第一百五十六章為上位者
朱景深盯了朱景坤一眼,忽然笑了,咧著嘴大喇喇地道:「皇后娘娘怎會怪我呢?前些日子為著九殿下病了,皇后娘娘衣不解帶地在九殿下床前照顧,周才人也不敢回自個兒的寢宮去,整個宮裡的人都跟著辛苦了幾日,眼看著九殿下病情好轉,到底年紀還小,身體尚弱,皇后娘娘絲毫不敢大意,仍舊不肯放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呢。在這種時候,我若還拿些小事來煩她,也委實太沒眼色了既然三殿下能解決,為何不先解決了呢?省得皇后娘娘再為此煩惱,這也是三殿下的孝心不是?」
朱景坤一愣,便沉默下來。正宮皇后對所有皇子皇女來說,都是嫡母,但他從小跟在身為貴妃的母親身邊,與皇后並不親近,之前為了爭奪儲君之位,沒少在皇后跟前「盡孝」,一舉一動,都表現得盡可能完美,因此得了如今這個孝悌賢明的美名。這麼說來,近日他果然有些鬆懈了麼?因為知道自己已穩坐儲君之位,所以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除了照宮中規矩三日一請安,竟是把往日對皇后的晨昏定省都丟開了。他對外人可以說是因為政事繁忙,但在皇后那方看來呢?一定會覺得自己過橋拆板、目下無塵吧?皇后會意圖收養九皇弟,莫不是也有這個緣故在?
他抬眼看了看朱景深,微微笑道:「深弟說得果然有理,只是……我心裡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此事關係重大,若是從輕發落,就怕折了杜家臉面。不知深弟可曾聽說?父皇那裡已經拿定了主意,我x後的正妃便是杜家小姐了,總不能叫我還未娶妻便先得罪了岳家吧?只是……若是從重發落,就怕周家心生怨言,母后心裡也會埋怨我呢」
朱景深撲哧一聲笑了:「三殿下莫非是糊塗了?這種事,別說周家如何,就算是杜家,也不會願意宣揚出去的。周家那個兒子,就算是問罪,也不過是私闖路王府內院這一條,那還要擔心當時在花園裡的眾位閨秀們的父兄樂意不樂意呢最後便只剩下衝撞三殿下這一項罪過了,是重罰還是輕判,還不是三殿下您一句話的事麼?至於杜家那邊……就要看三殿下您的心意了。」他心中冷笑,瞧朱景坤這番話,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卻把真正關係最大的那個人給開脫出去了。杜家固然惱周家,但實際上,更恨的是鄭家吧?朱景坤既想保住鄭家,就別妄想能一邊獲得杜家的支持,一邊穩住皇后那頭了。這個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朱景坤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周家那邊罰得輕了,就怕東陽侯一家面上不說,心裡還是怨我的。深弟在皇后娘娘面前,一向最會討她歡喜,不如教一教我吧?我該如何做……才能讓杜家小姐不會誤會我呢?」
朱景深眼中陰霾一閃而過,嘴角微微一翹:「這有何難呢?通常遇到這種事,只要找個人來頂缸便成了,罪魁禍首有了,周家的兒子不過是渾了些,好好罰一頓,事情便過去了。只是這罪魁禍首要選好,要讓杜家相信才行呢對了……」他忽然湊近了朱景坤,一臉「我有秘密要告訴你」的模樣,壓低了聲音道:「說來也巧啊,我因為在路王府時想偷跑出去玩,被王府的人拿住了,帶回王爺書房裡挨訓,正巧,王爺還沒到,王府的人又把周家兒子主僕一併押過來了,拘在廂房等候發落,我素來討厭周家那小子的為人,卻實在是無聊得緊了,便拉著他家的一個小廝說話解悶,結果……三殿下道如何?叫我問出一件秘事來」
朱景坤瞇了瞇眼,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
