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將剛剛親手泡好的茶,送到祖母手邊,垂首斂眉,輕聲道:「祖母,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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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老夫人瞥她一眼,沒理會,只是對著站在另一邊的趙嬤嬤道:「車可備好了?我出門的時候,家裡就交給你了。」
趙嬤嬤擔心的看了看文怡,應道:「老張方才報說已經套好車了。老夫人放心,家裡就包在老奴身上。只是……您是真的要到九房去?」
文怡一臉訝然,忍不住插嘴:「祖母,您……」盧老夫人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如今是盼著自己說中了,還是期望自己沒說中?!」
文怡啞然,咬咬唇:「孫女兒覺得……只要那天晚上把人及時救回來就好……如今去說,十五嬸怎麼肯信?」只怕還會覺得她中邪了。就是因為顧慮到這一點,她才在記起這件事以後,遲遲不敢告訴人,只想著到七月十四那天晚上,無論找什麼借口,命張叔到莊口去一趟,自然就能發現馬車,然後通知族裡救人了。
盧老夫人沒應聲,她至今還是不敢相信孫女的話,無論如何,世人盡知,七月十四是鬼節,別說是孕婦,就算是男子,也不會輕易在夜裡出門的,更別說孫女還提到那天晚上會下大雨!九房的侄媳婦性情平和,對長輩也恭敬,向來處事穩重,明知道自己身懷有孕,又怎會冒冒失失地在雨夜出門?!可見是孫女兒胡說!
只是,她又不願意相信,自己精心教養出來的親孫女兒,在疏遠族人之後,居然敢詛咒親長。而且看那天晚上孫女兒的表情,絲毫不像是在說謊,如果說,那個夢是真的,孫女兒又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盧老夫人帶著糾結的心情,出門去了。張叔張嬸跟車。趙嬤嬤吩咐了紫櫻幾句,回到房間,看到文怡落寞地倚在門邊發愣,便歎了口氣,上前勸道:「老夫人其實也是心慌,等過了十四,大家的心就安定下來了,到時候小姐給老夫人陪個不是,老夫人難道還會怪自己的親孫女?小姐,你就不要再說那天晚上的話了,乖乖呆著,做做針線,看看書,不是再過幾天就要去閨學了麼?到時候跟姐妹們在一處玩耍,你高興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文怡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想跟老人爭辯什麼,只無言地點了點頭,便回了房間。
坐在窗前,她盯著前方院子裡微微發黃的大樹枝葉,陷入沉思。
她不知道就這樣把自己前世的經歷假托做夢坦白出來,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她知道,憑她現在的外表,還有年紀,根本不可能說服祖母聽從她的建議!雖說這樣有些冒險,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祖母,又是知道輕重的,不會把自己的話胡亂外傳。等到七月十四一過,祖母就知道自己的話是真是假了。
只是,她又想起了方才祖母問她的那一句:是盼著自己說中了,還是期望自己沒說中?
若是盼著自己說中了,就表示她盼著十五嬸遇險。
若是期望自己沒說中,豈不是自打嘴巴?將來如何取信祖母?!
她默默在心中念著佛經,向佛祖祈禱:並不是她盼著十五嬸遇險,而是期望能將十五嬸主僕救下來,事後祖母信了她,自家也好早日擺脫前世不幸的命運。
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她回過頭,見是紫櫻捧著茶進來了,勉強笑了笑:「這些天委屈你了,請姐姐不要見怪。」
自打前天晚上,她說了那番話,祖母次日雖沒打發紫櫻回平陰,卻也不肯受其磕頭,只當紫櫻是從親戚家借來的丫頭,客客氣氣地,雖然飲食起居都不曾剋扣,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對方的侍候,更不許對方進自己的房間。這樣一來,紫櫻在宣和堂的處境就尷尬了,張嬸又時不時冒幾句酸話,文怡雖有心敲打敲打,卻又顧慮到祖母的心思,不敢輕動,便深覺委屈了紫櫻。
紫櫻微微一笑:「說什麼委屈?奴婢可不敢當。小姐待奴婢如何,奴婢心裡明鏡似的,看得清清楚楚。小姐也不必為了奴婢的事,跟老夫人生氣。若是氣著了老夫人,奴婢就真真死不足惜了!俗話說,日久見人心,老夫人不過是一時不慣罷了,日後慢慢地,就會回轉過來。小姐若是把我當成自己人,就別再說這樣外道的話了。」
文怡知道她是誤會了,但又不好解釋,只得心下暗歎,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紫櫻又勸道:「小姐只知道擔心奴婢,卻把自己忘了。這兩日,小姐夜裡睡得淺,早上又一起身就趕到上房去侍候老夫人,早飯也顧不上吃,正經吃飯時,又吃不了幾口。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小姐年紀還小呢,又是大病初癒,老爺命奴婢來侍候小姐,可不是要奴婢看著小姐糟蹋自個兒身子的!」她把茶往前送了送,文怡立時便聞到濃郁的紅棗香氣,只聽得她道:「這是才煮的桂圓紅棗茶,最是補血益氣的,小姐先吃幾口墊墊,離飯時還早,奴婢在廚房裡蒸了一盤江米糕,是從莊口石老闆家的店裡買來的。今天早上奴婢親眼看著他做好,最新鮮不過了。奴婢又在糕上放了上好的紅棗,重新蒸過,熱騰騰,香噴噴,軟呼呼的,又不膩人,小姐要不要嘗一嘗?」
文怡雖沒什麼胃口,但聽她這麼一描述,也有些心動了,笑著點了點頭,等她轉身離去,才忽然想起,莊口賣糕餅的石老闆,可不正是前世聽到十五嬸主僕的呼救聲卻沒理會的人麼?頓時覺得,那糕其實也未必可口了。
盧老夫人仔細端詳著十五侄媳徐氏的臉,怎麼看都覺得是個穩重溫婉的婦人,氣色也好,怎麼可能過幾天說沒就沒了呢?
