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興初時實存了殺完顏亮之心,但入陣之後,卻見十來里之內儘是亂軍廝殺,哪裡辯得明方向?雖入戰場之際碰巧殺向完顏亮所在,卻實實無法辯明其所在,只得遇敵殺敵,將陣中岳家軍被困者一一帶出,不消片刻,這兩萬騎如一條巨龍將戰陣攪了個大通道出來,才見遠遠數千騎直奔往燕京城下,原來完顏亮竟然已經逃了!
金主龍旗所在,遠遠沒入燕京城門,讓楊再興喟然興歎,卻哪裡追得上!
「金主逃了!完顏亮逃了!」
岳家軍中暴發出一陣歡呼,這聲音轉眼響徹戰場,女真騎軍諸部清醒過來時,果然發現完顏亮已經不在戰場,當下軍心搖動,哪裡還有再戰之能!
高麗、塔塔爾等部兵馬率先逃遁,將女真騎軍拋在岳家軍刀兵之下,便急急竄回燕京城中,戰場上的兵馬數量逆轉,岳家軍全面佔優,氣勢大漲,還在場中殺得紅了眼的金軍不消片刻便死傷慘重,終於返身逃竄,只是當燕京城壕溝外吊橋升起時,尚有近萬騎未能入內,被緊隨而至的岳家軍殺得七零八落,除卻最後三四千騎下馬而降,其餘盡成雪泥中殘骸!
完顏亮立在城頭,往外看時,心膽俱喪:六萬餘岳家軍在城下各處叫罵,大金國諸部兵馬卻無僥倖者,九萬騎出城,回來的只有不足六萬敗殘之軍,此後如何能再與岳家軍野戰?
「孛迭!孛迭何在!」完顏亮暴怒之下,打算將這大敗之罪盡數算在孛迭頭上。畢竟兩軍陣前敗給岳雷,乃眾目所睹,軍心之壞,與其不無關係。稍移時,孛迭果被綁至君前,卻屹立不肯屈膝。
「孛迭!可知罪否!汝身忙於喪師,壞朕軍心,尚不知恥乎!」完顏亮氣極暴喝:「有子如此,完顏宗弼在天之靈如何心安!」
孛迭怒目圓睜。雖羞怒之下,仍嘶吼道:「迪古乃,要殺便殺,怎敢辱及先父!」
完顏亮提刀在手,便要砍下,卻略一躊躇,罵道:「將這豎子押入牢中,待擊退楊賊之後,再千刀萬剮!」
回頭四顧,見諸文武皆驚惶不安。強作鎮靜,吩咐道:「來人,傳朕旨意,諸門嚴防,無使楊再興有機可乘,速將趙諶等輩押來!」
楊再興此刻立馬城下,遠遠看著城頭上喧囂,只聽得劉問道:「楊相,眼下軍心士氣正盛,何不即攻城。一舉成功!」
四下裡,岳家騎軍集結整齊,分往燕京諸門處,只待楊再興一聲令下。
「步軍撤陣前移,到此門外候命!」楊再興吩咐下去,旗官號旗揮動處。後方大陣變化。分作八隊,連輜重車仗俱移往燕京城下,至申時,天尚未盡晦,已經豎起數十處投石機、箭柵,與城頭上箭來箭往,只是未曾進攻城門。
「楊再興!趙桓諸子在此!速速退兵,保汝儲君不死!」南門城頭上。金人縱聲高叫。雖在兵馬移動中,仍清楚地傳至城下岳家軍耳中。
諸將不敢定奪。遂急急稟與楊再興,待眾將帥盡集城下時,見城頭上金人押著二三百宋人,個個哭喊連天,雖看不真切,卻可見並非尋常百姓,該是原來上京囚系的大宋皇室貴胄,居中防備森嚴處,押了三位少年男子,大約該是趙桓的三個兒子。
楊再興身邊圍了數十將佐,卻個個默然不語。
老楊猶豫片刻,下令道:「著人上前去問:如何曉得便是大宋儲君?」
「相爺,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劉焦急道:「於今之計,何不遣使與金人談判?」
楊再興轉頭對著劉,沉聲問道:「臨安已經立了太子,若城頭上儲君也是真地,岳家軍該奉誰為主?」
劉無語,此時已經有幾名小校躍馬上前,對著城頭大叫:「金賊休要虛誑,城頭上豈是真儲君耶!可有證驗!」
這話當真有些效用,不消片刻,完顏亮現身城頭,長笑道:「楊再興,聞說汝佔了河北,欲殺趙桓諸子,自立為帝,看來不假,如今既不肯退兵,大約是要借朕之手,為汝除後患麼?哈哈哈哈,只要汝撤了兵馬至河間府,朕自會封汝為宋主,何必這般麻煩,還驗甚麼真假?」
楊再興身側諸將盡皆色變。
這謀逆之名若是安下去,楊再興縱然佔了河北,驅盡金人,又如何在大宋朝洗得清嫌疑?
