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望族 卷一 望族孤女 第五十七章 柳氏秘辛
    涼風習習,花香陣陣,琴音裊裊,彩紗飄飄。文怡低頭聞著茶香,望著那淡綠水中上下浮動的茶葉,稍稍收斂了嘴角的笑意。

    她偷偷瞥了屏風那邊一眼,見柳東行也在用眼角偷看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心裡又是甜,又有幾分懼意,忙移開了視線,從亭邊的綠草野花,到立柱上束縛彩紗的細繩打成的結,再到前方冬葵頭上戴的銀釵,接著是右方文嫻彈的琴上掛的彩穗,以及屏風上的花鳥,最後是遠處面帶不悅地瞪著柳家婆子的文慧那一身紅衣。如此轉了一圈,她方把視線轉了回來,盯著手中的杯子瞧。

    柳東行一直沒吭聲,文怡越來越不自在了,總覺得自己的左邊臉頰發燙,只得自行尋個話題:「你方才提的……你二叔和二嬸……莫非指的是三姑母和三姑夫?可我先前聽人說,三姑夫原是家中嫡長來著。」

    柳東行察覺到她的不安,正微笑著看她,聞言一頓,收回了視線。

    文怡感覺優異,深悔自己造次,忙道:「若是不方便,你只當我是沒問過就好!」

    柳東行低笑一聲:「沒什麼不方便的,理虧的又不是我。」他稍稍動了動身體,似乎想坐的舒服些,文怡小小聲說了句「那邊椅子上有蒲草編的厚墊」,便扭開頭去裝沒事人。

    柳東行彎了彎嘴角,見周圍沒人留意,文怡那個丫環又只是盯著其他防線看,並未留意這邊,便迅速伸手越過折疊屏風,將椅子上的草墊抽了過來,觸手之下,只覺得又軟又韌,坐上去比長塌上的褥子舒服多了,也涼快些,卻是西山村的出產。他心中一柔,便把文怡提起叔嬸話題帶來的不悅都拋開了。

    想了想,他低聲道:「這件事,其實提起來,有些對先人不敬,但如今謠言四起,若是我閉口不言,就怕你……你家裡從別處聽了些風言風語來,反倒把我看低了。還不如我自個兒將實情告訴你,你再找人核實去,便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文怡嘴動了動,但還是閉上了。

    她也不希望他難過,但想到那些流言,還有祖母的話,便忍不住想知道真相。

    柳東行沉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要從先曾祖父那時說起。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柳家在恆安,雖然也是世代書香,但與那些仕宦大族卻是不能比的,平日交往的人家,也多是寒門出身的讀書人,先曾祖父在世時,有一摯交,姓容,是一位秀才,膝下只有一女,與我先祖父同歲。那就是我的祖母,也是我祖父的元配妻子。」

    文怡手上一頓,小聲說:「我曾聽聞長輩們說起,柳家的太夫人,娘家是姓姚的?」而且聽說跟當今皇后是一族的,還是皇后的姑姑!

    柳東行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繼續道:「先祖母早年喪母,父親又因疾去世,先曾祖父顧念兩家情誼,又見祖母孤苦無依,便讓曾祖母將她接回家中撫養,當時曾道,等祖父考得名,便讓兩人完婚,只是怕惹人閒話,因此對外從不提起這個約定。」

    文怡心中咯登一聲,明白了幾分。既然柳東行的祖父娶回來的妻子是姓姚的,那不用說定是有了名後,婚約遍生了變故了。但既然有了柳東行,這位容氏太夫人自然也是進了門的,不知是怎麼分的嫡庶?

