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月光水色
文怡清醒過來,側耳細聽,果然窗戶處有輕微的敲擊聲,只是被水聲蓋住了,聽得不甚真切。
她心裡發毛,想著這半夜三更的,怎會有人敲她窗子?!她立時翻身而起,匆匆穿好大衣裳,下床穿鞋,便小心地往窗戶那邊走,然後挨著大屏風,探頭去看。
窗外有月光,映照在窗紙上,隱隱現出小半個人頭的影子。文怡驚得叫出聲來,就要轉身去尋重物,卻聽得窗外那人壓低了聲音說了句什麼,她愣了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再三,咬咬唇,她伸手抓過一個黃銅燭台,拔去蠟燭,擋在胸前,慢慢地走向窗邊,拔起窗栓,輕輕一推,月光下,柳東行那久違的面容便出現在她眼前。
他就站在窗下。那處水瀑在牆根處形成了一處池塘,塘邊用些山石堆砌,形成一處堤岸,本來並無可讓人下腳處,但柳東行居然就踏著那些石頭,從池塘的另一邊走過來了。他踩踏的地方地勢略低些,窗台與他的肩部平行,他便仰著頭,嘴邊嚼著幾分笑意,盯著文怡看,聲音低沉:「好久不見了,你……可好?」
文怡腿都軟了,右手一把撐住窗台,勉強站立,深呼吸幾口氣,左手緊緊握住那燭台,舉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半晌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你怎麼會在這裡?!」
柳東行盯著那燭台上的尖刺,再回憶了一下它的份量,暗暗抹了把汗,忙笑道:「我許久不見你了,聽說你路經歸海,便想著要尋個機會來見你一面。可你一天到晚都不曾離開過長輩身邊,我實在是沒有法子,只好讓羅大哥幫這個忙……」
文怡吃了一驚,心下大懼:「這是你們故意安排的?!我住在這裡也是你們的意思?!那……那……」她想起那位談管事,還有那個引路的媳婦子,心頭大亂,「有多少人知道你今晚會過來?!你……你也未免太大膽了,萬一叫人傳出去了,你我的名聲怎麼辦?!別說你的仕途會受影響,就是我也……我也不用見人了!」她忍不住眼淚盈眶,「你這是在做什麼?!想要見面,有多少法子不成?偏要用這一個!」
柳東行見狀忙安撫她道:「別慌別慌!不會有人知道的!那談十是羅大哥手下的得力人,但他只知道你與羅大哥相識罷了,便是安排你住在這裡,也不會起疑的。這裡本是整個別院景致最好的一處院子,是專程留給自己人住的,並不待客,談十頂多以為羅大哥有心用最好的屋子款待你,卻又不願讓人說閒話罷了!」他頓了頓,「至於那個媳婦子,那是我背著家裡收的一房家人,只是暫時安頓在羅大哥的產業中,她同樣不知道我今晚會過來,甚至不知道你我認識,你不必擔心。」他看著文怡,放低了聲音:「事關你的名節,我便是再心急,又怎會亂來?」
文怡咬咬唇,眼淚總算忍了回去,心下稍安,但一想起兩人孤男寡女,半夜相會,又覺得羞愧難當,咬牙道:「你既知此事關係到我的名節,為何還要這麼做?!便是羅大哥手下的人不知,此處裡外都是顧家僕人,你從外頭進宅,但凡碰上個值夜的,便是不暴露身份,也要被當成賊子打死了!你太任性了,需知百密一疏,為何這樣沉不住氣?!你若要見我,大可在白天時想法子派個親信的丫頭婆子捎口信與我,我……我總會找到機會見你的……」她只覺得臉上辣辣的,強忍住羞意,勉強說下去:「在顧莊時,你不是也能想到法子麼?怎的這會兒就……」
柳東行臉上染上一抹可疑的紅暈:「我前幾天才知道你離開了顧莊,昨兒早上才聽說你很有可能要路過歸海,並在城中小住,雖說顧家雇的船暫時出不了海,但誰也不知道你們幾時會找到海船北上,我怕一猶豫,便與你錯過了,因此才寧可冒點小小的風險……」他略頓了頓,嘴角微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我是從花園後頭的小角門進來的,羅大哥事先已經把人撤走了,你們家的僕人並不知道那裡有個門,自然不會派人來,而那角門出去,便是一片林子,也是羅大哥的產業,不會有人看到的。我今晚過來,除了羅大哥事先知曉,便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文怡忍不住啐他一口:「少在這裡狡辯!」