楊再興恨得咬碎銀牙,縱馬而出,對完顏亮戟指罵道:「好個弒兄篡位的奸徒,尚敢誣楊某耶!好教賊子得知,宋國已立太子於臨安,聖上有旨,若諸王為賊所挾,不可因此而廢恢復大業!」
言畢,伸手自懷中取出一面黃帛,四下展示,這個卻恰是當日洪皓鴿書寄來的急件,當中確是道趙桓口諭如此,但如此數十萬軍中,又有哪個來驗看?完顏亮在城頭上聞說,心下大沮,曉得楊再興所言有七八分是真的,只是哪裡會服氣?當下在城頭上大罵:「老匹夫如此無義,竟矯旨欲殺汝儲君耶?來人,將這幾位宋國儲君斬了,全算在楊賊頭上!」
當下城頭上刀落,哭喊聲中,二三百宋室貴胄就此人頭落地,城下諸軍嘩然,個個垂淚痛罵,楊再興面上黯然,心道:「諸位好走,後世書上看,汝輩本來也沒甚好命去爭龍廷,如此倒也乾淨,免至日後南北再興波瀾。」
「傳令諸軍,務將燕京城牢牢圍死,候命攻城!」見城頭上殺戮已畢,楊再興嘶聲下令。
是夜,岳家軍四下安營。將偌大燕京城圍得鐵桶相似,一邊著營中舉哀,悼諸皇子之死,並著人往澤州、臨安報喪,鴿書去得更快些,卻只發往澤州一處,自然是讓洪皓早有準備了。
中軍帳內,全無半點聲息,數十將帥輕輕將一片薄薄黃帛傳閱。待眾人都過了手,最後傳至楊再興手中時,才聽得老楊喟然長歎:「靖康舊主,本是大宋正統,卻不忍見大宋南北鼎立,生靈塗碳,誠為一代明悟之君!完顏亮挾儲君而逼退岳家軍,必非岳帥九泉之下所願見,某家率兵到此間,豈能不考慮周全?若是聖上當真不肯捨諸子蒙難。今日之事,誠為難矣!罷罷罷,此戰之後,河北稍安,某便赴臨安拜闕辭官,免貽後世之譏!」
眾將不言,牛皋卻忍不住,跳起來罵道:「楊再興,如何這等沒出息!賊子一言恫嚇,便沮喪成這等模樣!還算甚麼大丈夫!臨安可是去得的麼?老牛便是死。也要死在河北!臨安?哼哼,便八抬大轎,咱老牛也不會去那等污濁之地!」
劉一聽,面色不愉,斥道:「牛黑子,這等粗魯!莫害了楊兄弟!」
岳雷起來躬身拱手。道:「楊叔叔不必如此。燕就一戰,賊子還高占堅城,未可輕論勝敗,便是平了此間,上京賊子也須明年方可跎踏了,其餘事務,大可待平定金賊之後再議,此時侄兒一點愚見。請叔叔斟酌。」
楊再興憮然落座。道:「賢侄這話有理,這便祭過汝父。咱們取下燕京再議!」
當下靈堂大開,岳飛像穩坐靈位前,楊再興率諸將帥致祭,默祝道:「岳大哥,弟今率諸侄子兄弟,將岳家軍困賊酋於燕京,雖黃龍未搗,然河北已復,現欲興兵馬取燕京,大哥在天有靈,庇佑岳家軍大勝,克復燕京,他日更直搗黃龍!」
丑時一刻,燕京城內,完顏亮黑著一張臉,與諸文武商議完軍事,想起日間之敗,恨恨道:「來人,去牢中結果了那廝!嘿嘿,不可讓他死得痛快了!——
蕭玉率兩名悍吏入牢時,孛迭見了,雖已經被打得遍體俱傷,仍躍然而起,將牢牢繫在牆內的鐵鏈都拉得山響,痛罵道:「好奸賊!與迪古乃殺了多少完顏氏宗族,如今還敢來害某家麼?」
蕭玉嚇得瑟瑟發抖,連退數步,待見那鐵鏈拴得極牢,這囚徒傷不到自己,才恢復官威,罵道:「作死!蠢奴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莫怪某家手辣,實是汝死罪難逃,聖上吩咐,先令汝受點活罪,來人!」
那兩員悍吏聞命,如狼似虎撲入牢內,為首者起腳一踢,正中孛迭下陰,孛迭躲閃不得,痛得長聲嗷叫,如蝦般捲曲倒地,二卒上前一陣踢打,再就燈下看時,卻見其下身滲出血來,四下皆是——原來初時一腳,已經踢破了孛迭陰囊,是以此後皆還手不得。