    只聽得柳東行繼續道:「那年先祖父進京趕考,過了三月,仍舊沒有音訊。曾祖父卻染上時疫,病倒了。曾祖母身子不好,祖父又沒有兄弟姐妹,因此一應侍疾事宜,都是先祖母接手。後來……不知怎的,竟然有消息傳來,說是祖父……在京中染了急症,沒了!」

    文怡吃了一驚:「怎會有這樣的傳聞?!」

    柳東行苦笑:「時候才知道,病死的那人與先祖父名諱只差了一個字,讀音也有些相似,想是以訛傳訛,鄉間不知,又見祖父遲遲沒有音訊,只當是他沒了。」

    文怡歎了口氣:「你們這樣的人家,便是當年家世不如眼下,總該有一二僕從隨行吧?若真的出了事,難道就沒人送個准信回來?」

    柳東行搖搖頭:「我哪裡知道?都是聽老人們說的,想必當時慌亂見,也沒人想到這一點吧?總之,曾祖父聽聞噩耗,便一病不起了。他是柳氏嫡長,統領全族,唯一的兒子沒了,族人自然是少不了要過問後事的。」

    文怡心中明鏡般,知道那些柳氏族人定是想趁火打劫了,想起自家的境遇,便暗暗咬了咬牙:「不是說……是詩禮傳家麼?!」

    柳東行看了她一眼,眼中滿是嘲諷:「你我心知。」文怡眼中一黯,低下了頭。

    柳東行又接著道:「聽說當時是一片混亂,先曾祖母幾次被氣得厥過去,家中上下群龍無首。這時候,是先祖母站出來,以柳家媳婦之名,將眾人穩住的。」

    文怡不由歎道:「你這位祖母,倒是仁義之人!」她不過是被接進柳家撫養,但既無明言的婚約,又不是親眷,即便柳家家產易主,也於她無礙的。她一站出來,卻是自己跳進了泥沼中。

    柳東行眼中一黯,怨忿之se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復正常:「曾祖父與曾祖母都勸她,說會替她尋一戶好人家嫁出去,讓她不必委屈自己。祖母卻道,生受柳家教養之恩,早將先曾祖父與先曾祖母視作父母,如今眼見老人有難處,怎能袖手旁觀?曾祖父見拗她不過,只好應了,卻交待曾祖母,只等三年孝滿,便鄭重發嫁義媳。就這樣,曾祖父臨終前,祖母捧著祖父的牌位拜了堂,正式成為柳家媳婦。」

    文怡一時沒忍住:「難道是拜堂過後,才知道令祖父平安無事?!那他又怎能再娶他人呢?!莫非他不肯承認這樁婚事?!」就算是陰差陽錯之下成的親,也是佔了大義之名的,這個妻子已經算是娶回來了,如果柳東行的祖父不肯承認,他的名聲可就臭了!德性有虧,日後更是別想在官場上立足!

    柳東行沉了沉臉:「先祖母一邊照顧病中的曾祖母,一邊操辦了曾祖父的後事,披麻戴孝,哭靈守制,無人能挑她一點錯兒,便是族人,也都暗暗佩服,也有人勸她在族中過繼幼兒為嗣,延續柳家長房香火的。就在祖母與曾祖母商量這件事時……」他咬了咬牙,「祖父卻帶著新婚妻子回來了!」

    文怡忙道:「難道這時候他已經娶了妻子?!」

    柳東行悶聲道:「他原不知道曾祖父去世之事,殿試也中了三甲,只不過中榜後與幾個同科學子去人家花園裡遊玩,不慎摔了腳,只好借住主人家的房子養傷。那家就是姓姚的!雖然也是京中大族,但族中並無顯宦,官職最高的是當時任職鴻臚寺右少卿的姚北之姚大人,那時候……姚大人的前進還未出世呢!誰也不知道她後來會成了一國丅之母。祖父借住的那家也不過是姚家的偏支,兒子與幾個新科進士交好,本身卻無名。也不知道祖父是怎麼得了那家老人的歡喜,不到兩個月,就將女兒嫁他為妻了!」

    文怡張張口,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問:「這種大事,令祖父就沒給家裡捎個信兒?」

    柳東行笑了笑,卻笑得有些古怪:「也是巧了,那位姚氏太夫人的祖母年紀大了,又有重病在身,想要看著孫女兒出嫁才肯閉眼。因婚期趕得急,又有房師做媒,先祖父便打算娶了妻子,再帶她回鄉拜見父母,又覺得姚氏仕宦出身,更兼賢良淑德,父母是不會反對的,至於容氏,本就未訂婚約,只需另尋良家配嫁就是。沒想到回了家鄉,他才知道自己不但誤了父親的喪事,還多了一門正妻。」

