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年1月,海宋首都海京城外。
夜已深,海京城外港口區卻依然燈火通明,岸上是林立的商店、旅館,街道雖然依舊狹窄,但不再坑窪滿地,如果從天空高處看下去,城外港口的燈光比城牆裡更加明亮;縱橫的河道上游弋著載貨或者載客舢板,不知誰起頭的,小船都掛著一個紅燈籠,把大河小流都映照成了一股紅流,就如同人體內血液在串流不息。
這裡不再是娼妓、強盜、小偷、乞丐橫行的罪惡之地,雖然這裡依舊很亂,因為滿大街都是來自異國他鄉的商人和水手,以及虛偽成性的中國和洋人奸商。
沒人會知道,一年多前,曾經有一個名叫沙寶仔的海盜帶著現在鼎鼎大名的「獨眼龍」來這裡「探險」過。
出租馬車在黑夜裡駛出城門,在城外一個渡口停下,金髮碧眼的年輕洋人尼古拉斯.沃爾夫跳出馬車後,面對的就是排成派等著接客的小船。
「大爺,sir(英語),Bonjour、Monsieur(法語)去哪裡?銅子、銀元、美分、法郎、英鎊都可以!」船夫們在船頭大叫著攬客。
尼古拉斯跳上一條小舢板,從褲袋裡摸出一把銅子遞給船夫,用純熟的粵語叫道:「去海盜酒吧。」
「客官,」船夫數了數銅板數量,皺眉道:「先生,不好意思,『辮子錢』貶了,要不您再加20個,要不您用法郎付或者銀角子付。」
尼古拉斯愣了下,立刻大叫起來:「你不會蒙我的吧!三天前就是這個價碼。」
船夫也不惱怒,聳了聳肩膀道:「不是我坑你,我們也不想這麼麻煩,反正辮子錢貶得厲害,我們不愛收。現在你用銅錢付賬,就是加錢了。」
「隨便了,」尼古拉斯又掏出美分硬幣遞給船夫,船夫收了,猛地一撐篙桿,掛著紅燈籠的小船立刻駛進大河裡的船流裡。
「先生,您是做鴉片的吧?」在河上,黝黑的廣東船夫一邊撐船一邊問船裡顯得心不在焉的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船夫笑了笑,半夜這個點出來城裡還在這邊晃的,要不是來這邊青樓找樂子的浪蕩子,要不就是船主或者做鴉片、生絲和茶葉的投機商,再要不是什麼記者。我看您西裝筆挺,比船主穿得整齊,比記者穿得好多了,怕不是船主、記者也不是嫖客,肯定是打聽港口貿易的投機商咯。」
「你倒是看得準。」尼古拉斯哈哈一笑,問道:「你天天接運客人,有沒有啥消息?」
「沒有。」船夫呵呵一笑:「我知道你們這行賺錢快得像搶,上個月,我一朋友就扎進鴉片投機去了。」
尼古拉斯下意識的整了整西裝,微笑道:「是啊,這行看準了,一天就是百萬富翁。你沒興趣嗎?」
「我不識字,做你們這行太累,不研究那些鬼線不行,我寧可玩六合彩。」船夫呵呵一笑:「海盜酒吧可是會員制的,你又不是海軍的,有會員證嗎?別價到了進不去。」
「當然有了。」尼古拉斯哈哈大笑,這笑聲裡滿是驕傲。
「您是有錢人啊。」船夫一句讓尼古拉斯舒服的巴結,結果到了地方之後,又得了額外的一美元小費。
「海盜酒吧」,現在確實是海京港之星,裡面的客人幾乎全是各國海軍、大商船船長,大商人這些大人物,一般人根本進不去。
一年前,尼古拉斯還是個窮酸小報記者的時候,就被門衛差點打了,只能在門外不遠蹲在角落裡,像狗仔隊一樣等著裡面的大人物出來。
但現在不同了,他花了1000美金從別人手裡買到了一張轉讓的會員證,他有資格去消費「海盜酒吧」了。
不過,論起酒和服務來,「海盜酒吧」是極端的奸商,它裡面的東西並不怎麼好,但比其他地方最少貴兩倍以上。