她細細一想,雖然放心了些,但始終覺得不妥,更有幾分生氣,抬頭瞪著柳東行,紅著臉斥道:「饒是你考慮周全,外人不知,夜半私會終究不是你我該做之事!你……你連這樣的風險都肯冒,如何不能再耐心些,等到天明之後?!」她雙頰更紅了,聲音也更小,「我的姐妹們也許打算出門閒逛去,若是你捎信與我,我便與她同行,在外頭,想要尋個說話的機會,總是不難的……」以文慧的性子,在外頭逛得興起,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消停的,若她推說累了,尋個茶館雅座去等,以柳東行與羅明敏的能耐,難道還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機會?她會帶冬葵出去,這丫頭素來可信……
剛害羞完,文怡便忽然驚住了:她居然會產生這樣的念頭!難道真的是近墨者黑?!立時心下大慚,狠狠地瞪了柳東行一眼,便在心中默默念佛。
柳東行看著她神色變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想到她並不是不願意與自己私下見面,又有些心喜,便道:「明兒你們怕是沒空出去閒逛,羅大哥已經跟家裡人說過了,明日一早,定會派人來接你們去羅家本家做客的。我……我與羅大哥事先商量了一件事,明日便要做成,又怕你事先不知情,會無意中壞了我們的盤算,因此才讓我今夜來見你。」
文怡心裡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咬咬唇,握了握那燭台,語氣中帶了幾分懊惱,寒聲道:「是什麼事?!」
柳東行一愣,轉瞬間便似乎明白了什麼,暗暗一笑,只拿眼睛去看文怡,卻不說話。
文怡臉上又熱了,揚起那燭台,但到了中途卻猛地頓住,然後飛快地舉起右手,捶向柳東行的肩膀:「笑什麼?!有話就說!」
柳東行一把將她的手握住,文怡面色大紅,猛地要將手抽回,卻始終抽不動,她急了,張口就要斥他,卻被他伸手臂入窗內,握住左手腕,她兩手頓時動彈不得,又急又氣。柳東行此時卻不緊不慢地「噓」了一聲:「小聲些,叫前頭的人聽見了,咱們可就說不清楚了!」
文怡頓時僵住,左思右想,權衡再三,終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臉紅紅地低下頭不再反抗,只是嘴裡還是忍不住開口:「快放手!你若敢再這樣胡來,以後便再不要來見我!」
柳東行聞言,細細看了一眼文怡的神色,知道自己始終是太過孟浪了,生怕文怡真的生了氣,便不敢再放肆,忙鬆開雙手,只是右手稍稍使了個巧勁,把那燭台給奪了過來,還陪著小心笑道:「這玩意兒有三斤重呢,你仔細拿久了手累。」
文怡瞪他,作勢要將窗子關上,柳東行急了,忙用手把住:「別關呀,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呢!」
文怡紅著臉道:「我沒話跟你說!」說罷就要關窗,柳東行忙把手掌伸進去阻止那窗框合上,一時被夾疼了,忍不住叫了一聲:「哎呀!」文怡吃了一驚,忙鬆了手,將窗子推開,探頭去看:「可傷著了?!」心急地去拉他受傷的那隻手。
柳東行卻反手將她手指握住,咧開嘴一笑:「你不是真生我的氣,是不是?」
文怡將他那隻手展開,發現上頭連紅都沒紅一下,便知道自己又被誆了。她這回是真生了氣,用力將他的手摔開,寒聲道:「小女子不識風情,沒功夫與你打情罵俏,柳大少爺另尋芳草去吧!」說罷便要關窗。
柳東行忙把住窗子:「別惱,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敢再犯。你好歹讓我把話說清楚了,事關你我終身,不是玩兒的!」
文怡聽了他的話,不知怎的,心頭湧上一陣委屈:「那你說呀!你也知道事關你我終身,不是玩兒的?可你……卻一走數月,除了開始時托人捎過兩封平安信來,便再無音信,我甚至不知道你考中了武舉人,更不知道……你今非昔比,已經博得了多位名將的青睞,要招你為東床快婿,柳姑父與柳姑母甚至還在煩惱該為你挑選哪一家的千金!當我從別人嘴裡聽到這些話時,你可知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她睫毛一顫,便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淚來:「你若是……若是改了主意,早跟我說一聲也罷,省得我家中年邁的祖母還要為了你我之事操心,日夜難安……」