    文怡問:「既然那位姚氏太夫人是那樣的人家出身,想來是不肯居於人下的,只是不知道哪一位太夫人先進門?令曾祖母又是什麼說?」

    「算起日子,卻是祖母比姚氏太夫人先進門兩天。」柳東行別有深意地笑了笑,「而且說來也巧,祖父娶姚氏太夫人,正與先曾祖父去世是同一天!先曾祖母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者後進門的媳婦,只是祖父再三相勸,她還是鬆了口,只是堅持,在恆安本地,當以容氏祖母為正室,姚氏太夫人在容氏祖母面前要行側室之禮。但到了外地,她就不管了。」

    柳東行的曾祖母會鬆口,也不奇怪。無論那位榮氏太夫人如何賢良,畢竟兒子才是她的親骨肉。柳家根基本不深,姚家再不濟,也是京中大族,柳東行的祖父剛剛考取名,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恐怕是離不得岳家相助的,更別說這樁親事還是房師做的媒。

    文怡心中一動,便問柳東行:「令祖母……當時是怎麼說的?她沒想過要離開麼?」其實,以榮氏的賢名,到了這個份上,想要和離另嫁,外人也挑不出刺來。畢竟是柳家虧待了她。

    柳東行怔了怔,不由得有些動容:「你……」他忽然有些想哭。

    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不論是誰,都只歎他的祖母賢惠,祖父待她不公,又或是暗諷姚家以勢壓人,頂多也只是歎他曾祖母過於溺愛子嗣,卻少有人問,他的祖母為何不離開?

    沒錯,如果當年他祖母離開了柳家,另尋良人,雖然世人或許會非議幾句,但她卻能過得更舒心些,想必壽元也會更長些……想到父親所說的祖母慈愛,他便覺得眼眶發熱。

    文怡見他遲遲沒有出聲,便悄悄伸頭去看他,一看嚇了一跳,迅速朝四周張望一眼,悄悄從袖裡掏出一方素帕,扔過屏風去:「快擦擦!我不是有意惹你傷心的……」

    柳東行看著落到手背上的絲帕,心下一暖,想要拿起它來擦臉,手上一頓,又覺得捨不得,悄悄看了屏風那邊一眼,便靜靜將它藏進袖中,只拿袖角亂擦了一把臉,吸吸鼻子,咧了咧嘴:「我沒事!今日風大,方才吹了一粒沙子進眼睛,方才惹得我流淚,其實不是哭!」

    文怡低頭不語,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卻發現茶水冷了,只得將茶碗放到一邊。遠遠看見紫蘇手裡拿著一束野花,蹦蹦跳跳地往這邊跑,她心道不好,又怕叫紫蘇看到柳東行,不知會嚷出什麼話來,忙高聲叫道「紫蘇!你去燒一壺熱水來,茶冷了!」

    紫蘇正要同冬葵說話,聞言忙應了一聲,衝著冬葵笑道「你替我拿著,也替我編一個!回頭我再跟你說話。」然後扭頭跑了。冬葵偷偷回頭看了亭中一眼,見柳東行正低頭擦臉,怔了怔,又看文怡,卻仍是端正坐在那裡,似乎沒什麼異狀。她心下疑惑,但還是轉回了頭,繼續揪著花草編小花藍。在她的腳邊,已經有四五個編好了的。

    柳東行平靜下來,見狀輕笑「你的丫頭挺機靈的,可見是你調丅教的好。」文怡臉一紅,眼睛直往外瞄「那是她們自個兒機靈,跟我可不想幹!」頓了頓,又低聲道「事情都過去了,你別傷心,只要你好好的,長輩們心裡就高興了……」

    柳東行笑了笑,深吸一口氣,道:「其實……後來的事也就是那樣了。曾祖母捨不得好媳婦,祖父又答應了以容氏祖母為正室,族中更是只認她為宗婦,祖母便留了下來。姚氏太夫人當時是沒說什麼,後來祖父一直在外任上,都是她跟在身邊,外人只以為她就是正室,容氏祖母也無二話。再後來……曾祖母病重,一心念著孫子,祖父只好告假回家侍疾,不久,容氏祖母就有了我父親。曾祖母去世後,祖父在家守孝,跟祖母相處頗為和睦。他在外任時,族務是祖母替他打理的,因此深受族人信服。祖父為此也頗感激祖母,那三年裡,因姚氏太夫人不肯入恆安,祖父只能城裡城外兩地奔波,但總算相安無事。後來,二叔出生,祖母還出面為他辦了滿月酒,請族人親友來賀。」

