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草原外/暮
許三多已經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長而草原沒有邊際,只有車輪的印,沒有過往的車。
看起來有車他可能也不會伸手。
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終於有引擎聲,可那是輛裝甲車,許三多知趣讓出了整個路面。
車駛過幾米卻又停下了。從車裡邊鑽出個軍官來,向這邊招著手。
軍官:小伙子!
不是敬禮也不是喝問,許三多驚訝地看左看右,除了幾隻驚飛的螞蚱並沒別的,是向他招手。
許三多忙tǐng直了:報告!
軍官:上哪呀?
許三多下意識地就去放著證件的衣袋:我是三連五班的,任務是看守維護站。我叫許三多。
軍官:許三多。
他輕輕拍拍車體,但許三多並沒領會。
軍官略有些不耐煩了:怎麼還不上車?你想走回去呀?
許三多遲疑了一下,他本來真是這麼想的:報告,我認路。
軍官就得好笑:你認路?我這官給你當好了。我還正拿著找標定點呢。
他又拍拍車體,許三多猶豫一下,笨手笨腳爬上車,然後就不知道把自己擱什麼位置。
軍官:看看風景吧。這時候在車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許三多就看,地平線隨著車速而移動,在夕陽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他給感染了。軍官沒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張充滿了好奇、驚yan與憧憬的臉。
軍官:我真服了你們。
許三多:啊?
軍官:我服了你,居然想用兩條tuǐ子走回去。我服了你們,能在這個地方呆下來,還服了你們,能讓這輛車跑到全沒人煙的地方也不成廢鐵-能加上油。與公與sī,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點上一根煙,看著另一邊的地平線,想自己的心事。
許三多看看那背影,轉過頭來看自己的一邊,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2.五班宿舍內/暮
李夢唸唸有詞,比以往更加雲山霧罩,手裡拿一副撲克牌在算什麼。
薛林:你完啦你完啦,解放軍戰士,你居然開始算命啦。
李夢:李夢永遠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許三多這鄉下小子看了正規軍的八面威風後,是不是還能一men心思鋪他那鬼路。
老馬:李夢你說話要清楚一點,我們不是正規軍嗎?
李夢:是,當然是,我部屬於正規軍中有了不多沒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們的主要出路在於認清這一現狀,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這就是一個無神論者現實主義的生活方式。
老馬:照這麼說,你以後別嚷嚷你那巨型小說了。也省點稿紙費,別老找我們蹭煙。
李夢連忙岔話:是長篇小說。天靈靈,地靈靈,這幅撲克牌告訴我們,許三多的固執是因為目光短淺就看見前邊一條道,他沒見過世面,現在他見過了一點點,那心,就要luan紅飛過鞦韆去,一拍兩散jī蛋黃。
老馬有些煩他那勁頭:去去去!
李夢:你我,薛林老魏,咱們以前也都是認真過的人,可世界容得你太認真嗎?莊子雲,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下邊解說,俺那小命是有限的……
老馬:許三多,怎麼就回來了?
李夢笑啐:去去。而那世界是無限的……
他發現老魏薛林也是一副怪臉,回頭,許三多在men口,有點耷拉。
許三多:我看了戰友,買了huā籽,就回來了。
老馬:怎麼沒多玩一會?這麼晚回來,萬一沒順風車怎麼辦?
許三多怏怏地答非所問:我都看過了,就回來了。
他有些鬱鬱地找個馬扎坐下,與今天所見比較,周圍顯得很是寒酸。
老馬怔怔地看著他,老魏薛林也看著,一種東西在心裡死掉,那味道並不好受。李夢興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
薛林:別煩了,你。
於是李夢去找許三多:都看見什麼了,許三多?
許三多:坦克裝甲車,大炮導彈……都看見了。
李夢:有何感想啊,許三多?
許三多:真好。
李夢:比咱們呢?
許三多:不能比,我想過了,都很有意義。
他也似乎是剛想通,過於果斷地站起來: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那幾個人一時有些目瞪口呆。李夢的撲克牌一張張掉到地上。
老馬:你……還修路?
許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沒黑先看看huā種哪兒。
老馬:等等,許三多你等等。
許三多就乖乖地站著。
早就該說的話,越不說就變得越難說。
許三多:班長啥事?
老馬:是這樣子,許三多……關於那路嘛,你那條路,不,咱們那條路,你能不能先……
許三多:對了,班長,我差點忘給你了。
於是老馬被打斷,許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
老馬:啥?
許三多:書,講橋牌的書。
老馬又驚又喜:啊喲荷!怎麼還給我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錢我給你。
許三多老實得讓人下不來台:這書打一折,我想給錢老闆還沒要,他說當兵的拿走,這誰要啊?這地方打橋牌的多半是神經病。
老馬:啊?哦?那就好,那就好。
許三多:班長啥事?
老馬:沒事沒事。你忙吧。
許三多出去,老馬拿出那本神經病看的書翻幾頁,那是裝,他知道那幾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馬忽然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
老馬:你們心裡跟明鏡似的,我可不是衝他買了東西……你得讓我說得出口!……別以為你們人多你們就有理!
李夢無聲地做了個鬼臉。
薛林:我們怎麼辦?
老馬很智計深沉地:他走一天,我想一天。我來辦。
3.五班駐地外/晨
那條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時候已經得在極目處才能看到路頭。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樣,就是說他們集合的時候居然有了個隊列的樣子。
老馬今天對著他轄下的四個人,居然有點打官腔。
老馬: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個人有三個人愁了眉,苦了臉,如對一件純屬多餘的事情。
老魏:就跑吧。遛遛達達五公里。
老馬警世鐘,猛回頭:我覺得咱們五班是越來越不成話了!
那幾個給他活活嚇立正了。
老馬:體能訓練也拉下了!李夢薛林,你們幾個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沒啥兩樣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訓練強度,就說你們幾個,這蔫呼呼的,有個武裝越野的樣嗎?
那幾個確實沒有,除了抓桿空槍,包敞著,武裝帶掛著,一律全空載。
許三多一身緊繃板正,那架勢就像要去經歷一個真正的二十四小時戰鬥日一樣。
老馬倒有些詫異:許三多,你那背包永遠鼓漲漲的裝的什麼?
許三多高興地:報告班長,是磚頭!這是個訣竅,跑越野時在包裡塞四塊磚頭,跟真正的戰鬥負荷差不多……
李夢:包裡塞磚加大訓練強度,這算哪men子訣竅了?
