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聞言,面色大變,將《齊民要術》放回案上,似要井,卻又縮回手來,拂袖而起,踱到窗邊,仰看青天上幾縷白云:「楊大人,宋金和議已成,大人卻要策劃再起邊釁麼?」
楊再興見這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也忙站起來凝神對付:「洪先生說哪裡話!宋金和議,不過天子休養生息之策,當今天下民力艱難,靖康年後南渡者何止千萬,萬民流動,朝綱不振,連年大戰之下,江南已是危若累卵,故天子暫屈己身以翼護萬民,只等國力漸復,必要北上燕雲,直搗黃龍,以雪靖康之恥!楊再興借晉城棲身,屯田練兵,也只等他年王師北上時接應罷了,豈敢壞了聖上大事?」
洪皓頭也不回,卻道:「大人欺我!若只是為此,大人實乃我朝忠良!只怕大人之志,未必要等北伐旨意罷?洪某非知兵之輩,然觀乎晉城商號人手,不惟紀律嚴明,且身手了得,膽識過人,加上城中精兵,便是當年岳家軍威震上京時,也未必在晉城軍之上!如此精兵數萬,竟沒有北伐之力?」
楊再興當此時,雖室內幽然生風,也不覺背上汗出:「先生謬讚了,晉城軍將校,均自岳家軍中來,岳二公子便親在晉城軍中訓導,雖全照足岳家軍規矩,仍力有未逮。『撼山易,撼岳家軍難』,豈是易致?昔年岳家軍十萬之眾。以岳帥之能,尚且不敢孤軍深入,晉城軍兩萬上下,便是守此一方之土也難,哪裡輒敢興兵北上?」
洪皓這才轉身,微笑道:「楊大人之意。非不欲矣,是不能矣?」
楊再興眼見躲不過去,咬咬牙道:「靖康之恥,凡我大宋將士,無不痛入骨髓!便想一日或忘,卻哪裡能夠?!若說不想北上燕雲,擒賊酋拜於闕下,誠為虛言!然澤州府百里之地。實難伸展手腳,地窄人少,便練三萬精兵也難,如何遂某家報國之志?如今奉旨治州,又要練兵,府中官、財、人諸事煩多,於某家而言,實難於持槍破陣擒賊,請洪先生指點一條明路!」
洪皓此時才略略領會到楊再興話中地誠意,舉杯啜飲。放下杯時,直視楊再興:「江南宋民億兆之數,此非人乎?為何楊大人捨易求難,竟要到這太行山中練兵?上京頗傳說大人威名,連兀朮亦不敢來捋虎鬚,何不多打幾個州縣。以廣州治?臨安城中,多的是經邦治國之才,大人既奉旨,如何不請聖上派遣些許幹吏到此間,以解大人之憂?」
楊再興一驚,這洪皓所言,句句都在理上,若按這話深入下去。只怕便是一個不堪的結論——楊某有不臣之心!那時洪皓自然要代江南理學人士,以聖賢之道教訓楊再興了。但楊再興敢邀請洪皓到此間來,而不是泛泛接待,豈無對策?當下不答所問。反問洪皓道:「先生以為,大宋當朝宰輔如何?」
洪皓一愕,隨即一個微笑從嘴角漾開:「老夫久滯上京,朝中之事,荒疏得狠了,倒要請教楊大人,秦相究竟是何許人?」