恰在孛迭長聲號叫之際,忽地一聲大震,地動山搖,牢中四壁皆掉下塵土來,這般動靜遠過於孛迭地嘶吼,除了孛迭猶在地上掙命外,其餘諸人無不大驚失色。
「快!快看看,是甚麼動靜!」蕭玉面色發白,連聲吩咐眾人出去察查,豈料不過須臾,又是數聲大響,這回連牢房內的牆上都開始剝落,再沒有人敢留下,全都往外急逃,只捨了孛迭在那裡嚎叫,沒人理會。
待出門一看,燕京城南面、西面數處火光大作,只聽得四下兵卒亂竄,口中叫嚷:「宋人火炮!好生厲害!」
蕭玉急往宮中奔去,卻在一迭聲雷震之下,連站也站不穩,幾被踩倒,忽然驚醒:這時還顧得上什麼君臣父子!便是自己的親娘,大約也不能救了,除了自己地女兒(偏生又不在眼前),當下連滾帶跌,著從人搶到一馬,往北門逃去,只恐少生雙翅,不能飛出城去。
這還算得明白的,城中多的是日間戰敗之後的騎軍,聞說城破,個個驚惶亂竄,軍中再也約束不住,滿城百姓盡閉門避禍,只聽得城中閭巷間蹄聲雜亂,不曉得金人為何這等驚慌。
丑時末,南門處喊殺聲大作。金人盡喊:「南門已破,宋人進城了!」
蕭玉此時已經衝到北門處,卻只得叫苦:自城門往內里許,通街擠滿了逃竄至此的金人,軍民不下數萬,擠得水洩不通,有喊馬嘶,哪裡走得出去,若待南下時。那邊廂已經火光燭天,殺聲大作,料來岳家軍此時已經入城了,怎敢自投羅網,憂心之下,下馬往外便擠。
此時聽得北門處震天階響,原來守門軍將眼看彈壓不住,自家也要出門逃生,便放下吊橋,開了城門。但見城門開處,外面殺聲大震,卻是四面火光映照下,岳家軍不下二三萬,將這城門外圍死,金軍死命往外一衝,頓時在吊橋外撞作一團,非但沒有衝出去半個,反而見岳家軍步步逼攏,眼看就要踏上吊橋。為首的宋將手中鐵槍如風攪海,將吊橋上地金人挑得四下飛墜,眼見不活了。
城頭上金兵見了,連忙要將吊橋收起,但橋上沉重,如何收得回來?北門內金人軍民大恐。眼看岳家軍越來越近。哪裡還敢在此久留?當下一陣喊叫,個個四下逃散,紛紛往東、西門而去。蕭玉好不容易擠到北門左近,卻見眾多岳家軍將士潮水般湧進來,大悔之下,急急竄入城內閭巷中。
寅末卯初,城中諸處已經湧進大批岳家軍,四下搜殺金軍殘部。南門處一片火光焦痕。城門是被生生炸蹋的,西門城樓也被爆得片瓦不留。只剩下城牆不倒,城門早成了一片碎木屑。完顏亮早在南門破時便曉得大勢不妙,急急率部往東門而去,那邊果然沒甚麼爆炸聲,只是也如蕭玉般被堵住,動彈不得。只是完顏亮沒有蕭玉那麼狼狽,喝令諸軍道:「速速開道,攔路者,殺!——」
於是東門之內,岳家軍未至,已經自家殺得昏天黑地,金人百姓大呼:「岳家軍來了」,一時間反向亂竄者不辯東西,將這東門內更擠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殺開一條血路,衝到東門處登高一望,也只得叫苦:東門外也不下二三萬岳家軍,正在那裡高聲喧嘩:「不要走了完顏亮!」
完顏亮在城頭大怒:「開城門,與南蠻拼了!」
諸將勸諫,都道:「陛下不可!」
完顏亮怒目四顧,驀然間抽刀,刀光閃處,將緊隨其後呶呶不休的蕭裕頭顱斬下,吼道:「還不開城門!」
眼看人頭在地面亂滾,城頭之上哪個還敢違拗?當下聽得吊橋聲響,城外城內一齊發喊,城門大開,城內近萬兵馬突地湧出,城外岳家軍如潮般湧上,吊橋處頓成修羅地獄!