朱景深察覺到他表情的變化,心中暢快,忙加緊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原來呀……那個周家的渾人,本來只是仗著宮裡皇后娘娘與周才人的體面,才得了一張帖子前去路王府赴宴的,他只想著在狐朋狗友面前炫耀一番,卻沒存什麼偷香竊玉的念頭,對杜小姐也不過是見了兩回,心裡驚艷罷了,哪裡敢肖想別的?是在宴席前遇到的一個朋友,跟他透了口風,說杜小姐不為鄭貴妃所喜,太子妃的位置萬萬輪不到她,日後說不定連一樁好親事都輪不上,要發回家去自行嫁娶呢那人說了許多荒唐話,又慫恿他去把杜小姐娶到手,說只要能為九皇子謀到東陽侯的助力,必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讚賞。那姓周的本就愚鈍,結果就被他套住了,三言兩語的,居然就跟著他往內院跑。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通關節,進了花園的……」朱景深瞄了一眼朱景坤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笑嘻嘻地道,「這話我是從周家那小廝處打聽來的,初時也嚇了一跳呢不是因為那人說的話荒唐,而是因為那人居然也是個熟人你道是誰?就是許家的那個三子許亭歡我記得……許家的少爺們好像跟鄭家的幾位少爺都交情不錯,上回鄭大人過壽時,許家老爺還親自帶著兒女上門賀壽……」
「夠了」朱景坤打斷了他的話,臉色陰沉得嚇人。
他知道許亭歡是什麼人。許家是官商,做的是米糧生意,京城一帶的衛所,幾乎所有的軍糧都是許家米行供應的,為了保住這樁好處,他家素來巴結鄭家巴結得緊。這許亭歡只是庶出,不像長兄那樣,可以正經讀書求前程,也不像次兄那樣,有打理家族生意的才幹,因此平日裡便到處閒逛,無所事事。鄭麗君看中他手腕圓滑,又擅長與人攀談結交,便一力說服父兄,將此人收服,以作差遣。朱景坤記起去年為了打壓幾位兄弟,便曾想過讓這個許亭歡幫忙在京城中放謠言,但最終還是因為許亭歡與鄭家的關係過於公開而作罷。此時朱景深把這個人翻出來,是在警告他別意圖混過去麼?可若他把許亭歡拋出去,就等於承認了鄭家是背後主使
不過……麗君行事確實太魯莽了眼下冊封太子的旨意還未正式下達,還不是能放心的時候,她明明答應了他,會安安份份做個良娣,對杜家小姐以禮相待的結果不到半天,便鬧了這麼一出她怎能這般糊塗?若是得罪了杜家,便等於他同時失去了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的支持,甚至連軍方也會對他有所保留的難道要他只靠著舅舅那點兵力去坐穩太子寶座麼?萬一杜阮兩家心中生怨,轉而支持別的皇子,那他又該怎麼辦?
鄭家是他母族,他絕不會忘了這一點,她又何必為了一個正妃的名頭,行此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叫他陷入眼下這等為難的處境?她莫非忘了,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互為姻親,若是阮家在軍中對舅舅發難,甚至只需人洩露一句半句的不滿,舅舅的威望便要大打折扣了
想到這裡,他心下忽地一驚,抬眼看了看朱景深,眼神更深了幾分。
康王世子,自幼喪父,扶靈入京後,便一直養育在宮中,原本是住在皇后宮裡,兩年前才轉到了西四所的皇子院中。皇帝因為存了削藩的心思,便以年幼為由,遲遲未曾下旨讓朱景深承襲王爵。朱景坤知道這個堂弟,表面上好像平庸無能,又愛玩鬧,時不時闖點小禍叫人罰一罰,似乎是個胸無大志之人,實際上如何,他卻是心中有數的。遠的不說,光看朱景深所住的院子裡有多「乾淨」,除了太后、父皇與皇后派來的人外,每個眼線都以各種各樣的罪名打殺殆盡了,便知道他的手段不凡。
此番麗君行事莽撞,開罪杜家不說,還把皇后一方給捲進去了,倘若事情瞞得住倒還罷了,偏又叫朱景深撞破。若是自己的處置太過偏向鄭家,只怕就會連續樹下兩方大敵以杜阮兩家的行事……是不會反對自己的,他們只會聽從父皇命令行事,便是將來自己登基大寶,他們也仍舊會向自己孝忠,但忠心便要大打折扣了。可他又不能只靠著鄭家的軍權坐穩江山,至少,各地藩王與北疆的蠻族,都還要靠滬國公府一系壓制呢另一方面,皇后若真的將九皇子正式養在名下,他也同樣需要東陽侯為自己確保士林的支持。
朱景坤抿了抿唇,覺得許家在那個位置上太久了,辦起差事也有些懈怠,是時候換人了,他也可以順道扶持自己的勢力,插手軍需,進一步在軍中建立人脈,總不能長年依靠鄭家……