老馬:聽見沒有!是磚頭!看看你們背包,要能翻騰出一張手紙來我都服了你們的!
薛林:班長你沒事吧?
老馬:你是這麼答覆上級的命令嗎?
老魏:跑跑就行了,好好的玩什麼全負荷?
老馬愛搭不理:上級文件jīng神。
薛林:哪份文件?我怎麼沒看著?
老馬大吼:作為軍人,應該隨時培養自己的專業素質,這還用哪份文件告訴你嗎?去!
薛林:什麼?
老馬:塞磚頭!每人四塊!
老魏:啊?!
老馬把自己的背包扔了給他:看誰敢偷工減料,我也是四塊。
從那幾位的表情來看,這就是末日。
4.草原外/日
已經圍著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隊形也散了,李夢三個自然而然又攙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馬居然落在最後。
許三多領先了一大截,跑得輕鬆自在,無比愉快。
老馬終於趕上那幾個互相攙扶的:還……跑…跑…跑不跑得動?要……要不…把槍…槍給我。
老魏:……班…班長,這早……早過了五公里啦。
老馬看看前邊的許三多:還……還得跑。槍……槍給我。
那幾個再沒心沒肺也不至於讓他扛槍,死活不給。
李夢:我……我能不能撤……撤掉兩塊磚?
老馬:那……那可不行。
薛林:我說班班……長,你……到底要幹啥?自個都跑……跑不動了。
老馬拚命調整著呼吸:誰……誰說的?往回找找,我跑著跟玩似的,現……現在,跟你們散兵游勇呆壞了
李夢:班……班長,你一定別有所圖。啥事說出來大家聽聽。
老馬: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沒力氣修路啦。
這底一揭,那三個人全癱了似地坐倒在地上。
李夢:我的班長爺爺,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動的意思嗎?你看你看,他還蹦呢!
老魏:早知道這樣,孫子才跟你跑呢!還塞磚頭!
老馬看著許三多的背影發愣:也是。這小子身上到底有沒有體力這回事啊?
許三多遠遠地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又跑回來。
薛林惡狠狠地:這回我說。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我好意思說。
老馬萬念俱灰:你說就說吧。
許三多回來:班長,咱們跑幾公里啦?
李夢:薛林!
薛林:……許三多……
手上忽然一輕,一看槍已經讓許三多拿過去背著,而且四個人的槍都已經被許三多背到肩上。
許三多:我還能行,我拿著。
薛林:李夢,你能說你說。
李夢:老魏說。
老魏:那我就說,許三多……我說班長,咱們還是回去吧?
老馬忽然間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誰也別在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們喘著氣,點著頭。
5.五班駐地外/日
五班拉回來,那四個除班長還生tǐ下外,其餘都如劈了胯的山羊。
許三多在men外就站住了。
許三多: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幾個人沉默一會,互相看看。
李夢:去吧去吧。
老馬苦笑:快去吧。
6.草原外/暮
一條新鋪的路,三雙腳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雙腳橫過來狠狠一腳踢得石屑飛濺。
李夢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著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張,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該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夢:老魏,你好yīn險啊。
老魏:嘿嘿。
李夢:你踢一腳管什麼用啊?你踩它,路修出來就是讓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數第二,許三多倒數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
李夢:怎麼樣?
老魏:挖了它!
他被自己嚇了一跳,看看那兩個,那兩個也看著他。
7.五班宿舍內/夜
黑漆漆的宿舍裡忽然亮起一個手電燈光,照到李夢yīn笑著的臉上。那是李夢自己照自己,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很壞。
李夢:半夜jī叫,長工們起chuang!
那倆可都沒睡,一骨碌起來。
老魏:班長不會回來吧?
李夢:傻。他那老革命,查完庫房查廚房,不折騰兩小時對不住他這chuang。
老魏:回頭……回頭我還得換許木木的崗呢。
李夢:幹完了你回來接著睡,讓木木叫醒你,這叫製造不在犯罪現場證據。
老魏嚇一跳:…這算犯罪呀?
李夢:當然不算!薛林,他不敢咱倆去!……薛林?
薛林深思熟慮地:我想把臉meng上。
李夢快氣瘋了:就這麼五個人!你lu瓣屁股人也認得出來呀!
薛林:說得是。我再考慮一下。
李夢:你們都不敢去我自已去!
他走到men口又站住,因為本以為那倆會被jī出來,他很心虛地看看那兩人。
李夢:你們就這麼靠不住呀?
薛林:你不是要自己去嗎?
李夢:我傻呀?說好了有難同當。
薛林:你還說這是傻話呢。
李夢:你是不是想跟我扯皮到天亮?
薛林想想也不是個辦法:走吧。我不想明天晚上還這麼折騰。老魏?
老魏猶豫著下chuang:那就走。
很沮喪的樣子。
8、五班駐地外/夜
三個人走在自己的駐地卻像三個賊,手電用布meng著,然後發現這純屬多餘,因為這天晚上月光實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頭泛著月光,白石頭泛著月光,銅礦石放著金屬的光。
忽然間很平靜,平靜一向與這幾個浮躁傢伙無緣,但今天晚上忽然降臨到他們頭上。
他們愣了很久。
最愚鈍的老魏說出最直接的感覺:好看。
李夢硬著頭皮:咱們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那你平常咋看不到?
李夢:我看到了也不說好嗎?我把美好的都藏在心裡,我把……
薛林衝他大大地噓了一聲,不是表示輕蔑,是希望他安靜。
於是安靜,於是又呆呆看著。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裡的,等把它掏出來時誰也不知道捂成了什麼樣子,但眼前這小小的奇跡卻與那兩字沾了點邊。
薛林:他娘的活見鬼了。
老魏:怎麼?
薛林:這地方我種盆huā都種不活,他把huā栽在土裡倒冒芽了。
確實是,幾個huā苗已經在路邊冒了頭。
又看。
李夢:他種huā是傻種,鋪路也是傻鋪。
薛林:嗯,我們都很聰明。
他不是反駁,更多的是傷感。
最愚鈍的老魏又說幾個人最不想說的話:還挖嗎?
李夢:挖?