然而它的客戶們沒人在乎,他們都是有錢人。
作為曾經的記者,尼古拉斯熟悉這酒吧的內幕,一開始這酒吧只是個海盜聚集和銷贓的窩點,一個那時候沿岸隨處可見的骯髒之地。
但隨著海盜被殘酷屠殺,和港口附近的罪犯們被海軍和陸軍所屬警察的暴虐清洗,這裡的客人很快就變了。
這裡靠近緝盜隊起家的大宋海軍的軍營,他們的頭——遠東軍閥趙闊陛下的乾兒子之一、大名鼎鼎的獨眼龍羅隊長喜歡去裡面喝一杯,很快就這酒吧就成了大宋海軍的俱樂部。
而海軍的聚集,也吸引了各國船長聚集,而且都是大商船船長,他們希望在這裡能得到海軍的巡航信息,在當時大宋正和海盜死戰的大海上,得到額外被保駕一段的機會。
海軍和大船長的聚集,又自然吸引了大商人的前來,他們希望找到價格便宜航海經驗豐富並和海軍關係良好的船長來給自己走私運輸。
這樣慢慢的,這個酒吧成了港口各種情報的彙集處,各種貨物價格、貨幣匯率、貨物入港出港情況都可能從這裡聽到。
這些情報又吸引了所有為錢而戰的商人和船長,海盜酒吧越來越炙手可熱。
很快老闆娘肥姐就開始給除了大宋海軍之外的人實施准入制度,這會員證費用越來越貴。
當然除了昂貴到敲詐的價格,在海盜酒吧還要忍受低級士兵的酒瘋,這些海軍士兵靠賣命拿著豐厚的兵餉,還有分掉海盜戰利品的權力,人人都是巨富,在打仗回來的休假期間,往往在大人物面前喝得爛醉然後大打出手。
但這些和信息比起來算什麼?信息就是金錢,對尼古拉斯現在的工作就是如此。
走在岸上,婉拒了幾個妓女的拉扯,走過蹲在茶店裡的記者們,他昂著頭把會員證遞給海盜酒吧的門衛。
「進去吧。」門衛一擺手。
雖然這已經是中國的子時,但這裡依然熱氣騰騰,人滿為患:有穿著西裝的各國商人,有帶著航海帽子的船長,更有醉醺醺的海軍士兵,在台上嘈雜的劣等西洋露腿歌舞中,一切都和他家鄉狂亂的西部牛仔酒吧差不到哪裡去。
滿酒吧湮沒在雪茄和煙卷已經中國旱煙的煙霧裡,當然沒有鴉片煙,海盜酒吧很久都不賣這個了,因為他的客戶曾經全是海軍,而抽鴉片在海宋朝廷和軍隊裡是必死的大罪,腦袋會被塗上防腐的樹脂扔到海京港外面的那個「恐怖島」上去,和一堆堆的海盜腦袋堆在一起恐嚇來往船隻。
尼古拉斯忍著眼睛的巨疼,終於找到了伏在吧檯上那個人。
這是個長髮披肩的矮小中國人,他正好像滿腹心事的伏在吧檯上一杯一杯灌著著烈酒。
「嗨,我親愛的徐,看你還是不開心,情況怎麼樣了?」尼古拉斯走到吧檯邊,坐在了他旁邊。
在尼古拉斯眼裡,這個瘦小的中國人徐古節是條大魚,這個小個子是怡和洋行駐港口辦事處的二等助理秘書,這職位很低,但是他卻有機會看到很多內幕文件。
幾個月前,從這裡認識了因為被上司罵想跳槽的徐古節,因著做過新聞的職業素養,尼古拉斯就認定這是條不折不扣的大魚,說不定能給自己帶來座金山。
「你啊,尼古拉斯。」徐古節醉醺醺的看了一眼這朋友,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人生如夢啊……我操你媽的張**fuck你媽的*****」
一通對各種上司中西結合的狂罵後,徐古節哭了,他用手擦了擦臉,對著老闆娘大叫道:「肥姐,再給我來一瓶,我請我我親愛的……」說著他看著尼古拉斯,離他的臉越來越近,幾乎都是鼻子碰到尼古拉斯鼻子了,滿嘴酒臭說道:「哥們,你叫什麼來著?」
尼古拉斯扶住了搖搖晃晃的徐古節,暗想這就是大好機會,他嘴巴湊到對方耳朵上,小聲問道:「我聽說怡和洋行印度船隊遭遇了颶風,是不是真的?!」