但這路騎軍實是完顏亮身邊最為精銳的實力所在,廝殺至天明時,終於自亂軍之中脫身出來,面前再沒有刀槍並舉地亂局,完顏亮長舒了一口氣。
「陛下!——」
突然,緊隨在完顏亮身側的大驚叫一聲,手指前方。
完顏亮定睛看時,只見前方三百步外,重盾如牆,再往後,長槍巨斧,其後還有強弩巨箭等候。
往左,也是一般如此。
往右,也別無二致。
「完顏亮休逃,快快納命來!」陣內躍馬提槍者,正是岳雷。
完顏亮豈不認得昨日陣前擊敗孛迭的勇將,大駭之下,進退失措,不曉得應該如何應對。身邊諸將見完顏亮舉動失常,面面相覷之下,紛紛扭轉馬頭,再往城中殺去,完顏亮也被裹挾而入,或者在城中一片亂局中,還有一線生機。
天明後,楊再興終於踏入城中,下令四門緊閉,重兵把守,卻將十餘萬兵馬散入城中搜索金人餘部,務要一舉剿滅。岳家軍以百人為小隊,逐戶搜索過去,閭巷中廝殺聲屢屢傳出,卻越來越稀疏,未及晚間,搜殺金人不下四五萬,連擒獲的金人將士也達到七萬餘人,盡數驅往城外大營中捆綁安置。
正統的岳家軍還好些,只要是放下武器地金人,便一律捆綁俘虜了事,但城中宋民卻未必答應,不消楊再興吩咐,各路義民起自閭巷中,紛紛協助岳家軍搜殺。這些在金人治下多年地宋民殺起金人來。遠比岳家軍手狠得多,當真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金軍也罷了,城中本份的女真居民也被殺得十室九空。賀蘭可汗所部人手最雜,雖在楊再興軍中著了岳家軍衣甲,卻哪裡管岳家軍律法?只要見著金人兵將,一律殺將過去,也不管對方是否反抗。或者手中有無兵器,直將燕京城殺得血滿溝渠方罷。
這場清剿直花了四日功夫,才算基本穩妥,待城中一片安靜時,已經是紹興二十二年正月初四了,楊再興細細清問過去,卻沒有完顏亮蹤影,倒是軍中有報,在天牢內找到半死地孛迭,已經只餘出的氣了。楊再興慈悲,著人給了他一個痛快,不令多受苦楚。
燕京既破,楊再興在完顏亮舊殿內將捷報擬好,正待要發鴿書,卻聽得一陣喧囂,劉滿面喜氣進來:「恭喜楊相,賀喜楊相!完顏亮倒底沒有逃掉!」楊再興大喜之下,忙問詳情,原來劉負責軍中俘虜照管。每日金俘以千人一隊,依次進食,但其中一人進食時,其餘金人紛紛避讓,還趕著為其添加食物,初時尚無人注意。後來有眼尖地岳家軍小校大是訝異。曉得其中有問題,遂上前將這名金人押出。誰料此人竟然敢出手搶奪兵器,便要作亂,只是眾軍圍得極牢,哪裡容得他囂張?不消片刻,便已擒下,不待細審,其人便稱:「朕便是大金國主。可令楊再興來見朕!」
眾將轟然大笑。劉吩咐再將這大金國主綁得嚴實,著人看守好了。才入楊再興處報喜。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臨安城中金吾不禁,近日連番佳音,岳家軍在河北勢如破竹,燕京之戰想來已經爆發,完顏亮光得性命了未?宋人便在賞燈之際,議論的也不離此事,今年許多巧匠所作燈上圖畫,便是「岳家軍大破金賊,楊鐵槍收復河山」等回目,往往引得采聲一片。
秦檜府上,秦塤匆匆入內,高聲叫道:「快!快關了門!」
府中傭僕早逃了大半,近來夜間竟然有人在門是貼封條,上書:「國賊秦檜之塚」,驚得秦府眾人夜不能安睡,今日秦塤赴大內候差,卻中途狂奔而回,料來更無好消息。
「孩兒,何事這般慌張?」秦檜寢室外,王氏匆匆迎出來,秦檜這幾日將息得不錯,總算有了些起色,卻總是在半夜裡噫語,連呼「岳飛」不止,令王氏驚惶不安,眼下秦檜正為城中喧囂所驚動,起身飲水,王氏卻聽得秦塤在外叫嚷,忙出外阻止。
「金主被俘了!完顏亮被楊再興生擒!」秦塤喘氣叫道:「今日聖上得密報,在宮中大慶,雖不令宣之於外,卻已經遍傳宮中,都曉得金主成擒,金人再不能為禍矣!」
話才落音,聽得內裡一聲嘶吼,二人忙入內看時,秦檜已經摔落椅下,手扼咽喉,口中已經不能發聲,秦塤連忙扶起,才抬到床上,便聽得秦檜口中「呵呵」連聲,雙眼圓睜,片刻之間,突然伸手指著門外,喉中「咯」的一聲,就此嚥氣!