薛林:別挖到huā了。
李夢很想說句刻薄話,但忽然覺得氣氛很溫柔,他說不出來。
於是李夢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夢,他們又看看手上的鎬。
老魏相對專心一點,他打算一鎬挖下去,於是那兩個人就都看著他,有點緊張有點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鎬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麼收拾,面子問題。
老魏忽然把舉了半截的鎬一下扔了。
老魏:說心裡話,三呆子鋪他的路,跟我們有什麼相干?要能找到條河,許木木就算要造座橋又幹我們屁事呀?他名字裡本來就有嘛,他叫許三多嘛,就是做些多餘事嘛。
薛林吁口氣:對呀,我們就是吃飽了撐著的。\
他看看李夢,等他反駁。
李夢忽然覺得很輕鬆了:是啊,跟傻瓜認什麼真呀?
他看看薛林,等他反駁。
薛林:我們又不是傻瓜。
他看看李夢,等他配合。
李夢:挖一身臭汗出來,我有病呀?
他很親熱地看看薛林,看來大家都找到了台階,一時間三個傢伙幾乎想為這種聰明人所見略同歡呼一下。
一道手電光she了過來,伴隨著許三多認真到稚氣的聲音。
許三多:誰?口令?!
李夢:今天什麼口令?
薛林:鬼知道。
李夢:鬼知……(他懸崖勒馬地停住)不對吧?
薛林已經拔tuǐ開跑:我說我不知道!
一潰如山,那幾個也開跑,跑兩步又回頭,搶回鎬頭手電等作案工具。
黑暗裡已經響起拉栓的聲音:口令?站住!不許動!
管不了那許多了,那三位管頭不顧腚地扎進宿舍,李夢一頭摔倒,讓那兩人給拖了回去。
9、五班駐地外/夜
許三多衝過來,他有他的心眼,喊兩遍後就把手電關了,轉眼間便把駐地搜索了兩圈,也沒忘了用手電往屋裡照照,宿舍裡只有三個meng頭大睡的人,那不是他指望看到的東西。
於是許三多有點氣餒,站在駐地中央跺著腳給自己壯膽:站住別動!看見你啦!
手電終於she到一個人身上,那個人是一直鬱鬱在房邊坐著的,也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許三多把光束對著人臉晃了兩下,然後傻了。
許三多:班長?
那是老馬,一張臉心事重重,似懷古思悠,似茫然失措。
老馬:嗯,我看看你警惕xing。
許三多:哦,我以為有敵特。
老馬:如果有敵特倒好了。(這是慣常的五班論調,但他忽然覺得不大對)
不不,沒敵特當然更好。你表現不錯,尤其後來把手電滅了,明哨變暗哨,像個老兵。
許三多被讚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老兵教的,在新兵連。
老馬:回崗位吧。
許三多:是!
這傻子因為被讚了一下,幾乎是踢著正步走的。老馬落寞地看著他走開,又用手電掃了掃屋裡,他有意讓光柱在屋角扔的鎬把上停留了一會,好讓那三個裝睡的收到某種信息。
老馬:睡吧,快睡著吧。好在虧心事沒有做出來,想睡著就能睡著。
他語氣很溫柔,而那三個就是打算咬緊了牙關裝睡,貌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老馬點點頭,他希望這樣。
回過頭來的夜空美得發藍,那條倍受指責的路幽幽泛光,空空曠曠,老馬立刻就被突然襲來的無力感吞噬了,事情似乎暫告段落,可他們到底該怎麼辦?
作為班長老馬立刻帶上了房men,作為一個並不剛強的人,他在帶上的men外無力地坐倒。
老馬:真不怪你們。我都不知道怎麼在這裡呆下來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有些哽咽。
10、荒原外/夜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個半制高點,許三多戳在那裡,他的視野裡有一個人在散步,步子邁得僵硬而整齊劃一,走在那條分野明顯的路上,如踩著無形的一根直線。
那是老馬,一個今天晚上注定睡不著的人,他這已經不知道在走第幾趟。
許三多不關心,因為那不是他的警戒對象。理論上說,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輩子不會出現的敵人。
許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論和實踐的人。
11、荒原外/夜
老馬已經把那條路筆直地又過了一遍,他已經不大清楚這是走第幾遍了。
步伐是兩步一米,他在步測這條路的長度
老馬:……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我自己都嘴皮見長,跟你們呆的。-今天要好好觀摩學習,導彈打靶機是很牛氣的事情!是先進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做的事情!人家為什麼……幾點啦?
李夢:五點半。
話話音剛落,遠遠的一個黑影飛過,遠遠的一道白煙掠起,而後是輕微的爆炸聲。
老馬回頭張了一望:瞧見沒?首發命中!準確不夠形容,叫jīng確!jīng確這兩個字在你們的人生裡想過嗎?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鍋粥。我就噁心你們一下,就像閉著眼睛往牆上摔鼻涕,邊唸唸有詞,去他的吧,就這樣了……
他說得專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睜睜瞧著那道黑影仍在老馬腦後飛。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呢。
老馬就有點噎,回頭一看確實還在飛,好在又有一道白煙掠起。
老馬吐口氣:兩發命中!兩發命中也行啊!那靶機多大點你們知道嗎?比馬扎大不了多點,隔了十幾公里開火,不容易!總之還是jīng確!有目標感!想想這事的教育意義……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
是還在飛,可看班長氣急敗壞的樣子,誰都不忍心說了。
老馬:……我只是想跟你們說,別廢了你們在這的日子,做人做出點目標感……
托許三多的一再打擊,他幾乎像在呻yin。
17.丘陵外/晨
隊形仍保持著,但已經有點散了黃。老馬背對著大家,沒jīng打彩地坐在地上。遠處那架靶機仍在嗡啊啊呀地繞來繞去,丟著老馬的臉,終於飛起一道白煙,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機干了下來。
許三多:報告班長,打下來了打下來了!好厲害,三發就打下來了!
老馬:你給我住嘴!
薛林:許三多,別說了。
很意外的是,老馬並沒在那三個臉上看見幸災樂禍的表情。
可老馬再也沒了情緒:……就這樣吧,我要說的大家都明白了沒?
大家:明白!
老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後轉,回營。
於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著正步下山。
18、荒原外/日
大量的體力消耗之後通常是一個人困馬乏意志鬆懈的時候,隊形很散板。
老馬上半截體力透支,這會已經是強撐著在走。
李夢幾個回頭看看,又回頭看了看。
老魏湊過來:班長我扶你。
老馬:用不著。
但薛林伸了把手:班長,下星期咱們再來次武裝越野吧?
老馬:一邊去,對牛彈琴!……你們幸災樂禍是不是?我告你,回找兩年,我一隻腳都跑過了你!