柳東行臉上哪裡還有半分笑意:「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若我是存心背盟的,早就從了家裡的意思,如今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我既來見你,便是為了你我的婚事,若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豈不是叫我……」他猛地頓住,深呼吸幾口氣,稍稍冷靜了些,「從小……我就沒少受流言的苦楚!你心中盡知的,以我們相識四年的情份,你怎的不信我的話,卻反而聽信別人的流言?!你這麼說,我……我心裡難受!」
文怡低頭拭淚,心裡已經有了幾分悔意,聽完柳東行的話,她才記起他從前的經歷,以他與叔嬸之間的矛盾,又怎會接受他們安排的婚事?從另一方面說,若是那婚事果然合他意,柳姑父夫妻又怎會讓他稱心?
她抬起頭,略一猶豫,便低聲道:「是我說錯了,你……你別生氣……」
柳東行神色放緩,語氣柔和了許多:「不怪你,我也有錯,若不是我遲遲未能給你一個准信,你也不會心慌意亂……」
兩人都有些後悔,但見對方的反應,又各自在心中暗喜,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想要說話,四眼相對,文怡臉紅了,又再次將視線移開,柳東行嘴角微微翹了翹,手上微微一動,握住了文怡擱在窗台上的手:「我很高興。」
文怡臉色更紅了,慌忙抽回手,抓著裙擺,隨便尋了個話題:「你怎會在這裡?我以為……你現下在京城……因此祖母才讓我隨長房的人入京……」頓了頓,臉頰發熱,頭垂得更低了。
此時雖時近月末,天上那一彎殘月倒是明晃晃的,映在水池子裡,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那水光又映在文怡的臉上,越發襯得她肌膚晶瑩素白。柳東行微微一笑,視線不曾移開過一瞬,嘴裡緩緩道:「我有事要辦,便來尋羅大哥。這件事……再拖遲幾日,便沒了用處,因此我想趁著臘月未到,把事辦妥了,回京後也好專心致志準備明春武舉會試。」
文怡被他看得臉越來越熱,只得胡亂應了一聲:「是什麼事?」
柳東行卻沒有回答,只是道:「明日羅四叔的家眷會回本家。羅四叔在南海三年任滿,本是要回京述職的,但兵部臨時下文,將他調往北疆,因此只有他的家眷進京。羅四叔對羅大哥與我一向多有照顧,先前顧家那遭匪亂,我去搬救兵時,還是托了他的面子,因此我與羅大哥說了,明日讓你跟著你家長房的人一起見見羅四嬸。她是個極和氣好說話的人,一定會喜歡你的。」
文怡心中疑惑,抬頭看他:「你是有意讓我與這位羅四太太結交?為什麼?」仔細一想,羅四老爺想必就是羅家那位任職五品將軍的長輩了,忽然被調往北疆,家眷卻反而要入京……她吃了一驚:「北疆有異動麼?!」這麼說來,前世這時候,似乎不到一年內,北疆便有大戰了。
柳東行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卻很快換成了微笑:「不必擔心,只是尋常的武官調職罷了,駐北疆的守將家眷需接入京中,也是舊例,不會有什麼事的。」頓了頓,「你明日見到羅四嬸,也別提起這個。你不是信佛麼?說說佛經上的典故,或是平陽的寺廟風景,每年做的法事之類的,她愛聽這些。」
文怡心中驚疑不定,但聽了柳東行的話,還是強自壓下不安:「你為何忽然讓我與羅四太太見面?又讓我投她所好。」她抬眼看柳東行,「你方才說……與羅大哥有個計劃,是什麼?快告訴我,若是不說清楚,我怎知自己是不是壞了你們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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