秦塤母子呼天搶地大哭,門外諸僕稍稍猶豫,便各自散去,不消一時,府中亂成一團,卻是個個爭搶東西,爭吵不休,秦塤大怒之下,提刀在府內四下恐嚇:「哪個敢搶東西!」諸僕驚得四散而逃,卻再無人敢留在此間。
次日趙構得知,也不令人來存問,卻召趙入福寧殿,將秦塤所進奏折拋在案上,問道:「太子可曉得此事?秦檜夜來喪命,其子奏請朝廷封號,以太子之意,當如何處置才好?」
趙聞秦檜之死,一臉的不屑,卻恭謹答道:「父皇必有主張,哪裡輪到兒臣置喙?」
趙構一笑:「太子不必謙遜,朕既然召太子來,便是要聽聽太子的主意,如今金主已經被楊再興所擒,大宋天下盡復舊觀,朕已經不必慮及上京掣肘,太子只管暢所欲言便是。」
趙這才沉吟道:「父皇,兒臣以為,秦檜父子皆等閒爾,歷年來作威作福,所積之罪豈在少處?只須略尋一二不是,莫說封賞可免,只怕還須追奪其舊爵。兒臣所慮者。卻在燕京!夜來聞說楊再興與岳家諸子,不但盡復河北江山,迎還舊主,更生擒完顏亮,此功之大,終大宋一朝,未有過之者,怕不在郭玢陽之下,大宋朝如何分封方才妥當?若舉動不當。令其心生不滿,只怕河北未易安,與在金人手中何異!」
趙構這才露出一絲讚賞之意,讚道:「太子此言,方見得不負歷年來朕用心良苦!果然有些見地,若按大宋朝舊例,當召入京中,以三師之位封之,然不可再擁兵數十萬,遠離朝廷中樞所在。然楊再興並非岳飛可比。只怕未必召得來臨安。何況其麾下兵馬,多服膺其統帥,若然生變,只怕不必楊再興在軍中方可,此外還有澤州三皇兄處主意未明,朕若有舉動失當處,誰能料定開封會否再迎舊主?太子既然有慮及此,大約也有主意了,不妨奏來,朕無有不從。」
趙:「兒臣不敢!父皇明見萬里。兒臣所慮者早在父皇算中,以兒臣所見,不妨暫以河北委治於楊再興,只要靖康帝一日未崩,臨安詔旨便不河北上!靖康帝諸子已經盡為完顏亮所殺,料無所顧之憂。三師虛位。遙封之亦不妨。如此既不必逼楊再興南下,且安其心,也示國朝恩重,天下鹹服,楊再興更無作反之由!」
趙構歎道:「天下本已不在朕所慮中,太子能有這等見識,遠勝萬里江山!罷罷罷,朕在位日久。卻無能北上恢復。卻令一逃臣完畢此功!雖天下人不言,難道後世無人譏笑麼?太子著人預備禪位詔吧。秦檜之事,待太子登基之日,一併處置。楊再興封賞之事,不能再等,朕這便下旨!」
趙大是驚惶,急急下跪奏道:「兒臣愚昧,所奏不稱旨處,請父皇責罰處置,萬萬不敢奉此旨!」
趙構長聲大笑:「吾兒好生照看大宋江山吧!朕於亂世中扶起半壁社稷,總算已經安定下來,也乘此時好生歇息一番,秦檜府上園林不錯,尤勝宮中,便留予朕貽老,也不枉朕縱容他這許多年,嘿嘿,楊再興,朕當年還是小瞧了此子啊!誰料到朕每一步皆被楊再興逼迫,不得不為啊!」
說到後來,語中蒼涼之意越來越深,趙再不敢出言忤對。
這番安排,次日漸漸傳出,臨安城中一片波瀾,東宮之中人如潮湧,都想佔個好位置。但臨安數鴿飛起,卻將這消息星夜傳往澤州。
洪皓看到鴿書,是五天以後地事。
「秦檜死了!可惜!尚不曾明正其罪!」這是讓洪皓拍案而起地第一件事。
「天子將禪位?好生奇怪!」看到第二條消息,連洪皓也失色:「天下初定,正當盛時,如何這般急流勇退?」
其餘消息則不算意外了,楊再興繼領行台尚書省事之外,更加封太傅,許入朝不拜,奉舊主於河北治事,終靖康帝一世,臨安不另委河北官吏,許靖康帝頒詔於河北。只是書不未提及岳家罪名結果如何,洪皓也自納悶:「秦檜既死,岳家諸子立下如此大功,如何連岳飛之罪尚不曾赦免?」
再過五日,楊再興得洪皓鴿書,搖頭歎道:「趙構倒躲得乾淨,將這包袱丟給新主,看來也是個死不認錯地主子,趙當年得岳飛大力擁戴,安能不為岳飛昭雪?嘿嘿,好主意!」
同時也得到大同府消息,蕭好胡著人到岳家軍中請降,任得敬卻乘機賣乖,來書問道:「某奉夏主之命,牽制大同賊軍,近者聞已出降,料無須夏國襄助,此後作何行止,還請楊相示下!」
劉與岳雷等百思不解,問楊再興道:「任得敬率兵出戰,卻不曾交兵,又請教行止,難道他不聽夏主吩咐,反聽楊相諭旨?」
楊再興攬筆回書:「西平公志存高遠,威震夏國,今既籌謀詳熟,自可行事,不必相詢,然大宋舊土,還須盡復舊觀,料不勞某往返而定!」
