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紹興十八年,四月十八日,黃河第一渡,風陵渡。
卯時,遠方的中條山上,一絲曙光已經映出雄偉的山廓,遠離街市渡口的河岸邊上,深深的蘆葦叢中,一葉扁舟載著數名身著金人服色,卻青絲隱隱,明顯是未剃髮的宋人,艄公輕輕用手中篙拔開葦叢,慢慢向岸邊靠攏。
「呱!——」
遠處一聲難聽的鳥鳴,刺破黎明前的寂靜,聲傳里許之外,驚得舟上數人悚然生惕,片刻之後再無聲息,這艄公才揭下頭上竹笠,啐了一口,道:「該死的鳥。」
那船上的渡客卻有一人伸出手來一擺,眾人皆噤聲,艄公也大惑不解,許久之後,遠處一陣鳥噪之聲,大片水鳥從岸邊驚起,天空中不下萬隻水鳥翔集,卻是由遠及近,隨後河面水聲漸漸被地面的震動所掩過,此時已經不必再多說半個字,艄公輕輕停篙,密密的蘆葦叢將這小舟連乘舟人一起深深掩藏起來,遠處再不見半點跡象,只有那動地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大軍出動!」舟上乘客口中喃喃:「不下數千騎!這一帶有何戰事?莫非——不對,這一大早的,如此不惜馬力,趕往渡口,難道便要南下——」
舟上一名年青的廝僕輕聲問道:「老爺,這批金狗不會為咱們而來吧?」
那年長者啐道:「發甚麼夢?當老爺三頭六臂麼?」
此時蹄聲已近,再聽不到這等耳語,眾人在舟中屏聲靜氣。只待金軍通過。一時間煙塵大作,才曬了一日的河岸官道上蹄聲如雷,卻是雜亂無比,遠遠可見書寫大金文字旌旗東歪西倒,行進間快慢不一。
「這——」舟中老者驀然驚覺:「這是敗軍!岳雷已經打到風陵渡了?這般了得?這伙敗軍不在少數,前後已經過去數千。岳家軍究竟有多少兵馬?」
此時這伙敗軍前鋒卻已經抵達風陵渡碼頭,碼頭上停泊的渡船被搶掠一空,當先數艘大船不必說了,特別是掛晉城商號旗號地,早早被幾員主將搶下,牽馬上船,駛離碼頭。而後續的金兵則為一艘艘小船搶破了頭。鎮上街市間自然沒有行人,但眼下被驚醒的鎮中百姓卻又哪裡敢出門看熱鬧?只有數千金軍在碼頭上拔刀相向,自相殘殺,不時有死傷者自舟上墜水,慘叫聲,廝殺聲,數里可聞,已經駛離碼頭的金軍個個站在船上,回看碼頭上激烈廝殺,都黯然不敢久視。勇悍者刀刃上猶自滴著自家戰友的血。
阿魯補此刻便立在船板上。滿面疲累。也不忍回頭多看。
自昨日之敗,阿魯補率部奪路而逃,至今晨,一夜之間,在解州地面有如無頭的蒼蠅,東逃西竄,所幸地是。後面的追兵也不十分熟悉道路。雙方一追一逃,於路廝殺。這一路上過萬逃兵不斷折損,到現在趕到渡口的不過三四千騎,大半已經損失在途中了,若非今早一隊落後的金軍拖住了岳家軍大隊追兵,只怕眼下這點兵馬也難逃噩運。
「殺!——」
風陵渡外,蹄聲再起,此番卻是「岳」字旗高舉,馬背上眾騎皆黑著眼圈,卻仍然殺意高漲。早前的一戰,夜色如墨,雙方都失卻了大半火把,亂軍之中哪裡曉得阿魯補殘兵已經逃遁?將要大舉追擊,卻被一隊金軍纏住脫不得身。好容易殺到天明,將一眾金軍盡殲,卻才曉得走了阿魯補,此時漸漸天明,不消多說,緊緊跟隨上來時,早知道阿魯補必是往風陵渡奪船逃命了,雖盡了全力追趕,卻哪裡趕得及?