徐氏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賠笑道:「六伯母,這些天多虧您了,家裡也沒個老人,侄媳婦懷著這一胎,心裡七上八下的,若不是有您穩著,侄媳婦真是睡都睡不著。」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偶爾過來看看,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你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只怕比我老婆子還要老到些。」
徐氏乾笑幾聲,絞盡腦汁想話去回答:「也不是這麼說……侄媳婦先前生的兩個小子,都不如這一個折騰人,侄媳婦真的是頭一回遭這個罪……」
盧老夫人盯著她的肚子看:「有八個多月了吧?」
「是……」徐氏心裡有些發毛,情不自禁地摸上自己的肚子。
「月份大了,身子也重。沒什麼事就不要出門了。」盧老夫人移開了視線,「這幾天天色陰沉,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下雨,道上路滑,若有個差遲,可不得了。有事只管交待底下人去做,你自己就不要動彈了,知道麼?!」
徐氏雖不解,但還是乖乖應了聲。盧老夫人心裡安定了些,覺得這麼囑咐過,侄媳婦應該會聽的,十四那晚自然就會沒事了。她正想再問幾句孕婦起居飲食的話,免得有什麼差遲,忽然聽到丫頭來報,說五姑太太來了,她便板起臉,道:「既然你有客,我就先回去了。」
徐氏忙道:「五妹妹也不是外人,六伯母留下來吃飯吧?侄媳婦已經交待廚房加菜了。」
「不用了。」盧老夫人立時便起了身,「家裡只有一個孩子,我不放心。你不必送了,我改日再來看你。」說罷便往門外走,迎面遇上了九房的出嫁女錢大奶奶,腳下一頓。
錢大奶奶面上訝色一閃而過,端端正正、斯斯文文地笑著向伯母問好,盧老夫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向外走去,徐氏忙叫丫頭嬤嬤去送人,方才招呼錢大奶奶進門。
姑嫂倆寒暄幾句,錢大奶奶便問:「六房的老太太怎麼會來?往日也沒聽說她跟嫂子親近呀?!」
徐氏笑道:「前些日子在九嬸那裡遇見了,說了一會兒話,她便來看了我兩回。六伯母是個老到的,提點我不少事呢。多虧了她老人家,我這些天沒那麼難受了。」
錢大奶奶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心裡有些發酸,勉強笑道:「嫂子真是個有福的,上回生小十一的時候,人人都說嫂子傷了身子,沒想到才幾年功夫,嫂子就又懷上了。這一胎要是個閨女,哥哥就兒女雙全了呢。不像我,進門十年,只有一個丫頭。」
徐氏見她說話不好聽,笑了笑,沒回答。錢大奶奶卻主動把話題引到盧老夫人身上:「方纔看六老太太的做派,仍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慣。前些日子聽說,她為了孫女受驚的事,跟長房鬧起來了?大伯母給她賠了不是,又送藥送銀子,東西堆滿了整個院子,她還是不依不饒的。嫂子你說,老太太這樣是不是太過了些?九丫頭也沒什麼大礙,她犯得著鬧這麼大麼?!長房是什麼樣的人家?這樣低聲下氣地,還不夠?!」
徐氏在顧莊上住著,對實情瞭解得清楚些,心知小姑說的話有所偏頗,但她不是愛嚼舌的人,便笑道:「畢竟是唯一的骨肉,怨不得六伯母著慌。後來事情也平息下來了,聽說小七親自給九丫頭賠了不是。論理,他也太胡鬧了,受個教訓也好。」
錢大奶奶不以為然:「我見過小七幾面,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又聰明又伶俐,最知禮不過了,怎會胡鬧?我看哪,分明就是九丫頭膽子小,兄弟姐妹們跟她玩笑,她卻玩不起來。一個小丫頭,又被她祖母拘得狠了,沒見過世面,又嬌慣,經不得風,才會病了。六老太太不過是遷怒罷了。她有那閒情,還不如好生管教自個兒的孫女,別把孩子都養得像只小貓似的,半點風雨都經不起!」