    聽著似乎是一派太平,但文怡卻想起,柳姑夫是因擁立之得今上重用的,姚氏太夫人的族女又成了皇后,而姚氏太夫人生的女兒也成了王妃,柳家就是因此而發家的,不用說,容氏太夫人一房,定是受到了打壓。

    她看向柳東行,柳東行彷彿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似地,點了點頭:「大約是因為二叔這一房太過顯耀,加上多年來,他們在外頭都只宣稱二叔是嫡長,家裡嚇人也是稱他為大,因此……族裡大概也是覺得他們比較長臉,便也不去說明真相了……」他低頭笑了笑,「大姑姑出嫁為王妃那一回,應該是第一次吧?為了臉面好看,姚氏太夫人勸得祖父點頭,讓她以正室身份進恆安受禮,又進了祠堂,改了族譜,只說是為了給大姑姑長臉。等二叔得了正式官職,他們就索性在柳家祖宅邊上另蓋了新宅,然後遷居正堂,拉走了大半僕役,舊宅幾乎成了廢地。大概是覺得他們鬧得不像了,族中也有人非議,祖父最後那幾年,都是在舊宅過的,祖母去世後,他也按亡妻之禮守孝,臨終前更是留下遺言,命我父親承繼柳氏族長之位,只是……祖父頭七未過,父親就去世了。」

    文怡一驚:「莫非是他們……」

    柳東行搖搖頭:「先父是哀毀過度了。」頓了頓,「不過,誰知道呢?當時喪事辦得極隆重,儀式也繁瑣,不但先父,祖父早年納的兩方侍妾,也都在那時沒了。」接著詭異的笑了笑,「二嬸也累得小產,之後更是沒能再生養,連姚氏太夫人,也是在那時落下了病根,一直纏綿病榻,不到一年也去世了。二叔本來就丁憂在家,於是又多添一年孝期,倒耽誤了青雲路。他起復後,足足在地方上等了五年,方才重新回到京中為官。」

    文怡見他眉間隱隱有怨恨之se,知道他幼失怙持,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不由有些心疼。

    這時,紫蘇拎著熱水壺回來了,她忙收斂了神se,命紫蘇將水壺放下,又打發她去了別處玩,便站起身來,給茶壺添了熱水,然後倒了一杯,親手送過屏風來,道:「喝杯熱茶吧,暖暖身子。」

    柳東行一愣,伸手接過,喝了一口,卻覺得一股暖意從喉間落入腹中,先前發冷的手腳也都好受多了。他心中微動,抬眼看向文怡。

    文怡低低地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們做了虧心事,遲早會有報應的。你別理他們,只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是個聰明的人,又有本事,又有心計,不管到了哪裡,都能闖出自己的路來。」

    柳東行眉間一展,已經去了怨恨之se,臉止只餘微笑:「放心,我已經成年了,等我娶了妻子,就分家出去,只要我不跟他們爭那族長之位,想必他們也懶得理我丅,日後我愛做什麼,也與他們無關。」

    文怡臉一紅,忙低頭坐回自己的椅子,只覺得面上火辣辣的。

    柳東行卻還隔著那屏風,低低地問:「你究竟是個什麼想?若是沒有異議,我就繼續行事了?」

    文怡羞得都快坐不住了:「什麼異議?什麼行事?我可聽不懂!」

    柳東行卻有些關鍵,立時就要下塌來:「我跟你說正事呢!就怕你會惱我自作主張!「

    文怡整個頭都熱了,忙站起身:「再說我就真惱了!」

    柳東行坐在榻邊,有些犯愁,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場面一時僵住了,這時,亭子後方傳來文字的聲音:「這是怎麼了?」

    (是不是說得太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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