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紹興十八年,五月十九。
岳家軍終於止步渭州,至此時,大金國延路(延安、州一線)、慶原路(慶陽至渭州一帶)、河東北路(太原府至汾州一帶)、河東南路(平陽府至解州一帶)盡皆落入岳家軍手中,州縣五十一,戶三十萬,人口百萬!
其時黃河之上,稍大點的盡為晉城商號舟船,太行八陘,全是太行英雄,金夏之間,東勝州以北盡為汪古部賀蘭可汗所轄,大同府以南,則盡在岳家軍手中,除卻大同府與夏國還有一線往來,南方臨洮府與夏境間都有岳家軍不斷出入,金人盡縮在臨洮府、京兆府至開封府一線。阿魯補自風陵渡一敗,意沮氣喪,自家躲在河南府,上書請罪,連開封府都不敢去,只怕被酈瓊等輩漢將笑話,在岳家軍手中輸得一塌糊塗,哪裡還有收拾兵馬北上復仇的雄心!
這一點上,岳雷和楊再興都將阿魯補高估了。
渭州城,金人稱為平涼府,北接慶陽府,可與夏境相通,南渡渭水則可直入吳氏所控的興元府,那邊仍在大宋手中。
歷經半個月的恢復秩序,戰火熏燎的渭州城終於恢復了宋國時期的平和,雖然城中仍有大量金人被殺,卻不再能嗅得到血腥氣了。渭兵守軍比解州也相差不遠,但岳雷大軍雲集,以近三萬兵馬攻取這座還遠不及汾州、平陽府大的城池,仍顯得有牛刀殺雞之嫌。以城中不足四千的守軍,哪裡敢與這等大軍相抗?聞說岳雷平定解州。殺得阿魯補生死不知,風陵渡上,逼得二千騎跳了黃河,早早就膽喪心驚,只怕見到城下地岳家軍有何異動,結果岳雷到日。還未將城圍攏,城中猛安孛堇即率部開門南逃,竟然未曾交手便入了城,只是肅清城中餘部時,絕望的金人四下縱火,意圖焚卻渭州,被諸多宋人所阻。才保下城池來。
渭州西門城樓上。楊再興遙望崆峒群山,見這天下第一道場雄峻秀美兼有之,青山重重,松柏蒼翠,對岳雷道:「賢侄在此鎮守,若得閒時,不妨登此山,尋訪黃帝問道廣成子處,看看是何等風物!可惜,為叔沒這等福氣了!」
岳雷似是欲言又止。只是輕輕點頭。牛皋面色不善,卻思之再三,不肯發言,牛皋身後,一員老將推開身邊岳家軍將領,上前道:「楊兄弟,眼下大軍氣勢正盛。臨洮、京兆只在左近。賊子兵馬不過一萬五千,若趁其立足未穩。大軍南下,便可西接關中,東連襄陽,那時河北方可圖之,眼下行至半路,守著這小小渭州,是何道理?趙某當日南下時,岳帥曾道,不見岳家軍光復河北,不得南返,眼看大計可成,為何不戰?」
楊再興一看,此將乃是梁興昔時故舊,忠義社有名大將,與三國時子龍同名,也叫趙雲,此次得岳雷傳令,率所治山寨數百兵馬盡數來參戰,一路上勢如破竹,眼見岳帥有子如此,老懷大慰,豈料才克復渭州,會聽到楊再興這番指示,實在有些按捺不住,這才出言反對,心下卻早早打定主意,若是楊再興不從,便率兒郎們返山寨過活,也不願在此間受氣!
楊再興四顧之下,城樓上十餘位將領、義軍統領都個個眼神閃爍,不敢直視自己,曉得這話雖是趙雲所說,卻已經是諸將心頭大實話,只是敢開口的不多,落得趙雲出頭罷了。
「眾位所想,楊某豈會不知?」楊再興不敢輕忽,此事終須有個交待,否則後患無窮:「只是楊某以為,事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有不計成敗只論對錯者,然此時卻並非講論對錯的時候,岳家軍該如何行止,不但要看對錯,亦須看成敗!」
「譬如當日,岳帥於朱仙鎮班師,楊某痛徹骨髓,以為絕不可取,然彼時岳帥曾道,開封打與不打,不可看成敗,只能講對錯。如今不同,只能講成敗,不可看對錯!南下直取臨洮,通川中大宋境內,甚為便宜,若取道京兆府,則可直通鄂州軍中,與舊時兄弟共抗金賊,豈不快哉?此是對錯;但若是南下,且不論以疲兵攻高城,能否便取,只要岳家軍一入宋境,得臨安一旨,著岳雷往臨安覲見,岳雷去是不去?若秦檜挾聖意下旨,命楊存忠北上接管岳家軍,此旨接是不接?」
楊再興四顧之下,見諸將開始有些恍然,這才接著道:「若遵臨安之意,則北伐大計成空,若不遵旨,則坐實岳雷逆臣賊子之名,岳帥之鑒不遠,吾輩豈能再陷岳雷於不義?若臨安不能下旨令鄂州軍北上恢復舊地,不能為岳帥洗雪冤案,岳家軍絕不可南下!」
