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笑笑不語,雙手連拍,衙後環珮叮噹,笑語盈盈,著轉出來一群人,老少婦孺,不下二十餘口,當先的一兩個總角小子,手中持了木偶玩具和飴糖,一路蹦蹦跳跳,才進得堂上,眼中放光,紛紛叫道:「爺爺!爺爺怎麼才來?」
後面幾名婦女卻眼中噙淚,以袖連拭不已,兩名壯碩漢子躬身道:「爹!」
老吳頭抱過孫子,這番兩世為人,哪曉得會在此間見到家小!頓時止不住眼中老淚漣漣,手撫孫兒,連道:「乖孫兒,爺爺好生念想!」
王蘭見這一家子見面動情,和聲道:「吳先生在此間別有家業,何不返家中再細細道來?還不送吳先生回府?」
老吳這兩個月來都住在軍營中,與一班水師漢子為伍,幾乎將自己也當作了軍中一老卒,雖說軍中伙食也不差,卻哪裡及得上在澎湖時如意?只是生死之間活了過來,能夠饒得殘軀已經是萬幸,總還存了個日後返回澎湖與家人團聚的念頭,是以不曾以命相搏,而是隱忍不發,只待逃走的機會。哪曉得王蘭做事手段盡絕,竟然將遠在澎湖的家小也接了來,這番是何用意?
老吳滿腹心事,卻強作笑顏,帶家小隨那幾名軍卒到文昌縣城中,卻見離縣衙不遠,好大一座宅子,怕不有五六畝大小,屋舍十餘間,前後庭苑整齊,家什精潔,牆壁卻還是新刷就的。大約王蘭囑付人恰才準備齊全,閤家大小皆是大愕,此時還未與家人說得詳細,家中老小只當這老吳在懷南市舶司混得風生水起,還在奇怪積年地海盜為何成了官家貴賓,老吳卻是提心吊膽,開始明白過來:王蘭如此用心,將自己家小送到此間為質。所圖的必是大事。而且是自己能夠辦得到的。只是不曉得面對如此強悍的水師,哪裡用得著自己這個老賊?
待安頓了家小,動用王蘭所賜銀兩購得些家什,吳老頭滿腹狐疑地趕到王蘭下處,吱吱唔唔地問道:「王將軍——這個——老兒這番與晉城水師為敵——這個——得王將軍饒了性命,也就罷了,如今卻賜下這等厚恩。老兒實在難以為報——不曉得將軍有何差遣處,但小老兒能夠做得到時,便是潑天的大事,也說不得了,只怕年老力衰,當不得重擔,誤了將軍大事!」
王蘭大笑道:「吳先生多慮了,我家大哥確有一事。非吳先生莫辦。但眼下卻非其時,先生只索與家人團聚,過些時日。某家再上門求教,那時卻再說與先生詳細!」
老吳頭心下忐忑,哪裡能夠安享團聚?只是王蘭如此說了,卻不好相強,只得在家人面前強顏歡笑,這幾日間在文昌縣過得愜意,竟然比在澎湖時家業更大了三分,只是內裡銀錢少些罷了,所以不敢說破者,只怕徒增家人憂心。
果然,十月底時,王蘭將衙中諸事與李光商議得妥了,才輕車簡從,帶兩個小廝悄悄上門拜訪。
「王將軍大駕!還不奉茶!」老吳正在堂上與兩位孫兒嬉耍,見是王蘭過府,忙讓兒媳將孫兒帶到後院去,卻著人與王蘭上茶,王蘭也揮手讓隨侍小廝退下,才拱手笑道:「吳先生在此間,還可將就否?某家一向事煩,未曾照料得先生家小仔細,恕罪!」
老吳面上惶恐,這才有些深得其中三味,知道王蘭出手,必讓自己招架不得,忙起身道:「小老兒九死一生,不過是王將軍與阮統領慈悲,不論有何吩咐,吳某無有不從!」
王蘭呵呵一笑:「某家曾道,有求于先生,且必是先生做得到的,眼下便有一事,不曉得先生意下如何?」當下附耳在老吳耳邊輕輕數語,老吳先是驚疑不定,後來卻笑逐顏開,頻頻點頭。