「三殿下難道是捨不得?」朱景深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許亭歡呀」朱景深笑道,「我知道他素來會討鄭小姐的歡心,三殿下為了鄭小姐,心裡捨不得也是常理。只是嘛……周家兒子再渾,若不是被他挑撥,也不會險些犯下大錯等皇后娘娘知道了,絕對會訓斥周家教子不嚴的三殿下這邊……是不是也該表一表心意?」他眼珠子一轉,又笑了,「不過我也明白三殿下的難處,那可是親娘舅親表妹與別人不一般鄭小姐又是三殿下的心上人,三殿下從小便視她如珠如寶的,自然不願意讓她生氣難過了。再怎麼樣,也要看貴妃娘娘的臉面不是?況且鄭家又有權有勢,是三殿下的一大靠山呀您心裡就算再委屈,也不能叫鄭家吃虧不是?」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朱景坤的聲音有些發冷。這是在挑撥離間麼?可笑他與鄭家的關係,豈是一個黃口小兒三言兩語便能挑撥得了的
朱景深呵呵笑著,他當然知道這幾句話用處有限,但世上最有用的挑撥,就是對方明知道是挑撥,也仍舊禁不住起疑心。所謂的信任,從來都不是外人能動搖的。
他故意大大地歎了口氣,道:「三殿下別多心,我就是這麼一說。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總跟我說要給我尋門好親事,我好不容易從她身邊的宮女那裡打聽到些口風,想著趁去路王府的機會,偷看幾眼,結果找不到人……其實娶媳婦什麼的,我要求不高,只盼著是個模樣兒順眼,人又聰明的就好了,家世出身倒在其次,若是出身太好,我固然能靠著岳家得些好處,卻也要擔心媳婦會爬到我頭上來所以呀,娶媳婦最要緊的是脾氣要好要柔順懂禮數否則,我叫她往東,她偏往西,我叫她做事,她嘴上答應了,背地裡卻跟我作對,我光是生氣都來不及了,哪裡還能過日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朱景坤差點就要罵人了,只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親切的微笑:「你這小子,還是個孩子呢,就想討媳婦了?好吧,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千金,只管告訴我,我替你說去」
朱景深似乎很是歡喜:「那就多謝三殿下了」
朱景坤彎了彎嘴角:「你平日閒了,便多過來坐坐吧,都是兄弟,你總一個人待著,也不跟我們親近,豈不是太孤僻了些?」
朱景深微笑道:「我倒想常來玩呢,就怕三殿下嫌我礙事。」
「怎麼會呢?」朱景坤呵呵笑著,與他說了一會兒閒話,便開始心不在焉起來。這時,太監報說吏部的人送公文過來了,他便把朱景深打發走了,自己卻坐在書房裡,沉默了半日,也不看那公文。
朱景深的話對他並不是沒有影響的,他明知道那有挑撥的嫌疑,卻又忍不住多想。鄭麗君……他的親表妹,明明答應過他,會安心做一個良娣,將來生下子嗣,他就會立為皇儲,這可以說是皇家與鄭家的協議。他只是需要杜家與阮家的勢力幫忙穩住地位而已,父皇為他選了這位正妃,完全是為了他著想。因此,母妃妥協了,鄭家舅舅也妥協了,麗君也妥協了,可到最後,卻是這麼一個結果
麗君……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在她的心目中,他的儲位,鄭家的前程,朝中大局,全都不如一個正妃的名份重要?這樣的她……真能成為他的賢內助嗎?
他不由得猶豫了。
朱景深走出西四所,一路往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世上哪有兩全齊美的好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為上位者,怎能因私情誤事呢?」
「世子爺,您在說什麼呀?」身邊的侍女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朱景深看向她:「我是在說你那些宮女總是欺你好說話,指使你做東做西的,你連我的事都差點誤了,還幫她們說好話」
那侍女紅著臉道:「奴婢自知有錯,可是……畢竟是多年的情份……」
朱景深冷笑:「那又如何?她們待你的情份,你當是真心的麼?我勸你警醒些,別一再縱容她們,不然她們只會越來越過分」他回頭看向三皇子的居所,眼中閃過一絲陰霾,「所謂的情份,在權勢面前,也不過是空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