牛皋在諸將之中,是第一個聽到這番說辭的,其時還在太原府還軍汾州時節,眼下京西路諸城唾手可得,心中又癢,只是不敢開口罷了,再聽楊再興一番剖白,心下大是歎服:「老楊這廝,不但鐵槍,也稱得上鐵嘴!」
眾將卻凜然受教,心知楊再興並非小氣之人,但岳雷南下,多半仍是岳飛下場,甚至更慘,當下再無人敢開口勸大軍南下,趙雲囁嚅道:「楊兄弟,老夫愚昧,幾乎令二公子身陷險境!楊兄弟放心,自此咱家再不敢有悖軍令,全聽楊兄弟吩咐!」
楊再興哈哈一笑,拍拍趙雲肩頭:「自家兄弟,客氣甚麼?只是此後某家也吩咐不了趙兄——趙兄兵馬還須隨岳雷鎮守渭州,此處數十年前為大宋與夏國征戰之所在,也是金賊北上反撲必經之所,渭州無恙,則河東自安,此事非同小可,是以非岳雷不可擔當,趙兄可願輔佐岳雷治此數州之地?」
趙雲熱血上湧:「是極!老夫這百多斤。便交與二公子了!當日賊子著某家去任甚麼平陽府路副總管,被老夫將信使殺了個乾淨,此番這官兒卻連印信也無,老夫便當定了!哈哈哈!」
城樓上眾將皆是一笑。
牛皋咳了一聲,腆著臉道:「老楊,這渭州雖險要。卻容不下許多兵馬,這三萬多兵馬,總不成在此閒耍,能否讓老牛帶些兒郎們,卻與賊子們在渭河上耍耍?」
楊再興破顏而笑:「早等著你開口呢!——還想著耍!牛副帥此番莫辭勞苦,只怕耍子的機會不能夠再有了:大軍只留一萬在此,其餘大部北返。副帥須坐鎮汾州。召集河東流民各歸城池,種植夏糧,河東數十州縣,皆由岳家軍訓練廂兵,澤州打造兵甲,再屯田數年,那時兵甲完備,錢糧充足,定當北上幽燕,直搗黃龍!」
「北上幽燕!直搗黃龍!」
眾將一時間氣血沸騰。都意氣難平。這才盡去起初時地不如意,開始計算將來北上光景。
「是矣!恢復河北,是岳家軍本份事,豈可假手旁人?牛兄,三年之內,河東百萬人口,楊某要十萬精兵。能做到否?」楊再興直視牛皋。挑釁似地逼問。
「老楊!莫欺某家年老!」牛皋暴喝道:「願立軍令狀!」
眾將大笑。
「楊叔叔此間事了,將往何處?」岳雷見自家守渭州至延安一路。河東已經交給牛皋,卻沒聽說楊再興下落,忍不住追問。
「呵呵!——」楊再興捋鬚一笑:「某家是大金國澤州府尹,此番不返所任州治事,難道與一眾太行山賊上山落草不成?」
眾將又是一陳暴笑。
臨安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臣知荊南府劉伏奏:近者奉旨宣撫河東,察有故罪臣岳飛次子岳雷者,召集河東、太行義民,北上克復太原至汾州諸府,南下殺賊至解州、渭州之界,取州縣五十有一,破敵行台元帥撒離喝、開府儀同三司阿魯補等輩,殲敵酋所部逾十萬計,河北賊軍為之十去其八,江淮間皆乏兵馬守備。此功實堪為靖康以來難能者,雖臣昔年以微末之功,仍難副之,此為大宋之福。河東黎庶,鹹慶王師復至,臣所過之處,故宋人心猶在,俱還就宋服,臣敢以此為賀,伏候敕旨。」
此書雖為急奏,不曾廣為宣揚,但中樞也不敢稍加阻滯,除錄下副本之外,直接送入大內,卻不曉得為何三五日之內,臨安城中瓦子裡坊,盡在傳揚,道是朝庭遣人至河東查訪,已經勘實岳雷收復河東,臨安城中河北南遷宋人個個以手加額,江南富室多有設宴西湖大加慶賀者。只是這番喜氣卻令大內著實為難,昔年有李廣難封,如今卻有岳雷也難封!
秦檜自然坐立不安,雖連日進宮,卻得趙構明旨,令嶺南管見州對岳門諸人優加撫慰。此事可大可小,若岳雷再立幾個功勞,豈不是連岳飛也有赦免之日?
垂拱殿內,趙構對秦檜一番說辭已經厭煩透頂,卻不得不強撐精神,聽秦檜勸誡:「陛下,自和議之後,大宋連年豐登,江南民安國富,以區區二十萬錢帛,得萬民之安,實為大幸。如今一旦封賞河北宋民,縱捨其罪不論,萬一北國追究起來,只道岳雷是我大宋所遣,只怕江淮之上,兵鋒再起,兵連禍結,一時間未易安穩。昔時楊再興之封,金國捨而不問,已是難得,若再行此事,只怕不妥罷?」
數日後,臨安旨下,封楊再興為河東路節度使,加上澤潞二州、汾州,此刻楊再興必竟也算三鎮節度使了,因此秦檜與趙構稍加妥協,加封了一個「開府儀同三司」!
楊再興至此,終於成了大宋行台樞密使,當上了「相爺」!更為巧妙地是,旨中有「河東義民,可便宜封賞」!
趙構最終還是將這燙手山芋,扔給了楊再興這個厚臉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