徐古節把耳朵從尼古拉斯嘴上挪開,搖晃著身體看了看他,咧嘴一笑,咬牙切齒道:「哥們,整整一隻船隊啊!一萬箱上等印度鴉片啊,遠東這邊一年消費多少?才6萬箱!那群英國畜生一直操縱鴉片價格,這次老天開眼了!按我們佛教的話說,是報應啊,等著瞧吧,一個月內,鴉片價格就捅破天了!哇哈哈,他們前些天在期貨交易所簽了多少賣空期貨?現在他們都火燒屁股了,正在玩命空翻多呢!這把說不定怡和就他媽的破產了!」
說完,徐古節咬牙切齒的神情消失了,他順勢撲在尼古拉斯懷裡,喃喃道:「這批狗要解雇我了,媽的,我是第一批,可憐,我一年多窩在在港口替他們賣命,就他媽這麼解雇了我!」
一席話,聽得是尼古拉斯狂喜,他扭頭對肥姐叫道:「老徐的酒我請了!」
而老徐邊上又走過來一個中國人,他還留著辮子,穿著袍子,但腳下卻是雙啪啪作響的皮鞋,他越過老徐脊背,看向尼古拉斯,笑道:「兄弟,老徐的話你聽到了?你怎麼看?」
「我什麼都不知道!哈!」尼古拉斯大笑著說道。
「兄弟,這是我的名片,我也是做鴉片的。」那人從懷裡抽出一張鑲著銅邊的卡片遞給尼古拉斯,接過一看,卻寫著:「大宋鳳舞進出口公司經理張國祥」。
「兄弟也是鴉片期貨投機商,但我是單干,沒有公司。」尼古拉斯笑道。
「那邊海軍說他們要去搜索加裡曼丹沿岸呢,好像怡和他們真出大事了。可是,最近交易所鴉片近期、遠期期貨價格是蹭蹭長啊,你怎麼看?」張國祥指著那邊一桌子海宋海軍說道。
「幫我扶著他。」尼古拉斯把徐古節放到張國祥懷裡,拿過徐古節叫的那瓶酒朝那桌子拔腿就走。
「嗯,你們這群期貨投機商啊,怎麼不去買六合彩呢,天天在我這裡一驚一乍的,剛才那美國佬嘴巴都合不上了,至於嗎?」肥姐叼著煙桿,不屑的一撇嘴。
「肥姐,你剛才聽到什麼了?」張國祥兩眼放光,立刻撲在了吧檯上了。
尼古拉斯不久就空著手回來,他小聲對張國祥說道:「鴉片肯定要漲了!」說著把錢拍到吧檯上,對肥姐叫道:「兩杯***。」
「小伙子,我記得你。」肥姐兩手抱臂,說道:「每次來,你都更闊綽啊。」
「我最近做多,賺了一筆。」尼古拉斯得意的一笑。
「什麼,你最近做多?」張國祥把不省人事的徐古節扔到吧檯上,繞過座位,坐到了尼古拉斯身邊,驚異的說道:「你怎麼想到做多呢?『大宋海』炮擊舟山後,我就轉空了,我覺的海宋幹掉福建和舟山的辮子海軍和炮台,那就是他們水上緝私隊不敢像海盜一樣搶海上運輸了,這鴉片朝滿清運輸的成本降了啊!價格也降啊!所以我想不明白,為啥這段時間,鴉片價格狂漲。」
尼古拉斯朝張國祥得意的一笑,說道:「海上道路被清光,是成本降低了,但是這也說明你不必像以前那樣,給滿清送禮才能做這生意,現在誰都可以做,這需求漲了沒有?!海京是鴉片生意的中轉港口,來的量是一定的,需求大了,鴉片肯定漲!而且這生意是海皇的,他玩命打擊土煙,這是不是降低供給?再說海皇那海軍怎麼來的?還不是鴉片商人捐助軍艦和軍費?這肯定要被那群奸商加到印度鴉片成本裡去!我告訴你,我們美洲和歐洲,哪邊仗打贏了,哪邊股票和商品都跟著上漲。海宋勝利,鴉片不漲是不可能的。」
「媽的,看前段時間鴉片價格一直猛漲,我轉手做空,賠死我了。」張國祥看起來恨不得拿頭撞牆:「我要是早認識你幾天好了。」
尼古拉斯難以抑制的笑道:「兄弟,這玩意是看天賦的。」
就在這時,酒吧角落裡中國士兵大笑的怪叫中,一個中國海軍士兵擠了過來,敲著櫃檯道:「肥姐,給我一瓶威士忌!下次給錢!媽的,又賭輸了。」