書付驛吏而去,方笑答:「任得敬久有篡位之心,不過借此機會將夏國精兵盡數帶出,待時反撲國內罷了,早年間屢屢往澤州買鐵。正是為此,夏主興替,與宋何干,只是當年不合與金人共分河西州縣,今合歸還舊土,夏國之亂,數年內不可得安,於大宋實有百利而無一害,且由他去!」
劉等方才明白任得敬所為何來。
燕京既平。楊再興大會諸將,席間暢飲之際,舉杯道:「眾位英雄,數年來隨某家辛苦,今日幸得岳帥英靈庇佑,河北盡復,然自燕京以北,大定府至上京,賊軍尚不在少處,待冰雪消融。便須用命,且滿飲此杯,待直搗黃龍,再與諸君痛飲爾!」
席間諸將高呼吶喊,紛紛道:「誓隨楊相北伐上京!直搗黃龍!」
席散後,楊再興卻召賀蘭可汗留下,在書房中私下囑道:「可汗如今可明白為兄之意麼?蒙古諸部與金人間有宿仇,此間戰罷,忽圖刺必要往上京尋仇,金人主力盡失。能夠得保上京不失已經不易,而忽圖刺所部年前大敗於完顏亮之手,也頗傷元氣。此漁翁得利之時矣!為兄這便向澤州靖康帝請旨,封可汗為東勝州節度使,即刻往大同收編蕭好胡麾下兵馬,以之西向。乘蒙古與金國餘部廝殺。越夏國而入西遼,彼處地方數萬里,不在中土規模之下,只是地廣人稀,兵馬遠不及中土規模,料來以大同做後方,率三萬精兵去,即可蕩平。若有何難處。即以鴿書報至澤州,為兄當令岳家兄弟率部以援。待平遼之後,便往北將金帳奪下,以兄所料,那時金人早該勢窮,也是為兄率部取上京之時矣!」
賀蘭可汗聽得惶懼不安,跪下道:「弟一身所有,儘是兄長所賜,如此宏圖大業,非帝王之功業乎?弟豈敢竊居?萬請兄長收回成命,親率大軍,以成此大業,弟卻不敢擔此重任,怕有負兄長所托!」
楊再興笑道:「可汗如此謙遜耶?帝王將相,寧有種乎?若是河北諸子,此事驚世駭俗,為兄還不敢以此相囑。如今在汪古部,可汗與帝王何異?是以托此重任,然兄與弟有一言相囑:終可汗及子孫為王之世,不許以兵馬凌於大宋,若有違此誓,人神共殛之!楊某若仍未死,但有一口殘喘,必擒可汗至臨安問罪,這話可當得麼?」
最後數語,令賀蘭可汗大恐,叩地道:「弟若有違此誓,死後魂靈不入輪迴!後輩兒孫,當立金匱以藏!」
楊再興哈哈大笑,將賀蘭可汗扶起,取下書架上一卷軸,徐徐展開。賀蘭可汗注目看時,只見曲線縈繞,極為精緻。
「可汗曉得這是甚麼?」楊再興笑問,見賀蘭可汗木然不解,才指著上面右下一塊:「這便是大宋!」
賀蘭可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兄長當真是天人,這等圖形自何處得來?如此見識,天下間別無第二個!」
楊再興沉聲道:「正是如此,此圖天下間只有可汗與為兄看到過,此去西域,萬里之外,還有國家無數,皆方圓不過千里大小,若可汗有意,皆取之可矣,只是人生有限,未必盡如人意,異日倦怠之時,亦可罷手。兄便以此圖付予弟,圖上這句話,弟當牢記:滅國易,治國難!所過之處,殺戮易,要安定卻難,如何方能滅國之後,長治久安,賴弟細謀之!」
賀蘭可汗兩眼放光,輕輕將圖收入懷中:「不勞兄長費心,他日攻滅一國,便向澤州求取一批官員前往,委以治國之事,以兄長在澤州規模,難道還無英才可用麼?」
二人對視一笑,擊掌而別。
春草方生之際,賀蘭可汗接掌大同府,籌劃西進之事,並向克烈部求兵馬,古兒汗權衡之下,曉得克烈部實力已經遠不及汪古部,雖名為求援,實不容其不允,只得率克烈部四千精銳前來聽命,連忽圖刺令其北上攻塔塔爾也不去了。
而任得敬果然心領神會,率部攻回國內,是時已經蕩平夏國大部,國主李仁孝被擒,任得敬不忍即殺之,著人押至澤州,請楊再興發落,楊再興聞訊失笑:「這老匹夫好生憊懶,將這難題交與某家!」隨即吩咐人將李仁孝好生管待,就隨洪皓治理州事,居然幹得極是賣力。連洪皓也讚不絕口。
唐、鄧、蔡諸州,及京兆府、鳳翔等州金軍,聞說國主已經在楊再興手中,待楊再興遣一介之使至,無不望風而降,盡入河北治下,江淮間宋軍與岳家軍各轄其境,絕無事端。楊再興也遣重兵將完顏亮押至淮上,交與淮南的宋軍。並吩咐王蘭在水師登岸便利處興建碼頭。稱為「津門」!
