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林哪裡敢違拗,當下點齊潞州府漢軍,著得力統領後開赴屯留縣。
這屯留比不得岳縣、沁縣,那邊山高路遠,從早到晚還到不得。辰時從州府出發,饒是金軍未讓漢軍配備足夠馬匹,大半都是步軍,也不過三四個時辰,前鋒兩千餘兵馬早到了屯留縣城下,遠遠看時,城上一面「岳」字旗高高掛出,卻不見一兵一卒守衛,城門處竟然還不斷有零星宋民湧入。
這等情形此前也出現過多次,屯留本無堅城深池可守,雖城在河邊,卻連護城濠都是乾的,太行義軍偶爾來去,也不曾認真在此建設,畢竟要與潞州大軍相抗可不是鬧著玩的。
前鋒統領也算謹慎,喝令哨探快馬入城,看看有何動靜,等得片刻,那入城的探子如飛而返:「爺,城裡沒有太行山賊,只是些百姓罷了,一兵一卒也無!」統領哈哈大笑,以為魯大人這番太慎重了些,居然前後有將近三千兵馬來此公幹,竟只是為了城中不到三千戶百姓。當下也不多言,直接揮兵入城,果然暢通無阻。只是這統領也忒大意了些,漢軍過處,那些衣衫襤褸的宋民們一個個不再收拾手中活計,而是眼放綠光,偷覷漢軍去向,待漢軍入駐縣城府衙時,屯留縣城中處處冒出手持長槍大刀的漢子,從四面八方向中間靠攏,漸漸圍向府衙,全不將漢軍放在眼裡。
「魯大人有令。著城中子民,收拾家當,遷往潞州府安置,不得違誤!」漢軍們駐下來後,立即鳴鑼沿街驅趕,讓城中宋民起身。只是不到小半個時辰,領頭地統領就感覺不對了:剛才還隱約可聞的鳴鑼聲怎麼聽不到了呢?過得片刻,門外一陣喧嚷,十餘名兵卒哭號連天地跑回縣衙來:「爺,不好了,城裡有山賊,兄弟們死傷不少,快快出城逃生吧!」
一時縣衙大亂。眾漢軍急忙整隊,那統領面色鐵青出來,見剛才派遣出去沿門驅趕的漢軍,眼下要麼消失不見,要麼帶傷而返,須臾間折損了三五百兵馬,只氣得七竅生煙:「搜!沿門搜!老子倒要看看這小小縣城中有多少山賊!」
路過那些傷兵時,沒好氣地倒轉槍柄敲在一名傷兵頭上:「都是幫沒用的夯貨!」豈料那傷兵伸手拉住他槍柄,用力一扯,將那統領從馬背上拖了下來:「竟敢敲老子!」伸手抹去臉上血漬。原來竟是高林!十餘名「傷兵」統領嘶聲叫道:「圍住!一個都莫——哎喲!」這次卻是高林重重敲了他一記,以報剛才之仇。
「都莫亂動!」高林放聲大吼,果然漢軍們逡巡不前,不曉得應該如何是好。雖然人數上絕對佔優,卻不敢上前動手,只看到中間那十餘名「傷兵」滿面血紅,凶神惡煞一般立在當場,竟然不懼上千長槍大刀。
衙門前四方街巷中,人群緩緩移動,一個個持刀槍的漢子悄無聲息地從房舍中走出來,漸漸圍定場中。漢軍們反應過來時,形勢逆轉,外面圍著地漢子竟然不下三千之眾,人數上已經遠遠佔優。高林哈哈大笑:「蠢才。還不放下刀槍,作死麼?!」眾漢軍略略騷動,隨即開始聽到刀槍墜地的聲音,這聲音如會傳染一般,初時還稀稀疏疏,後來響成一片,上千漢軍漸次坐在地上,早有「山賊」們上前來撿拾兵器,牽走馬匹。
兩個時辰後,第二隊漢軍進入城中,人數不過數百,這番連戲也沒演,直接就被繳了械。
魯秀林在潞州城中,只覺得心驚肉跳,前後出去了兩千七百漢軍,入夜時莫說報捷,連報信的也沒有一個,只等得口乾舌燥時,才有哨探進衙大叫:「老爺,不好了,屯留縣已經被太行山賊所據,前後漢軍皆入山賊之手矣,大人快快設法相救,遲恐不及!」
魯秀林一陣暈眩,有如天塌地陷般。本地州府所屬漢軍,總共還不上三千兵馬,這番為了驅趕百姓,已經全力出兵,豈料竟然全軍覆沒!