李夢:倒也不是。班長,我們都覺得……你看,早上的空氣這麼好,是不該天天悶在屋裡……不是,我們就是覺得跑一趟給勁。
老馬:你們又竄好了損我。
薛林搖頭:我們損人早損膩了。說真的,現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覺得噁心想吐。李夢,你說呢?
李夢也知道為什麼單問他,可他的強項就是能從jīng神到**地置身事外:總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氣爽,換個方式,正好一排濁氣。我是早就一mō牌就噁心想吐了,只是牌鄉路穩宜頻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鋪路呀。
李夢打了個仰天哈哈:是啊,我們都可以鋪路呀。
老魏: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鋪路?
他問得太認真,那兩個本是互相譏諷,倒讓他問得愣住。
薛林:倒也沒誰說我們不可以鋪路。
李夢:這個沒創意。
薛林:總好過淹在創意裡卻什麼都不做。
老魏:是啊。
薛林樂了,和老魏一拍巴掌,兩人都看李夢,口角歸口角,三個人也確實在很久以前就扎上了捆。李夢猶豫一下,把巴掌拍了過去。
老馬一臉狐疑:你們仨絕對是又竄好了的,你看你們那一臉假。
李夢還真有點委屈:我有假嗎?
老馬:反正真真假假,你們自己心裡為是。
李夢就只好傻笑,笑沒了又照常地給所有人支招:咱們吼一嗓子吧。把什麼心事都給吼掉。
他看看那幾個就吼,聲dang山丘,然後薛林,然後老魏,然後靜下來,大家都看老馬-老馬接近面無表情地呆著,就像平時看他們胡鬧一樣。
薛林:班座?
老馬:沒勁沒勁。
李夢:你這樣矜持,整得我們好像傻蛋。
老馬想想也是,吸口氣,一聲長吼,直吼得迴腸dang氣,穿山裂石,其持久和當量都是那三個的總和。李夢幾個一時有些發傻。
薛林:班長的心事看來是咱們幾個裡最重的。
老馬看來很不願意這樣暴lu,一時無話,瞄一眼許三多:許三多,你來你來。
許三多:我?我不會。
老馬:這有啥會不會的?誰沒心事?說不定你心事比我還重。
許三多提gāng運氣,醞釀少許:……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幾個等待一聲暴喝的人險被他閃了腰。
老馬:呀?
許三多:嗯。
李夢:就這樣?
許三多又開始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要怎麼樣?
李夢:人都是有心事有遺憾的,沒這個你就叫不完整。你這個……
許三多:啥叫完整?
李夢:完整就是有缺陷……
老馬:嘴歇了。這裡沒個完整的,只有幾個缺這少那,不該多的又多出一塊的。走吧。回了。
他掉頭就走,讓那幾個傢伙只好打住了話頭跟在後邊。
19.五班宿舍內/日
桌上經久不收的撲克牌終於被收了起來,一疊疊摞好。
李夢:牌盒呢?
老魏居然在迭被子:哪還有牌盒呀?打拿出來就沒回過牌盒。
薛林在掃地,許三多搶不到掃帚,只好拿了箕在後邊緊跟著。
於是李夢找出個塑料袋把撲克牌都忽拉進去,在下邊墊底的紙中發現自己寫了幾百遍的開頭,他拿起來看看那幾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別讓人瞧見,偏不濟老魏就看見了。
老魏:大文豪,不寫了?
李夢:寫,不過還是先寫兩千字的實在著點。
老魏愣了會:那我以後只好叫你李夢了。
老馬一腳蹦了進來:我有事要告訴大家……
他看著屋裡這通忙活頓時愣住,然後臉上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薛林:他幹啥呢?
話音剛落,外邊急促的哨聲。
老馬: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李夢:媽啊,他不要上了癮。
老魏:一天三遍!他上癮了,他肯定上癮了!
一幫人衝出去,牢sāo歸牢sāo,這回沒那些拖拖沓沓的。
20.五班駐地外/日
老馬看著自己面前立正筆tǐng的四個兵。
老馬:老魏,你的作訓ku不是洗了沒幹嘛?
老魏:報告班長,但是死脫了頭的現在終於干了!
薛林:坦白講,沒幹那條是我的,我這條才是老魏的。
老馬有點繃不住樂,只好裝沒聽見薛林的表白:希望它以後不要再這麼擇日撞日了。
老魏:報告班長,保證不會了!
老馬在隊伍前踱了兩步,不像個班長而至少像個營長,他的兵給他底氣,他又氣壯如牛。
老馬: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家,我剛跟團裡通過電話,你們猜怎麼著?團裡告訴我,今天是打了導彈,但要試的可不是導彈,是那新型靶機的機動規避能力!這對,越難打才會打得越好嘛,而且咱們防空團還手下留了情了,一發就給它揍下來了還試個什麼勁哪?所以牛氣仍然是牛氣的,咱們還得向人家學習,你們說是不是?嗯……
幾個人除了許三多,那幾個一臉笑意,笑得老馬有些發mao。
老馬:你們別不信,這理由我編不出來。是真的,要假了你們往後叫我老狗。
那幾個終於哄堂大笑。
21.五班駐地外/日
現在是老魏在找石頭,李夢在砸石頭,薛林和老馬在鋪石頭。
許三多反而不知道幹什麼好了,只好一邊觀摩。
許三多後來我們開了班會。為了跟以往的小班會分開,老馬叫它大班會。大班會決定,修路。路只有一條,已經修好了,我們剛開始不知道修什麼。於是大家決定沿著原來的路修出一個五角星來,於是從這頭到那頭,比沒路的時候要走更遠的距離。我不懂這是為什麼。李夢說:你以為我們真在修路嗎?
22、五班駐地外/暮
不同於五班的以往,那個勞民而不傷財的修路計劃已經完成了,現在因為各se石子鋪出的圖案,因為道邊點綴的植物,因為那個作為路來說過於複雜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園藝se彩-它像huā壇道。
老馬站在五角星的這端,看著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騖的人永遠做不到需要這樣耗心費神的成就,於是老馬因為這種事倍功半而覺得滿足。
那幾個人甚至更加滿足。
許三多仍在疑huo。
老馬:還缺點東西。
薛林:缺什麼?
老馬:旗桿。哪個軍事單位都會有根旗桿。
李夢:嗯。
老魏:找旗桿。
工作讓這幫屁王的語言都簡潔了很多,而老馬的眼裡隱現著滿意,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這裡叫作軍事單位,而那幾位都沒有提出異議。
23、荒原外/晨
旗桿相對於鋪路來說是過於簡單的工程,一根旗桿已經在空地上豎了起來。
為了以示莊嚴,旗桿被設在五角星的中心,於是看起來五班的疆域忽然擴張了不知多少倍。
幾個小小的人影走向這疆域的中心,老馬捧著一面旗。
站定了,先對旗桿行注目禮。老馬存心讓這個儀式持久一些。
老馬:立正!升旗!