年底時,流求突然出現一夥劇賊,麾下兵強馬壯,專劫過往行商,福建路水師勢力單薄,雖勉強出剿過兩次,卻是損兵折將而返,往來客商,若非結伴而行,往往便須依賴與懷南市舶司所造大船同行,才能夠保得平安,而往高麗、日本等地貿易的江南客商,卻無路可走,只得派遣代表至流求,與這伙海盜相商,按月上繳銀兩,海盜首腦則授一旗,逐月顏色符文不同,掛於主桅頂端,則可以通行無阻,福建路上不家不少河北流民,聞說流求島上招收流民,所去者輒授與房屋、耕牛、銀錢、種子,往往有結伴而往者,一時間流求島上人口大增,各路大小海盜皆往彼處拜碼頭,聞說那為首的老賊頭昔年曾在澎湖廝混,不曉得如何竟然在流求大發,卻是實力出眾,由不得眾賊不伏。
眼看便是一年將過,除卻海上這伙盜賊,大宋朝江南半壁,居然還算得上平安,數年未經兵災戰禍,民生漸安,大開荒地之下,今年過得還算豐足,只是河北流民往往自江南豪紳官吏家中佃種田地,過得稍艱難些,卻有賴各地州縣大辦坊作,招收人手,過年時也有了些許餘錢,十二月十七日,江淮一帶大雪,沿江一帶也多有逾江南下,鄂州便在其列,田師中大喜之下,循例報瑞雪之喜至臨安,且賀來歲之豐登,趙構處所得地自然不止田師中一處奏報,連王德等也曉得著人做這等文章,連賀儀送至臨安。
只是天下太平年間,也有不安生地,鄂州黃鶴樓外,便有一莽漢子,喝得爛醉,不顧家小阻攔,往樓上戟指罵道:「狗樣地都統,便只曉得剋扣糧餉,鄂州軍中如市,哪像個打仗的樣子?若是岳大哥在日——」
還未罵得舒服,卻迎風一激,滿腹酒意上湧,「哇」的一口吐在大路上,眾廝僕忙上前扶持。順便將已經醉得不成樣子地牛皋送回家中。黃鶴樓上,閣樓高處,正與家小融融而樂的田師中其實並未聽到樓下的叫罵聲,但守在閣外的侍衛們卻聽得清楚,其中一位入得閣來悄聲附耳稟報,田師中聽罷,恨恨地將手中酒杯擲往窗外,可惜牛皋已經去得遠了。聽不到田師中喃喃咒詛:「這老畜牲不曉得死活。早晚要結果了他!」
但牛皋所說地。卻並無半字虛言,田師中
率先佔了千餘頃良田,名義上是安置河北流民,卻只民三四成糧食,其餘都交了租,此外還在鄂州佔了數座茶場、絲坊,倒與王瀚宇做了不少生意。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自然有上行下效的將領,軍中每升得一級,往往便是數百至數千之費,買賣官爵如同賣貨,市價公行,明碼標價,童叟無欺。而最下等的兵卒則如囚奴一般,為官長勞作。在茶場、瓷窯等處幫閒。哪裡還練什麼廝殺?
牛皋原是岳飛貼心地兄弟,自岳飛被誅殺,成日裡恍恍惚惚。以酒澆胸中塊壘,猶難自解,更加看不慣田師中欺人之事,卻是身在嫌疑之地,對此無能為力,是以這日酒後欲游黃鶴樓,卻被田師中親隨擋在黃鶴樓下,豈肯干休?只是大罵一陣,解了些悶氣,卻是讓田師中更加恨入骨髓,此外於事一無所補。
入夜時,牛皋兀自未醒,門外通報道:「晉城商號鄂州主事王大爺求見副都統,不曉得老爺醒了沒?」家中眾人無計,只得將王瀚宇迎入,管家苦著臉對王瀚宇備說詳細,王瀚宇聽罷一驚道:「田師中小人,眥必報,牛爺一向與他不對路,再如此折辱,只怕田師中放不過牛爺,卻如何是好?楊爺在澤州府,時時囑小地看覷牛爺府上,如今之計,怕是要報與楊爺知道!」
此時楊再興與洪皓卻愁坐晉城內:江南大熟也屬尋常,河北地面上,卻並非如此,澤州、潞州也罷了,以洪皓、魯秀林之勸課農桑,加上楊再興地重視倉儲,不僅這一年遠邁前兩年的大豐收,且倉儲已經出現不堪重負地情況,開始大力興建新地糧倉。但河東路上卻並非如此,金軍統帥撒離喝哪裡懂得甚麼農事?加以天時不正,自延安府至太原府地面上,這一年居然歉收,一時間流民再度大舉南逃,欲直入川蜀,以解倒懸之困,而秦檜則及時下令至蜀中:「毋招集流亡,恐致生事。」地方官吏自然如奉聖旨,將大量流民拒之門外,流落於鳳翔府、京兆府、河南府等地面,其間未免有強橫者,據大小山頭劫掠為生,卻紛紛拉起抗金大旗,甚至搶到瞭解州與澤州地面上。