楊再興見這滑頭模樣,豈會不知洪皓在玩太極?只是當代大宗師當前,哪裡敢忤撞?只得轉過話頭:「楊某憑一柄鐵槍,昔年亦曾快意疆場,只道隨岳大哥揮師北上,平定中原,迎還二聖,那時種兩頃附廓田,量晴較雨,與天下宋民同樂足矣!豈料一代豪傑,無敵勇帥,不曾馬革裹屍還,卻葬送於奸臣刀筆間,殞身於獄卒手中,楊某在偌大江南,求保全首領於牖下而不能,家中妻小几為秦賊所害!」
說到此處,楊再興情難自抑,一掌擊在案上,震得筆筒傾倒,洪皓動容。
「岳大哥之死,寒了江南河北義士之心,朝中諸人,只競相買賣官爵,占良田美宅,全不以恢復為念,某家避禍至此間時,見河北宋民翹首以盼王師,等來的卻是一紙和議!眼看河北故土難回,賊子卻逡巡山下不肯放過,太行山上父老心喪若死,雙眼淚干,天不應地不靈,楊某空負一身力氣,焉得不救宋民?只是一雙手臂,一柄鐵槍,能夠救得幾人?若要多佔幾座城池,卻是治府無方,兵甲不足,打得下也守不得,守住了也治不得,豈能長久?若是交給臨安城中那班腐臣,只怕不出三日,便是獻城出降的局面,這等人臨安城中倒也多的是,只怕空費了將士性命,徒誤了抗金大業,後悔莫及矣!」
洪皓聞言,老淚涔涔而下:「老夫故意以言挑之,楊大人勿罪!岳相與楊大人偃城、穎昌之戰,兀朮潰不成軍,上京震怖,謂岳、楊不日必揮師北上,直搗黃龍府,城中一日數驚,聞楊鐵槍之名,可止小兒夜啼!而朝中自毀長城,以莫須有之罪誅國之干臣,實中兀朮之計矣!岳相死訊傳至上京,諸賊酋酹酒相賀,都道從此可以安枕。此非親者痛而仇者快耶?此番隨羅將軍來此,便要看大人是否寒了恢復之心,欲稱霸於區區百里之地,以保全家小為念,因私怨而忘卻國仇。河北千里江山,天地變色,萬戶蕭疏,不復人間景象,此豈是天道之常?必有勇士明天理而順時節,積蓄兵甲糧草,還我大宋朗朗乾坤!觀當今之天下,尚有進取河北之心者,捨君其誰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人所學,非常人可致,何必妄自菲薄?夫術業有專攻,天下間文武全才者,萬世無一,大人威震天下,豈能困於刀筆吏之瑣事?晉城雖小,實系天下民望,若舉大事之時,吾料江南河北,應者影從,豪傑之士不絕於途,豈會缺乏人手?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太行千里之內,豈無一二貞節之士?大人只需廣納賢才,以助大業,必有賢者起於蓬篙,為大人襄助!」
言及此處。慷慨激昂之時,哪裡是先前地老態?書生意氣,揮拆方酋,此刻的洪皓,雖身材單薄,年齡老邁,卻仍令人感到不可侵犯的威嚴。怪不得上京城中,蠻夷之地。仍以氣節令金人不敢干犯!楊再興雖來自後世,早經過多年的思想政治教育,仍感到強烈的震憾:這老頭子的演說能力不是一般地強!畢竟是大金諸王子的教師,宗尹不是一點眼光也沒有,而在大金身居國師之
昉,也深畏洪皓南返。河北地面上,真正的宗師中,的學識氣節,俱足以名動天下,余子不及矣!