然後大家面面相覷,因為事先沒定誰來升旗。
薛林:班座,這麼偉大的事當然是你來。
老馬:不是我。許三多,過來。
許三多被驚了一下:我不會……我緊張。
老馬:是中國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緊張?
這麼嚴重的口氣也就僅次於命令了,於是許三多過去,旗一點一點往上升,李夢吹著口琴伴奏,使這一切中日常的溫馨多於國家的莊嚴。
升旗畢,老馬瞧著他的部下,意仍有未盡,總覺得還該說點什麼:這就是勝利。……嗯,一個小小的勝利。我們現在……
現在並不太清楚該幹什麼,老馬小小地猶豫了一下。
李夢:先慶祝一下,慶祝一下啦。
老馬瞧著那小子眼裡的不懷好意,立刻警惕起來:慶祝可以。不許慶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那就慶三呆子的祝。許三多,來來。
很少有人對許三多微笑,所以幾個人那一臉堆笑立刻讓許三多警惕起來,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從小就做得十足了。
許三多:要幹什麼?
老魏:不幹什麼。與民同樂吧,小子。
許三多開始拔步跑路,躲閃:班長!班長!班長?
他幾乎絕望,老馬也在為虎作倀地圍追堵截。一個從小被人追大的傢伙不那麼好抓,他連跑帶躲,那幾個連他的邊也沾不著。
老馬:許三多,立正!
於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幾個掐手掐腳抬了起來。
李夢:打牌是四個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參加,這可是五個人的活,你一定得與民同樂。
老馬:廢話廢話,飛起來飛起來!
他實在比誰都上勁,於是許三多就飛起來,如是再三,最後砰然落地,砸了個沙土飛濺。
薛林:換下一個!
老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個正著,然後他也飛了起來,這回是三拋一,一個把持不穩,老馬的第一趟飛行便塵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個滾,然後不動了。
頓時啞然。
李夢:班長?
沒有回應,老魏的聲音開始發顫:……班長?
又寂然了一會,老馬終於從身子下chōu出一隻手,摀住自己的腰。
24.五班宿舍內/夜
電視裡的圖形仍不清楚,李夢狠狠砸巴了兩拳,整好證明了很多家電都欠揍的原理,它擰出幾個至少看得出是什麼的圖形。
幾個人看看屋角的老馬,他正在桌邊寫什麼,一隻手還捂著腰眼。
李夢:立正!—放!-坐!
幾個人整齊地放下馬扎,而後坐下,搞得這麼正式是沖老馬來的。
李夢:班長,您今兒個把權jiāo給我了,就是說我喊口令你也得響應吧?
老馬忙扶著腰站起來又坐下:響應,怎麼不響應?
薛林:班長,今兒的電視你不給我們講評啊?
老馬:講評什麼?說實話我自己都搞不太懂。(他忽然明白過來)我的苦就是你們的樂,你們就想看我捂著腰子。
薛林大笑:捨己為人一下吧!咱們就這點娛樂。
老馬坐下又寫:跟自己耍狗熊去!
李夢:老魏記下來,今兒集體活動班長態度極不認真。(老馬仍沒反應)班長,你寫小說呀?
老馬:狗蛋小說。退伍報告。
那幾個一下都愣了,玩笑再開不下去,甚至沒人知道怎麼把這個訕接下去。
老馬也知道身後人的反應,他仍在寫,讓人知道他很認真,這絕對不是玩笑。
許三多:班長別寫了。
老馬回頭看許三多,笑一笑,有些無奈有些蒼涼,但他回過頭仍在繼續寫。
於是老魏說話幾乎已經有點憤怒:你想走啊?你捨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們很討厭。
老馬:你們不討厭,等回了家我會想你們的。
李夢:你自己說的呀,我們這些兵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成什麼人形鬼狀了?你就不管了?
老馬:會有更合適的人來管你們的,或者,你們自己就會管好自己。
薛林:當然,你鐵了心要走,就會準備好一籮筐說詞。
老馬終於苦笑著放下了筆,他已經到了必須把一些話說清楚的時候。
老馬:你們幾個,給我說良心話,我也許是本團任職期間最長的班長,可我算是個好班長嗎?
明白人如薛林和李夢就猶豫了一下,糊塗人像老魏和許三多則斬釘截鐵。
許三多:算。
老魏:當然算。怎麼不算。
老馬:許三多你沒有發言權,你根本沒見過幾個人。老魏你見過也不會有比較的心思,你難得糊塗。這樣的班長,或者說這樣的孬兵,全無原則,得過且過,沒教你們好,反倒被你們教了壞,就算最近有些上進,也是實在看自己不過眼。這樣算是好嗎?李夢薛林,你們兩個心眼活絡的說。
薛林硬著頭皮:我們幾個覺得好就行了。不是嗎?
老馬:我當兵是為了你們幾個嗎?
薛林給生噎在那,只好瞟著李夢意示求助。李夢有些發虛,tiǎntiǎn嘴chun。
李夢:為你自己。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馬苦笑:行,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裡?許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們hun日子,可你bī著我們去想事,我們因此有些恨你,可我們終於開始想事。
許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結舌,需要很久以後,他才能明白這些天發生過什麼。
老馬: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兵了,時間、年齡、體力、腦筋…(他苦笑著mōmō心口)還有這裡都不行了,這裡有點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過,現在就不該騙自己。-許三多,要是騙自己,會連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許三多再次嚇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許認為許三多裝傻,也許認為許三多真傻,老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決心和勇氣都用來說下一句話了:是的,我騙自己,也騙你們了。我說我留在這裡,是奉獻,為了你們,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回去,不知道脫了軍裝怎麼過,人習慣了這裡就很難再習慣別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幾個並不顯得驚訝。老馬只好又對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
老馬:你們早就明白對吧?所以我在你們面前永遠沒有威信。誰會信一個把部下當由頭hun事的班長呢?