風陵渡口,一眾金軍拋卻馬匹,只為奪得舟船上一塊立足之地,眼下岳家軍殺到,再想找馬匹,卻哪裡能夠?加之在碼頭上擠作一團,連逃也無路可走!岳家軍殺到時,竟然有數百金軍前後一擠,紛紛落水。四月中的辰時,黃河水仍然冰冷沁人,金人本來水性就差,稍移時,水中也淹死無數。
「殺!——半個也莫留!-
牛皋舞動雙鑭,一路打將過去,幾乎自碼頭跌落水中,這才堪堪勒馬,回首看時,風陵渡上,除卻坐地而降的數百金軍,再無半個走動金人了,這才悻悻對著河面啐道:「阿魯補狗賊!開封城下,竟敢追你家牛爺爺,如今老爺也追你一番,如何敢搶咱地船逃命去?!呸!——
遠處,阿魯補只能看到碼頭上牛皋隱隱約約地身影,卻聽不到這番叫罵了。
「楊叔叔,要不要渡河追擊?」岳雷立馬河岸邊,猶自不能過癮,對阿魯補逃出生天頗為不憤。
「賢侄,窮寇莫追——」楊再興四下環顧,見金人在渡口扔下兩千多騎,倉皇而逃的不過千餘騎,對這一戰已經很滿意了:「渡河一事,非同小可,糧草轉運,兵馬調動,頗費時日。阿魯補此去,還能有何作為?便放他多活幾日吧!此戰之初,為叔之意,不過取下解州至涇、渭一線足矣,只要守得住這數個州縣,東面封住太行諸陘,河東已經盡在囊中,以岳家軍眼下數萬兵馬,連守城也頗不足,豈合妄求?」
岳雷哪消楊再興提醒,自兵發澤州府,岳雷早就明白楊再興意圖,初時只道取下汾州、太原為犄角,就已經可以與河東撒離喝周旋,豈料撒離喝授首,河東地面勢如破竹,眼下取得偌大地方,再打下去,確難以為繼,初時近六萬兵馬,眼下只有三萬餘還可機動,其餘多分佈在各城中防禦,哪裡還能夠抽得出多餘兵馬來?
強自打下去,或者能夠多打下幾座城池,但此後呢?
面對金人反撲,岳家軍再無半點進取能力,只能一座城一座城地苦守,並在最後一座座地丟失,這樣的勝利有什麼價值?
已經取得河東地面,南有大河,東有峻嶺,好生經營,岳家軍異日未嘗不能在河北地面與整個大金爭一日之短長,眼下卻非其時!
「岳二爺!——」遠遠街市間,突然跑出來數人,皆作金人裝束,卻有晉城商號徽記,極易辨認,眾軍這才沒有將弓箭刀槍招呼上去:「可巧,竟然在此間遇到岳二爺大敗金狗!」
跑出來這幾人喜形於色,後面卻有一人緩緩揭去頭上斗笠。
岳雷與楊再興、牛皋見了此人,都是面上一愕,瞬息間紛紛躍下馬來,楊再興與牛皋不過拱手作禮,岳雷卻是眼中含淚:「劉叔叔!——」
劉也是眼圈一紅,搶上前卻伸手一扶:「好!好!好!好!——賢侄不輸乃父當日雄風!好!」
牛皋卻大大咧咧趕上去捏著劉臂膀:「老劉不是去做知府了麼?江南福地不住,巴巴地跑到這窮山惡水來作甚麼?」
劉瞪了牛皋一眼,這才喝道:「河北江山,皆是大宋國土,何處得窮山惡水來?倒是這老牛據聞已經追隨岳帥而去,早死在河邊了,如何竟然在此還魂?」
牛皋滯住,自家難以為繼,只得撓頭嘿嘿一笑:「沒老劉作伴,咱家如何肯先走一步?莫非劉大人到河東來,是要與某家一道,多超度幾名金賊歸天?」
劉不理會他風言***,卻留神後面的楊鐵槍,輕輕推開岳雷與牛皋,搶到楊再興面前,緩緩拱手道:「大宋楊神槍在此!怪道岳家軍勢不可擋!臨安朝中還有人疑心河東金軍如何敗的,豈知楊兄在此?拓皋一戰,楊兄風采常在眼前,豈料今更勝昔!可賀!可賀!」
楊再興卻在見到劉之後,百感交集。
這當口才攻下河東,百廢待興之際,劉到河東來做什麼?劉兵權被奪之際,岳飛不顧自家福禍,尤在上書請還劉於軍中,卻哪裡能夠?順昌之戰,拓皋之戰,劉及所部八字軍的悍不畏死,震動南北,連岳飛也一度認為劉必敗,讓張憲率部前去援助之舉,都曾認為不可為而為之。但劉偏偏將自己家小鎖在了順昌城中,以「與順昌共存亡」的決心,親冒矢石,殺得兀朮十萬主力落荒而逃!拓皋之戰時,楊存中、張俊首先逃遁,敢於留下來與楊再興堅守的也只有劉及所率兵馬。
多年之後,金主再渡河南下,在軍中問及麾下大金諸將,謂大宋諸將帥由誰抵敵,凡念一宋將名字,諸金將皆應答如響,惟有念及劉之名時,帳中啞然,無人敢對,迫得金主道:「劉,吾自當之!」
眼下劉還沒有被趙構再次起用統軍,只為金人還沒有再度南下之能,若是異日金軍再來呢?
大宋的荊南府劉大人,到這河東所為何來?難道是他一時想不開,拋卻官職,到此處來與岳家軍共同作戰?
「劉大人一到河東,金人望風而遁,此戰皆是劉大人神威所佑!」楊再興拱手間,有些言不由衷,不無試探的味道:「此後劉大人若能坐鎮河東,哪裡還怕金人起兵來犯?」
「楊神槍消遣劉某來著!」劉怫然不快:「若得提槍上馬,為楊神槍鞍後一卒,豈不遠遠勝卻江南為宰執?!唉!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