四月初八日,趙接掌大位,登基之後,隨即將秦檜滿門問罪,生者流放嶺南,永不錄用,秦檜其時已經入葬,詔令發墓鞭屍,臨安居民觀者如堵,待官兵散去。秦檜連骨屑也沒能剩下半點。趙改元「隆興」,一則慶國運昌隆,二者還為紀楊再興功勞,使萬代之下,皆曉得這國運來源於一個叫楊再興的功臣!
五月,詔盡復岳帥舊職,加封鄂王、太子少保,其諸子皆進爵,欲詔其滿門返臨安,住回已經改為太學地岳府內。岳李氏力辭之下,許往河北隨岳雷(其時已是開封府尹、江淮節度使)安置。
隆肖二年五月,楊再興力諫之下,靖康帝欣然往燕京新殿,改稱燕京為「北京」,開封府則大力修整。只待靖康帝賀崩後。請隆興帝還歸舊都,靖康帝也是聽楊再興所言,曉得若當真還都開封,久後只怕生變,倒不如至北京安生些,避了許多嫌疑。
讓楊再興頭痛的大事,卻是自家地兩個小子。
「不!俺不讓皇上走!皇上,請下旨不上北京好麼?皇上去了。哪個陪懷南?」楊懷南在澤州行宮內大哭大嚷。死死揪住靖康帝龍袍,鬧得一殿之內。好不尷尬!原來靖康帝與柔福兄妹情深,愛屋及烏之下,對這外甥寵得不得了,加上諸子盡喪,一時將懷南視如己出,連柔福有時呵責,都被靖康帝攔下,洪皓常在府上教導懷南,君臣父子觀念深入頭腦,這時便用上了,只道靖康帝下旨,楊再興也不敢違拗,哪曉得大人是如何作主地?
楊致遠卻是武生性子,平日裡練槍法時候多,讀書時候少,聽懷南大哭,一把揪過去,責罵道:「皇上自有主意,哪輪得到小孩子家出頭?哼,當真還小麼?」
其實二人也不過相差了一歲多,只是性子差異極大,楊致遠身材魁梧,性格直率許多,看上去比這弟弟老成一大半,楊再興不在家的時候多,有欠教導,長兄當父,居然還有些模樣。柔福與靖康帝聽得有趣,都不覺失笑。
只是懷南性子也頗執拗,雖被兄長拉開,不敢相強,仍喃喃道:「不!懷南不要皇上去北京!懷南要跟著皇上!」
楊再興恰在此時入內,見過靖康帝后,拉過懷南,道:「孩兒莫哭,要隨皇上去北京麼?好!咱全家都去!」
柔福與懷南大喜,柔福驚道:「相公,可是真地?」
楊再興笑著點頭:「聖上移駕北京,臣等怎敢不隨駕護衛?」
一時滿殿皆歡!
五月底,澤州府車駕數百出城,數萬百姓出城相送,靖康帝等依依不捨而去。懷南在龍輦上與靖康帝作陪,時時逗得靖康帝哈哈大笑,樂不可支。楊致遠卻騎馬跟在楊再興左右,抱怨道:「懷南也時時練槍,怎麼是個女兒家性子?哼,男兒當提槍躍馬,像父親一般開創基業,豈能在聖上面前賣乖?沒出息!」
楊再興莞爾,卻不置可否。
隆興三年正月,北京城外雪覆千里,人跡稀疏,其時北伐大軍早已經還京,金人立了完顏亮幼子為帝,卻由皇后徒單氏垂簾,下國書祈為藩邦,而宋軍也為上京偏遠,難於攻取,接受此書,許其照舊建國於上京,若蒙古來攻時,還可稍加援助,卻只限於錢糧之類,絕不出兵馬,同時要求其每年進供上好山參千斤,貂皮萬張。金人能夠苟存已經萬幸,哪裡敢拒卻?遂與蒙古互相攻伐不休,只不敢再作南下打算。三月間,臨安一班儒臣上書,道完顏亮在臨安獄中經年,該當處斬,不可遷延過久,隆興帝慨然許之,誰料完顏亮斬訖,臨安竟有流言,道是當年完顏亮曾與楊再興有約,殺靖康帝諸子,再佔河北稱帝!