薛林:可是……
老馬:就是明白,明白就不要再說了。我在這做不了什麼了,臨走前就一句句話送給你們,不要再hun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們給hun了。
誰都沒說話,誰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25、五班駐地外/暮
幾條路,必要的主幹和畫蛇添足的支幹都已經完工,但現在這條路對五班來說已經成了一件吹mao求疵的工作,就是說它永無休止,只要有一個人去稍作平整,另幾個人就都會拿起鎬和鏟子。
李夢忽然摀住了xiōng膛,大叫一聲,悲壯氣十足地倒在地上。
別的人不大理會,許三多跳起來下意識地mō槍,他能mō到的只有一把鎬,並且象端槍一樣端著,然後在這一覽無餘的荒原上尋找著終於出現的敵特。
許三多:在哪?在哪?
老魏:你少理他啦。
許三多只好去看護李夢,李夢捂著xiōng口yin哦歌唱:一隻螞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顆子彈打在我心上。哦,最後一槍!
許三多只好訕訕地收手:你可真……
李夢坐了起來:你是想說幽默。
許三多羨慕地:真有想法。
許三多仍羨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馬索xi也不看地走開了,李夢很無趣地閃開許三多,拍打著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馬走開的方向。
薛林:這套小把戲就能把班長留下嗎?
李夢:你以為人說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嗎?我早想明白啦!
他並不管這話又把自己繞到一個怪圈裡,追著老馬去,追上了便涎著臉笑笑,拿出貼麝香虎骨膏。
李夢:班長,這給你。
老馬:謝謝你,我腰早好了。
李夢:拿著拿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嘛。……班長,咱們對你怎麼樣?
老馬歎了口氣:tǐng好……我回家會想的。
李夢:可能以後都沒人對你這麼好了。你想我們,又看不著我們,怎麼辦?
老馬瞟著他:你說怎麼辦?
李夢又涎笑:別走了,班長。
老馬:看不著就看不著。什麼叫有得必有失?你們幾個小猴崽子終於會成了人,班長在這裡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機會還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錦。走著看吧,現在說那麼多幹什麼?-(他回身對那幾個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飯!
26、五班駐地外/暮
幾個人列著隊拉著歌走向那幾間簡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確實改變很大,即使在這無人地帶也盡量做得像在團營地一樣。
遠處忽然傳來嗡嗡的聲音,那聲音許三多聽過。
許三多:直升機!
薛林:兩天一趟,例行巡邏。別咋呼啦。
許三多仍瞪著遠處的那個小黑點。
老馬:不會飛過來的,咱們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路段,離巡邏線老遠了。
這話對一個很少見過飛機的人來說沒用,許三多仍看著,而似乎存心跟老馬過不去,那架飛機已經掠了過來,已經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馬只好撓頭:今兒這是怎麼啦?
李夢已經跳了起來:天上的!這邊!這邊來!
似乎是聽見他說話似的,直升機照直往五班駐地飛了過來。
對五班來說這是破天荒的大事,揮舞著帽子,衣服,鎬頭,追著直升機跑。
機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駕駛員都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它繞著五班的駐地轉了好幾個圈子。於是李夢幾個跳著,打著滾,做著鬼臉,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馬終於想起一個班長的職責:列隊!列隊!
五個人終於成橫隊站好,老馬一聲令下,五人齊刷刷一個軍禮,那份正式讓只要穿軍裝的就不得不正視。那架直升機終於懸停下來,機頭輕輕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禮,它還以陸航的禮節。
飛機終於掉頭飛遠,歸入原定的巡邏航道。
薛林呆望著:我怎麼忽然覺得咱們變得重要起來啦。
老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頭碰上了李夢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將頭轉開。李夢也許是不知道怎麼對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讓他喜歡琢磨人。
27、空中外/暮
這就是那架直升機改變航向的原因:在直升機旋翼之下,五班駐地被道路分劃成一個星形,中心是他們新豎的旗桿。
無線電靜噪輕微地響著,直升機上的人在處理著例行之外的一個小小意外。
畫外:倉頡基地。我是了望五號。
28、一系列剪接內/暮
於是團部辦公室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營部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三連連部的電話開始響;
三連二排五班的電話開始響。
29、五班駐地外/夜
李夢幾個在黑地裡看著屋裡的老馬,老馬立正著,恭恭敬敬在接電話,顯得甚是狼狽不堪。
薛林:這回是營部越級來電話啦,問咱們到底在搞什麼,怎麼能驚動了師部來電話詢問。
老魏:剛才是連長來電話,他說軍部直接電話干到了團裡。
李夢:我瞧咱們是樂極生悲啦。
老魏:咱們什麼也沒幹啊?
李夢:是啊,咱們什麼也沒幹,就幹了這麼一件事情。
許三多傻呵呵地:什麼事情?
李夢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又看著眼前新修的路。
幾個人看著老馬,老馬已經放下了電話,正在看著天huā板發呆。他終於感覺到注視他的幾道目光,便轉過了頭來,有點無奈地和他的兵們對視。
30.五班宿舍內/夜
四個兵耷頭耷腦地站在屋裡,捎帶得老馬更加沒jīng打彩。
老馬:…我瞧咱們有點樂極生悲…
許三多:班長,李夢剛才也這麼說。
老馬:他說我就不能說了!(他忽然覺得尤其這時不能發火)對不起,有些
事我沒琢磨明白,可說真的,我們就是樂極生悲了。我想這路不該修,可能犯了哪條紀律,比如說暴lu目標,比如說破壞綠化什麼的。兩年前為了保護牧民一塊草地,整個裝甲縱隊整整多繞了八公里。
薛林:可這哪有牧場?
老馬也吃不太準:那就是暴lu目標了。這條路正好是導彈襲擊的目標。
李夢:這幾間屋值一發導彈嗎?
老馬索xing也不想了:總之就是錯,指導員說明天他過來瞅瞅。…這是我的錯,我不該下命令修這條路。
許三多:報告班長,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話!你是說我們沒動過鎬頭嗎?
許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許三多你記住,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們一起修的。你和我們是一塊的,說話就要統一口徑-對不對,班長?
老馬是難得的贊同,甚至有些讚許:不該說一塊的,該說是一個戰壕裡的。
薛林:嗯,就是一個戰壕裡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擔著。
薛林絕沒忘了他們中間那個心眼最多的:李夢你呢?
李夢:我?我正在想。我想我們是建設軍營扎根邊防來著。
老馬沒他那麼活絡的腦筋:啥?什麼意思?