撒離喝在延安府得報,率大軍萬餘出府,逕往京西路上諸州縣掃蕩,將過年時,大軍遇到了從西夏過來的一支商隊,由任之才親率,駝馬逾千,各有貨物,準備是在晉城榷場交易後,便在這邊過了新年再返回的。只是運氣不好,撞上了撒離喝地大軍。
「近來路上不靖,你等都不曉得麼?輒敢帶這許多財貨上路,當真好大地膽子!」撒離喝本來無心與這隊行商為難,聽麾下小校們說到「許多財貨」,不由得眼前一亮,細細看時,卻是心中竊喜:這批駝馬居然沒有殘次貨色,竟然比所部軍中所用的還要齊整些,如此便宜,豈能放過?當下大笑道:「這批馬兒不錯啊!運貨可惜了,本帥軍中倒有的是馬,不如換換,將軍中之馬拿去運貨,卻試試這夏國的馬如何?」
任之才心中發怯,哪裡敢吱唔一字?當下只得任由金軍換去了來自羅彥處的好馬,卻將金軍中年齒衰邁的駑馬押至晉城,其間又不見了馬背上二三成貨物。楊再興本來大力招收流民,充實二州縣治,有了大量糧食,再多些人馬也裝得下,更要從中選取精壯者充入晉城軍,以備抗金之需,哪曉得任之才會帶來這個壞消息?一時間澤州軍中大憤,便要去找撒離喝的晦氣,高林更是第一個要出太行關,直奔解州撒離喝大營。洪皓卻站出來阻止道:「這個卻使不得!」
這個道理誰都曉得,晉城眼下還不是與大金國全面開戰的時候,若是就此打響了,只怕一時間未必取勝,徒耗費幾年地辛苦,但若是不打,這口氣又實在忍不下來。卻在此時,王瀚宇自鄂州報來消息,道是田師中有害牛皋之意,鄂州軍中已經頗有傳言,乞楊再興措置。
大年前數天,河中府治下,突然出現一夥強賊,嘯據山林,專殺金人官吏,以及附賊害民地奸賊,一時間流民影從,震動數百里地面,京兆府與慶陽府皆急報撒離喝處,乞請出師剿滅。撒離喝本待在解州休整些時日,聞報大是憤怒,立即發書至瓊處,要求開封城中軍隊發兵與其會剿河中府盜匪,瓊豈敢不遵?當下點了三千騎與撒離喝合兵一處,齊往河中府開進。
豈料這伙賊子竟然有大批馬匹,見大軍來剿,便掉頭向南,數日間劫掠過了河南府地面,逕往鄧州而去,鄧州守軍自然高懸吊橋,緊閉城門,不敢出城接戰,撒離喝所率大軍也在數日奔襲之下,分作四隊,前後不能相見,恰在過年這天,前鋒繞過鄧州,往襄陽方向追擊,不過離鄧州五十里地面,駭然發現前方軍容整肅,竟然有三千餘騎以逸待勞,在此恭候!
為首的猛安大駭之下,眼見自己所率的疲兵尚不滿兩千,驚疑不定地上前喝問道:「你等是何處兵馬?絕非河北流寇,可是宋國騎軍?方今南北正有和議,如何北侵大金國土?」
那為首地漢人道:「呸!什麼大金國土?你這伙賊子殺了多少宋人,還敢道什麼和議!小子們,報仇的時候到了,殺!——」
當下三千餘騎虎撲上來,直殺得這隊已經強弩之末的金軍全無招架之力,稍一接戰便潰不成軍,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折損數百,那統軍倒也機敏,眼見不敵,忙著人鳴金,自己卻率隊先逃,背後那支漢軍銜尾直追了數十里方罷。
撒離喝聞說,暴跳之下,著人仔細勘驗,卻見那些遺落的兵器,均是大宋鄂州軍制,不由得怒火攻心,幸好還有麾下僚屬阻住:「大帥不須焦燥,只合著人報到上京,那時右丞相一紙書下,管教這伙大膽的宋軍割人頭來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