屯留縣城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快!快將這批龜孫剝去盔甲捆好,番賊明日就到,不可大意!」高林焦急地呼喝,晉城軍士卒手腳麻利,卻也頗費了些時間才搞定前後俘虜的兩千兵馬。此番高林與楊再興細細商議,料定拔裡虎不肯輕出,必是讓漢軍送死,卻有兩套方案。一是假裝宋民,陷漢軍於城中,以盡可能少的廝殺俘虜漢軍,再全力對付番子。二則緊閉城門,誘拔裡虎攻城,料那數千騎也圍不得屯留,再趁夜出擊,大殺番子,守城則依仗才出產的火器,只是楊再興有言在先:不到萬不得已,不得輕用。所以部分晉城軍裝作宋民從潞州城外分批經過,而大量兵力、兵器甲冑、火器則從岳縣、沁源等地送來,瞞過魯秀林與拔裡虎耳目。
其實也怪那拔裡虎謹慎,到潞州後緊守兀朮教誨:「莫出城一步,只要守得住潞州,便是大功!」是以不辯外面是否宋民,便讓漢軍出擊,方有此失。
魯秀林哪裡曉得蹊蹺,當下流淚前往拔裡虎營中,只求拔裡虎出擊,救回屯留城中漢軍。拔裡虎聞報,在營中來回斟酌了一夜,次日才大集眾軍,女真與漢軍共計九千餘兵馬,浩浩蕩蕩殺往屯留,這番已經是用牛刀殺雞了,滿擬踏平屯留,屠盡城中山賊,便多殺了幾個宋人,也顧不得了!豈料兵馬臨城時,陡然發現屯留已經固若金湯!破壞的城牆已經稍加修補,上面架滿各式弓弩,城門外遍佈拒馬鹿角,騎軍靠近不得。而眾軍竟然連攻城地器械都未齊備,如何攻得屯留城?
更讓拔裡虎心驚地是,城頭上密密麻麻,一望可知不下四五千兵馬,哪裡是三千戶宋人模樣?拔裡虎一愕之下,差點拔轉馬頭就返回潞州城:眼下哪裡是山賊。便是江南的宋軍,裝備也不似這般齊整,多半是從晉城來襲的楊再興麾下,只是未見楊再興露面,拔裡虎也算計不出究竟是何方兵馬,哪位統軍,城頭上的岳字旗卻是作不得數的,難道岳飛會再生?
魯秀林見此情形。心
虎畏戰,上前悄悄道:「將軍不須如此,且返潞州府理,或者報與上京城中丞相處,以定行止。」
拔裡虎被魯秀林說破心事,一張臉臊得通紅,當下咬咬牙:「魯大人說哪裡話,山賊嘯據在此,官軍怎可以輕易退卻。豈不讓山賊笑話?傳令下去,這便攻城!」
魯秀林心知這話說得反了,卻無可奈何,反正眼下兵馬也不伏他管轄,便是有失,也該拔裡虎承擔。當下無語而退,眾漢軍則齊聲吶喊,奮勇向前。大金軍中律例森嚴,不在岳家軍之下,只是對漢軍尤其苛刻些,家中還有老小連坐,若是陣前退卻,禍及地不止本人。是以拔裡虎軍令一下。倒也沒有人敢轉身而逃。
高林在城頭上,見漢軍在前,女真在後精騎遠觀,啐了一口。下令弓弩準備。只是漢軍們連長梯也沒有,所攻的方向只得往西城門一處,好在溝中無水,雖然吊橋高懸,眾漢軍衝到濠溝前,無路可進,城頭上箭又勁又急,只得持盾苦撐,但稍悍勇者還是持盾強行衝下濠溝,再踩肩踏背,吶喊聲中費力往上爬。城頭上箭如雨下,不斷有漢軍倒在濠溝中,但眾盾護持之下,最終還是有少量漢軍衝到城門處,砍開繩索,放下吊橋,但城門後卻堆積了大堆石塊,哪裡打得開!此時城頭上弩箭發威,不斷穿透步軍手中輕盾,城門處漢軍見不是事,且擋且退,跌入溝中,才得藏身之處,城門處卻已經倒下百餘人。濠溝外的漢軍也步步後退,不能再進一步。