李夢:建設軍營,以營為家,明天指導員來了咱也這麼說!指導員還是護犢子的,最多咱們攤一出自好的目的做了壞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馬顯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31.草原外/日
一輛三輪摩托行駛在草原上,上邊坐著一身mi彩的指導員。
32、五班宿舍內/日
幾個人坐在屋裡,聽著外邊的引擎聲越來越近,終於停下,幾人面面相覷。
老馬臉上是如臨末日的表情。
許三多yu言又止,而且就這點動靜,薛林已經瞪了過去。
薛林:不准認錯。不准把事攬在一個人頭上。
許三多:我只是……
老馬:要攬也是我攬。班長是幹什麼的?班長就是認錯的。
許三多:我只是覺得錯了就是錯了……
李夢:就算你有正義感吧,有時候得學會打打折扣。
這話對許三多過深奧,正愣怔間,外邊的摩托已經熄火,一乍一乍地發出一個屁驢子應有的動靜。
何紅濤在外邊嚷嚷:五班有喘氣的嗎?
老馬怔怔地望著天huā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榮或不大光榮的問題……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語氣裡可充滿了痛惜。
何紅濤嚷得已有點上火:五班,有活人來看你們啦!
許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他沒搶到第一個,薛林幾個還搶在他頭裡,但老馬胳臂一劃拉,後來者居上,他第一個衝出去。
33、五班駐地外/日
何紅濤正站在車邊,打量著這大為改觀的小小營盤,幾個一擁而出的人嚇了他一跳。如果一間屋裡的人千呼萬喚不出來,而後以這種衝鋒姿態出現,著實是有點嚇人。
但人行漸近,老馬仍怔忡著,身後幾個卻把一臉視死如歸換成了笑臉。
李夢迅速地掏出煙來:指導員,chōu煙!
薛林麻利地打著了火:指導員,屋裡坐。
老魏:指導員,指導員…(他發現自己的節目都被搶光了)今兒怎麼想起來看咱們了?
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紅濤的心病,狠瞪了幾個一眼:怎麼想起來?你們幾個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們來不行了。
老馬長歎,歎得無奈歎得蒼涼,何紅濤不由驚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men子糊塗心思…(這是歸咎於己,身後立刻吃了李夢一腳)…上次指導員您也說總得帶大家幹點什麼,我這就是帶大家幹點什麼…(這是歸咎於人,薛林悄悄樹了個拇指)…唉,得了,我不習慣把錯事往人身上推。我壓根不知道該帶大家幹什麼,終於干了還就是個錯!
許三多立刻響應:報告指導員,是我錯!(李夢踢他那腳可比踢老馬重多了)唉喲,我不知道那是個錯!
何紅濤著實愣了會:錯?什麼錯?
薛林:是啊,什麼錯?
李夢:沒什麼錯吧。指導員,我們犯了什麼錯?
老馬一把給他們倆推開:你們閉嘴。我跟你們隨便你們就跟全世界隨便哪?指導員,路我下令修的,沒動公款,犯什麼紀律我不知道,這個不知道並不是說不知錯……
許三多:報告指導員,路我修的,要處分處分我。
薛林:都閉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設軍營的良好願望。
李夢:扎根邊防,以營為家……
老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何紅濤被這幫傢伙吵得連退幾步,揮手不迭:歇歇!歇著!你們搶什麼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勞,一條路嘛!
老馬:不止一條,指導員。
李夢卻聽出了一jī靈:功勞?
何紅濤:幾條也都給你按一條算。只能說你們jīng神可嘉,又不是軍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團部嘉獎!
這回連薛林都聽了出來:嘉獎?
何紅濤對這幾個很有些悻悻:你還要什麼?一等功嗎?先看自己做過什麼!
李夢忽然不再急切了,很嚴肅,也很誠懇:這路是班長一手抓起來的,事先我們開過動員大會,班長說,我們來軍營一趟不易,總得給後來的人留下點什麼。那種莊嚴的感覺滲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為了表現五班扎根邊防的決心,您看見的每條路都用戰士的名字命名,您現正踩著老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許三多路,李夢路……
老馬:別吹爆了!李夢路?你還夢lu……
何紅濤卻揚著手把他話頭止了,一邊微笑著思忖:這倒很有意思,可以讓團裡抓點先進材料。
李夢絕對是給鼻子上臉的人:先進嗎?用來形容我們班長可就太簡單啦!他真的是以營為家呀,為了我們幾個從來沒想過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拋頭顱灑熱血,為了培養大家對駐地的感情,他發動大家修這條路。對不對,薛林?
薛林:對!對!
老馬:對mao!你們……
何紅濤立刻很嚴肅地瞪他:老馬,其實你那都夠先進的條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們說話都很文明的,他現在是謙虛急了。
老馬:什麼叫謙虛急了?
老魏:班長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閃了,我們眼裡含著熱淚……
老馬詫異得喘不過氣來:說人話好嗎,各位?
許三多:班長他還帶我們看導彈打靶機,其實是靶機躲導彈,他搞錯了…
老馬:許三多,你怎麼也這樣了?
李夢:許三多,你缺乏語言組織能力就別說了。班長帶我們武裝越野,搞現場教育,號召我們向先進部隊看齊,趕超國際水平,力爭質量一流,豪言壯語繞樑三日,三日尤不絕啊……
老馬:我沒說!我是說我們做人有問題!
何紅濤笑著拍拍老馬:你沒說,可你做了。五班長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34.五班宿舍日/內
五班沒會議室,所以要談話的時候只好眾人在外邊迴避。
老馬被指導員大力拍著肩,仍在雲裡夢中,心裡很不落忍地看著外邊東張西望的那幾個。
何紅濤:…老馬,什麼叫做得對?這就叫做得對。像連長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樣,不,像人們一直期待的那樣,老馬,全團任期最長的班長,放在哪都不會讓人失望!
老馬急得直歎氣:我說指導員,那幾hun小子不明白,難道您也不明白?
何紅濤:你覺得我不明白?
老馬只好乾瞪眼,確實,眼前的何紅濤絕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會覺得自己不夠明白。
何紅濤:於公也於sī,對三連也甚至是對全團,你功不可沒,你帶出的班長在各連都是骨幹了。三連不想把你留下?錯。三連一直在給你找留下的由頭!現在你給了我個線頭,nong好了,咱爭取三等功,再nong好了……不用我往下說了吧?