徐氏知道小姑的嘴巴向來是不饒人的,不想跟她多加爭辯,橫豎六伯母又已經走了,屋裡的丫頭又是自己的親信,不會把話傳出去,便裝作不經意地,說起了天氣,擔心過些天下雨,會影響秋收,漸漸地將話題移開了。
到了七月十二,天果然下起了大雨。開始只是午後連著下兩三個時辰,到了十三日夜裡,大雨就一直沒停過,直到十四日中午,才略小了些。臨近傍晚時,雨竟然漸漸收了。
文怡看著屋外簷下滴落的水滴發呆,身後傳來祖母的話:「如今可好了,知道自己的話荒唐了吧?!若是今晚無雨,你就給我到佛堂裡跪省去!」
文怡默默地低下頭,沒說話。她知道,今晚一定會有雨的。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回頭吩咐趙嬤嬤:「這幾天因為下雨的事,誤了佛前的供奉,如今進城已經趕不及了,你把家裡預備的供品送到莊子西頭的清蓮庵去。雖說不如城裡寺廟的供奉虔誠,到底是一份心意,佛祖不會怪罪的。」
趙嬤嬤應了,擔心地看了文怡一眼,文怡柔柔一笑,道:「嬤嬤路上小心,天黑前一定得回來。」盧老夫人冷哼一聲,甩袖回了房,趙嬤嬤搖著頭對文怡道:「小姐,早些認個錯兒,就沒事了。」又壓低了聲音,「嬤嬤到九房打聽過了,十五太太壓根兒就沒有出門的意思,別說是她,就連十五老爺和兩位小少爺,甚至是她家的丫頭婆子,都沒一個要出門的!」
文怡低聲道:「嬤嬤,我在夢裡,一直都待在家中,若不是聽到張嬸跟你說起莊上的閒話,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十五嬸為什麼要出門,只知道……她忽然就出了。」
趙嬤嬤無奈地歎了口氣,離開了。文怡盯著天上的烏雲看,知道自己能不能取信於祖母,就在於今晚這場雨了。
一更時分(晚上19到21點),天邊一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來。
宣和堂後院中,張嬸小心地向盧老夫人回話:「沒瞧見九房有人出門,外頭的雨勢大著呢,水都快沒過腳背了,想必不會有人出門的。」
盧老夫人點點頭:「叫你男人繼續盯緊了。去吧!」張嬸不明白她這樣吩咐的用意,眼珠子轉了幾轉,便應聲下去了。
紫櫻小聲在文怡耳邊道:「小姐,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您身子弱,老夫人年紀也大了,熬不得夜的。」
文怡搖搖頭:「等一會兒再說,就一會兒。」
「還等什麼?!」盧老夫人忽然發起了火,「都到這時候了,還不死心?!你不睡,就自己慢慢等吧!」叫過趙嬤嬤,要回房去。
這時,張嬸忽然從外頭跑進來,叫道:「老夫人,九房果真有人出門了!」
盧老夫人身體搖晃一下,厲聲喝問:「說清楚!是誰出門?!」
張嬸戰戰兢兢地道:「小的看不清楚,只是瞧那車駕,似乎是十五太太的馬車……」
文怡盯著她追問:「他們走了多久了?!」
「這……有一小會兒了吧?我方才回完話,一出去,老張就跑來說了……」
文怡看了祖母一眼,盧老夫人面上滿是震驚,喃喃念了句:「阿彌陀佛,怎會如此……」她咬咬唇,對張嬸下令道:「跟張叔說,快追上去,要一直追出莊口,看不到馬車為止!就說……雨大路滑,十五嬸出門不安全,讓他把人追問來!」
張嬸一臉疑惑地去了,文怡走到盧老夫人面前跪下,正色道:「祖母,如今孫女兒的話成真了,還請祖母早做準備。等張叔回來,還得把藥、穩婆還有雨具、擔架之類的準備齊全了,才能救人!」
盧老夫人抬頭看了看孫女,歎了口氣,閉上雙眼:「你去吧,東西……都備下了,就在前院。讓張家的去請穩婆……」
文怡磕了一個頭:「請祖母……放寬心。」說罷抿抿嘴,起立,轉身,叫過紫櫻,毅然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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