拔裡虎遠觀一陣,雖然漢軍敗退,卻始終沒有見到楊再興旌旗,心中漸漸安定,再看到吊橋已經放下,屯留城門破敗,只是門後大石堆積,急切間打不開,遂大喝道:「魯大人,快著漢軍推開拒馬鹿柴,待騎軍上去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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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秀林從來未經戰陣,眼見死傷陡現,已經嚇得腿都軟了,只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聽得拔裡虎呼喝,哪裡還反應得過來?倒是他身邊親隨見知府大人無計可施,逕直驅馬至漢軍中通傳拔裡虎將令,眾漢軍方才找到方向,持盾前驅,將城門外的拒馬一一挪開,給騎軍開出一條路來。城頭上高林見騎軍將要近前,大聲呼喝,讓床弩準備,並急急喚來郭鐵匠的火器徒弟,預備使用霹靂炮。
當下拔裡虎密密調動人手,身邊數百騎盔甲齊備者隨他為前驅,其餘三千輕騎在後接應,大喝聲中,率隊直撲城門,滿擬以手中狼牙棒將城門砸碎,再破城門而入!這數百騎一手持盾,一手持長兵器,倒也快速衝到了城門處,拔裡虎扯下一支插在頭盔上地弩箭,舉棒便砸,身後數百騎拋盾往城頭上射箭,雙方倒也各有折損,但城門處人馬太多太密,一時間進退兩難,門卻一點點破開了,拔裡虎心中大喜。
豈料便在這時,城樓上扔下一個「鐵鴨蛋」來,在空中火星四濺,城門處金騎只見城頭太行軍突然消失不見,還未轉過念頭來,只聽得有如霹靂的震響在耳邊爆開,城門處百餘騎軍中心開花,當即倒下了十餘騎,身上盔甲完全沒有發揮作用,這霹靂炮大小與後世的手雷三四倍相仿,雖然威力還差些,但其中鐵珠卻是多得驚人,怕不下兩百餘粒,四射而出,當下帶傷地就有數十人馬。更為顯著的成效則是,連拔裡虎都耳中嗡鳴,差點扔下手中兵器轉身捂耳而逃,後面的騎軍更加不堪,聞得霹靂之聲後,不等軍令下達,早已經轉頭飛奔,待驚魂稍定時,轉頭再看,城門處人馬屍身堆積,哭號連天。
「天雷!是天雷!」
漢軍中有人大聲號哭嚎叫,一時間傳遍眾軍,後面地騎步軍哪裡曉得底細,昔時參加過宋金兩國靖康之戰的本來就極少,見識過宋軍火器的更是罕見,何況眼下這等聲響,哪裡是人力可致的?此刻晴空萬里,天上半絲雲彩也無,卻忽然這麼大的雷聲,捨天雷而外,更無解釋!當下漢軍首先潰散,紛紛逃往潞州方向,後面的金騎若是在平日裡,早持刀槍大殺漢軍以阻潰勢,今日卻覺得理所當然,見漢軍一退,攻城之舉已經成為泡影,也拔轉馬頭就逃。拔裡虎見事已不可為,徒損了數百漢軍與百餘騎軍,不顧魯秀林何在,自己率親衛飛逃。
豈料逃得半日,遙見潞州城頭,暮色中一幅巨大的「岳」字旗高高飄動!原來他這廂主力盡出,以剿屯留縣城,楊再興主力卻換下昨日地漢軍衣著,以潰軍之勢直入潞州,守門漢軍小卒聽得城下喝罵,哪裡敢稍有滯澀,立即開了城門,卻見這些「潰軍」進城之後,立即控制四門,竟然以不到兩千軍佔了潞州。
拔裡虎在城外,怒發如狂,這番偷雞不成,倒蝕了潞州,但這邊城高池深,器械盡在城中,如何攻得?眼看城頭上影影綽綽,不曉得究竟有多少兵馬,只得歎氣遠遁,不理會後面潰敗地漢軍生死。王蘭在城頭上見拔裡虎遠去,也抹了一頭汗。他這裡三千騎軍倒是逃得飛快,後面捨命狂奔了一天的漢軍至漆黑時才持火把至城下,魯秀林混在漢軍之中,見城頭一片黑,人都無一個,在城門下吊橋外破口大罵:「賊奴才!還不開門?作死麼?」
城頭上王蘭將「岳」字旗大張,哈哈大笑道:「你等便是番賊的奴才!老子本是宋人,當不來奴才!還不下馬坐地,便吃些弓箭!」一時間火光四起,數百火把將城頭照得通亮,岳字大旗在火光中分外奪目,里許外皆可見。魯秀林目瞪口呆,正等要逃時,城頭上一箭射下,將他座騎射得嘶聲長叫,倒地不起。眾人扶起知府大人,只得坐地不動,拋兵卸甲,等候處置。
天明時,屯留城中已經空無一人,晉城軍盡數進了潞州府城,衙門裡坐的知府卻已經變成了洪皓!拔裡虎長驅二百里,連夜離了潞州地界,自去向兀朮覆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