肥姐動都不動,用旱煙桿咄咄的敲了敲後面一個牌子,上面用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拉丁文寫著「本店概不賒賬」。
那士兵低聲咒罵了一聲,從褲袋裡掏出一個貓眼戒指,扔到櫃檯上叫道:「看這值多少銀子!給我一瓶酒,剩下的折錢給我。」
「我這不是當鋪。」肥姐面無表情的說道。
那士兵唉聲歎氣:「肥姐你看看,上好的貓眼和黃金,算50美元,來兩瓶上好威士忌吧。」
肥姐冷笑一聲,把兩瓶酒砸到士兵面前,把那戒指拿到了自己手裡。
「肥姐,這是好東西啊!」尼古拉斯識貨,從肥姐手裡要過那戒指,仔細驗證了一下,叫道。
「要嗎?300美元賣你。」肥姐立刻說道。
尼古拉斯再次仔細看了看那串還帶著血跡的珠寶,沉思了一會,叫道:「100美元!」
「200美元。」肥姐說道。
「200可以,今天酒費你請客怎麼樣?」尼古拉斯說道。
「成交!」
尼古拉斯大喜著從懷裡掏錢,把這帶著東方特色珠寶拿到了手裡,還不忘對旁邊的張國祥炫耀:「哥們,這就是生意,需要眼光的。」
張國祥歎了口氣,問道:「哥們,最近鴉片漲了五分之一,你是套期保值還是裸投機,賺了多少?」
「我做裸投機的,10倍槓桿,你說我能賺多少?」尼古拉斯笑道。
「你厲害。也許我賠的錢全給你了。」張國祥歎道。
就在這時,酒吧裡又起了一陣喧嘩,一個留著辮子的中國人手裡提著一支手槍,倒退著走到了酒吧中間。
他操著寧波話,大聲問他那一桌的客人:「秦大哥,我沒法了!明天我就要補保證金,你再借給我10萬兩吧!」
「張老弟,你別這樣!」那一桌的客人全是留著辮子的,此刻全慌不迭的站起,大聲勸著這個人,那個秦大哥滿頭汗的搖著手,說道:「老弟,你老是做空鴉片,現在鴉片怎麼會跌?那東西每日一結算,你又玩裸貨槓桿投機,價格每漲一兩,你就虧一千兩,多少錢也填不上你那保證金啊!咱們贏得起也輸得起,把保鏢的槍拿回來好嗎?」
「秦大哥,我給你說,我幾個月前親自去印度調查過,今年(他用陰曆計算)印度風調雨順,根本沒有鴉片歉收這回事!為什麼現在廣東鴉片價格暴漲,肯定有人操縱價格!長毛又在海上大勝清廷,他媽的鴉片應該跌價啊!」那人提著槍流著眼淚聲嘶力竭的狂吼著。
「可是他不跌啊……」秦大哥急得眼淚也快下來了。
「大哥,我上海三個煙館的錢全被我賣空廣東鴉片了!除了幾十張賣空合約,和幫會逼債外,我一無所有了!現在你借不借?你不借,明天我就要被交易所強制平倉了!」那人流著眼淚吼完,把槍管抵進了自己嘴裡。
「老弟啊,我也是拿煙館的錢做事的!」那個秦大哥叫著說:「這次我來廣東是做套期保值的進貨,我給你十萬兩,我拿什麼套保鴉片啊?」
「那再見了!」那人說著就想勾下扳機,但腦門上立刻挨了一個飛來的酒瓶,酒水玻璃飛濺中,那人被砸倒了地上,所有人都張著嘴朝吧檯看去。
剛才肥姐操起一瓶紅酒嗖的一聲的砸了過去,現在這個胖女人,在眾人的目光中,看了看那傢伙,悠然吐了一口眼圈,指著門外道:「本店嚴禁鬥毆,現在也嚴禁自殺,想死出去死!」
那被砸在地板上的辮子男回過神來,提著槍就衝出了店門,在所有人注視中,他的朋友也驚呼著跟了出去,隨後一聲槍響在門外傳來。
看著吧檯前面面相覷的尼古拉斯和張國祥,肥姐吐出一口煙圈道:「第三個了。你們那鴉片交易所吃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