老馬很困難地乾嚥著:其實,這事跟我真的沒多大干係……
何紅濤忽然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的想頭已經在外頭了。我們實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馬愣了,傻了會,類似的話他在不久前是說過的,可那或是咬牙說的,或是無奈的選擇。
老馬:不是。這事不怪連裡。
何紅濤搖搖頭:得了。不怪戰士有情緒,只怪我讓戰士有了情緒。我是指導員,這道理我知道。
老馬急了:真的!我沒想走!說一千道一萬,我哪兒想走?您瞧我,瞧瞧我這樣?我脫了軍裝是什麼樣?您想得出來嗎?我想不出來!我……
他沒能說下去,何紅濤一隻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後腦,老馬在那幾個跟前也許老氣橫秋,但對了一連的指導員,老馬低了頭,像個終於找回家的mi路孩子。
何紅濤:…別說了。…我知道。(他怔忡著,又在老馬肩上拍了兩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會努力的。
老馬低著頭,他不知道會發生好或壞,他甚至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最後他從眼角瞟見在窗外窺探的許三多。
35、五班駐地日/外
老馬心情很沉重地看著指導員遠去的一溜煙塵。幾個人簇擁在他身邊。
回過頭來,茫然若失,看著那幾個。
李夢笑著,現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導員說什麼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說出來聽聽。
老馬:……我去整整咱們那路。
他顧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幾個茫然互瞪了一回,跟著。在這荒茫中芝麻大的事也要變了西瓜,何況是這樣一件絕對大過西瓜的事。
36、五班駐地日/外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動搞得很沒趣,因為沒一個人的心思在那條路上,老馬心思重重,那幾個則有一種窺sī者的惡趣。
許三多是個例外,他一般情況下都是例外。
老馬又給路邊的huā苗鬆了鬆土,終於罷手扔鎬。
他發現那幾個人都瞪著他,一種「你就說了吧」的神情。
老馬:沒意思。
他掉頭走,走兩步又站住。
老馬:許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飯。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很驚訝,每個人看許三多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猜疑之意,而那種眼神是他們在和許三多最對立的時候也沒有過的。
37、五班駐地日/外
老馬有點不知道如何開口,於是許三多的心思仍游移那條路上,對他來說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遠有可以修繕之處。
老馬:三多你別nong了,過來坐下……陪我坐會。
許三多一時有些啞然,因為他還很少被人用這兩字稱呼過,但這種又親切又尊重的感覺是很好的,許三多不再搗騰他的路面,在老馬身邊坐下。
老馬:一個你以為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忽然變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說忽然成了晉陞之階,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變了。
許三多很茫然,他看說話的人,說話的人比他更茫然。
許三多:班長,你想告訴我什麼?
老馬:如果……如果人們以後說這條路是班長抓起來的,你會不會有意見?
許三多:是你抓起來的呀!
老馬:其實我在這個事裡邊是受教育的對象,你知道嗎?
許三多甩出了他這輩子說得最利落的三個字:不知道。
老馬:其實路是你修出來的,一條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傢伙心裡的一條出路,許三多。
許三多深為疑huo也深為懷疑:不是吧?
老馬:但是,為了樹典型,集體的榮譽得找出一個人來代表……說白了,就是大家幹的事情歸功於一個人,你明白嗎?
許三多:不明白。
老馬只好又歎了口氣。
許三多:班長我不明白,你再給我說說。
老馬:班長也不明白……叫班長,不是說他什麼都明白。班長…班長只是不喜歡這樣……味道變了。
老馬呆呆看著天,已經暮垂了。
38、五班宿舍內/暮
李夢幾個正在jiāo頭接耳,看許三多進來,那種住嘴和防備是不約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來啦?
又是個少見的稱謂,讓許三多覺得陌生,他點點頭,去整老魏有點luan的被褥。
老魏忙搶過來:我來,我來就行啦!
許三多忽然歡喜地嚷嚷起來:現在是電視時間啦!
他開了電視,放下幾張馬扎,而後期待地回頭看了看。
那幾個正悄悄地出去,當許三多的失望之se剛浮上臉,李夢又躡著手腳跑回來。
李夢:路是班長修的,知道嗎?
許三多:……知道。
他垂了頭,也沒看那雪huā滿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huo。
薛林又晃了回來,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夢跟你說什麼?
許三多:……路是班長修的。
薛林:這傢伙不替人考慮的,路其實是你修的。(他歎了口氣)但對外要說路是班長修的,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們不是朋友嗎?
許三多呆呆看著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
許三多如果有人說我們是朋友,我一定會很高興。原來我這樣的人還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興不起來,因為薛林好像在說,這會咱們同謀,這會咱們是朋友。這會。
後來我覺得老馬真幸福,有那麼多人為他著想,他有那麼多朋友。我沒有。老馬說上天下地,中間有個你自己,大部分時間我都對著我自己。
39、山丘外/日
上天下地,中間有個許三多。許三多對著他自己。他是躺著的,躺在山丘頂一塊還算平坦的石頭上。
老馬上來,他是找上來的。
一時不知道說啥,兩個人都有心事。
老馬:別在這裡睡覺,這風傷人。
許三多:嗯哪。(過了會)沒睡。
就許三多的xing格,這個沒睡的聲明接近頂嘴。他有些不爽,老馬也看得出來。
老馬:怎麼啦?…(他有點老實人的心虛)是他們?還是我?
許三多搖頭:我想家。我在想給家裡寫信。
老馬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寫吧。
許三多:我還沒寫完。我跟跟爸爸哥哥說,放心,五班tǐng好,班長對我tǐng好,李夢他們也不對我怪裡怪氣地說話了,我們天天都訓練。有一條路用了我的名
字,叫許三多路。
老馬:……好。發了吧。
許三多:李夢他們不怪聲怪氣跟我說話了,因為他們不跟我說話了。我原來以為人人都會那樣跟我說話,可他們不那樣了,我覺得不那樣真好。可現在他們乾脆不跟我說話了,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有一個人天天對著世界笑到牙酸,卻換不回來一個笑臉,那他的神情可能就與許三多有點相像:許三多mi惘、無奈、辛酸、不滿,他難得會表現出自己的不滿,這種不滿聚焦成了泫然yu涕,但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在哭。
老馬怔忡地坐下:怪我,許三多。不怪他們,怪班長。
許三多顯然沒想該去怪誰,他只是流他的眼淚: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討厭。我想家了,班長。
老馬怔怔望著山下的五班駐地,那個小小的世界,他們唯一的世界。
40.草原外/晨
晨光初現,何紅濤的三輪摩托在車道上飛駛,屁驢子的轟鳴聲響徹原野。邊斗裡載著一個沒見過的軍人。
這個軍人戴著眼鏡,野戰部隊難得有人會戴這麼一副金絲邊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