此言沸沸揚揚,不可歇止,竟有大膽臣子提出,奏請詔楊再興南下臨安問清事實真假。
北京諸人聞訊,痛罵不已,岳李氏在開封疾封書往北京,極言不可往臨安,靖康帝召楊再興入宮問道:「少傅可有何難言處?倘須朕字付臨安,絕無難處!」
楊再興苦笑道:「陛下,流言止於智者,不在人言,在有人肯聽否,若隆興帝不聽之,臣何懼之有?」
五月裡,隆興帝果然下一詔,令天下止謗,謂絕無此事,楊卿忠義無雙,天下皆知,敢再議者,必處重罪!
此時楊再興方曉得什麼叫越抹越黑,臨安雖上書言事地臣子不再有了,傳言反而更盛,都道楊再興挾天下兵威,令臨安隆興帝不得不出面為其遮掩!
七月,楊再興召心腹諸將入府,酒酣之際,慨然道:「諸兄弟,為兄累於王事久矣,今欲暫歇,往海外一遊,可有願意隨行地?」
眾將嘩然,雖不能盡知其詳,卻個個相勸,都力阻其遜退之舉,然楊再興主意一定,再難更改,一時間應者如潮,都道願意出海相隨。靖康帝聞訊,出宮往楊府苦勸,道:「楊卿一旦捨朕而去,如何讓朕心安,朕寧可禪位予愛卿,亦不願見卿游於海外!」
楊再興以頭叩地,慨然流淚道:「陛下,臣愚昧不堪,不能治國事,然此事實為臣一點私志,願陛下莫相強!」
靖康帝不忍,號泣而去。
七月間,楊再興辭了諸般職務,率家小出海,王蘭、高林等誓死相隨,柔福在宮中與靖康帝哭了兩日方別,但懷南卻不肯離去,死活要與皇上同住,楊再興無奈,道:「孩兒既然如此,便交與皇上管束,異日好生跟洪先生學為人之道,勿壞某家門可矣!」
洪皓其時已經領北京相位,慨然允諾,只有柔福大一場,不肯將懷南舍下,卻又身不由己,只得隨楊再興赴津門碼頭上船去了。
數年之後,鴿書傳來,王蘭、高林、阮漓等率懷南市舶司水軍三萬,戰船數百艘,攜河北及流求中土百姓數萬,歷經艱難,途中經過黑股之國,無邊之洋,到了一處大陸地,其景美不勝收,絕無人煙,楊再興遂命其名為「美洲」,已經安家於彼,無征徭之累,開支散葉,極是安樂!
洪皓與靖康帝閱罷,各自感慨萬端。
百年之後,汪古國跨地數萬里,疆域到了楊再興早年曾經過地黑股之國,始知其為荒蠻之地,北上所謂歐羅巴者,皆弱小不堪之國,賀蘭可汗後人擁兵數十萬,幾乎無一抗手,但始終遵楊再興與賀蘭可汗之諾言,不敢與宋國爭一寸土地。蒙古與金人相拼,六七十年間精華盡喪,遂為汪古國所佔,盡入其版圖矣。
其時令汪古國惶懼者,聞說西方海外有美洲之國,國主姓楊,國中精於奇技淫巧,人才無數,殆非人力所能勝者,偶有舟楫與宋國往來,所攜奇物非人力所能為,料來必為楊再興之後,若汪古國敢犯大宋,只怕未必無人可制!
大宋連易國主,卻是越來越富,販夫走卒之徒,皆著金戴銀,國中千萬巨富所在皆是。姚、李等富姓累世發達,富可敵國!大宋朝早已經遷都開封,河北兵馬累世屬岳氏所轄,誠為大宋第一元戎世家,忠勇無雙,只留了北京一府,卻是楊懷南子孫所治,再無人敢去侵佔。
後有傳說,道是楊再興並非凡人,後登天界,坐化前曾留「天書」數冊,教化其國中,文明之興盛,天下無可倫比,宋國有人得此信於美洲前來地商販,無不神往,只是海路迢迢,只能令人心嚮往之,卻難以企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