但楊再興費了偌多口水。便要的是這句話,當下躬身道:「先生教訓的是,楊某正要天下英才,與某共圖大業,只是州小城窄,恐留不得大賢。只怕便是張榜出去,不過徒增笑話罷了。」
洪皓聽得此話,哪裡不曉得楊再興用意,倒也頗費了一番思量,才答道:「洪某雖不畏生死,出使十五載,尤未竟王事,此番南來。便須回覆王命,亦借此看覷家中妻小一番,只怕物是人非,多有變故。大人之意。洪皓豈不明白?面聖之時,必奏明大人一番忠義,以請聖命,只是聖意如何,還須赴臨安之後方知。若聖意不允,倒頗為難,只是洪某若得便時,必舉薦英才至此間,為大人襄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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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再興愀然不樂,半晌方答道:「先生國事為重,楊某豈會不知?只是此番江南之行,卻有不測之禍,楊某雖不敢留難先生,卻須言無不盡,以為先生早早作自保之策,有所益——先生在賊營中時,頗聞秦檜河北之事否?」
洪皓一凜,捋鬚道:「秦檜昔年在賊營中,曾為撻賴掌書,南北之事,多與賊酋規劃,屈膝卑辭以事諸賊,洪某豈會不知?如今秦檜掌大宋樞密院,必要為難洪某。只是歷年來在上京,於賊子動靜虛實,頗有所聞,若為避一秦檜而不敢南歸,報與朝廷,以助恢復之計,實有負老夫忍辱求生,用心多年。大人好意,洪皓心領,芶利國家之事,豈因一己禍福而趨避之?此去只須不死,必有所報於大人!」
楊再興眼見又是一位不計禍福的義士,眼眶一紅:「先生高風亮節,楊某無話可說,若保全先生之命於晉城,恐怕壞了先生名節。只是有岳大哥之例在前,楊某再不敢掉以輕心。此去面聖之後,若秦賊欲害忠良,楊某必有一番佈置,不令奸賊得逞,到時先生幸勿拒卻!」
洪皓見楊再興說得熱切,也深深感動,忙道:「老夫殘軀,值得甚麼?大人過慮了,料那秦檜尚不敢殺老夫以塞天下人之口,大人慎勿令晉城英雄犯險以救老夫!抗金大業,多一位好漢便多殺幾個賊子,老夫有何能為哉?」
楊再興搖搖頭:「救先生卻未必要犯險,以時先生就明白了,此刻先不必計較。倒是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若先生所攜書稿典籍,若得便處,還請容楊某著人抄錄,日後江南路遠,便欲拜讀先生大作,只怕難以做到,未審先生之意如何?」
洪皓聽了,略一思忖,慨然應允,同時向楊再興進言:「當今金主,頗受韓昉之學,雖為賊酋,略有漢家風範,上京城中,眼下倒缺聖賢之書,一書可賣數,楊大人既深究貨殖之學,何不以此輸往上京?一則可得數十倍利,二則可以移風化俗,教化夷狄?」
楊再興一聽,豁然開朗,心道:「老子不但要多賣些四書五經過去,便是是江南與西夏地奇玩珍玉,也可多貨賣些到上京,只盼數年之內,能夠『移風化俗,教化夷狄』,上京城中多幾個女真夫子,兀朮手下多幾個富家翁,那時再打起來,豈不事半功倍?嘿嘿,大宋因何而敗,老子便讓金國也重蹈覆轍!」
次日大排宴席,眾將皆恭恭敬敬為洪皓上壽,老夫子大悅,滿堂上諛詞如潮,說得老夫子直追孔孟,遠邁顏淵,曠古爍今,空前絕後,一代宗師,直聽得洪皓臉上頗有些掛不住了才罷。隨後擺開車駕,直送出離城二十里外,隨後自有商號大隊送過河往南而去。楊再興目送洪皓遠去,心頭一陣發寒:「還好老子當時看到《貨殖》篇,要是老夫子看到我昨天在研究《齊民要術》上的菜譜,不知如何評價!」
返城時還未坐定,聞報榷場中夏人、胡人皆已交易完畢,眼下不過在墟中休整,卻有幾名胡人搶著要求見城主,說是有要事相商。楊再興一時好奇,答應下來,豈知幾名身異服的胡人進了府衙,以手撫胸,躬身就道:「尊敬的國王陛下……」
堂上眾人面色大變,忙上前阻止,高林道:「客人錯了!這位大人是大宋澤州知府,卻不是什麼國王,大宋國主現在臨安,諸位記住了!」
胡人們嘀嘀咕咕,楊再興聽不真切,卻是背上汗出:若是給臨安城中一班理學宗師們聽見,自己這番謀逆大罪是坐得實了。稍過片刻,那為首地胡人再次率眾人躬身道:「尊敬的大人,我等是從波斯、大食、於等國來的商人,在夏國已經買賣了七八年,卻一直沒有買到宋國的絲綢和瓷器,還有美味的茶葉,只有在您的城邦中,才見到了真正地宋國貨物。從今年起,我們將不再停留於夏國和金國的城池,直接到您的城中交易,還請大人允可。」
楊再興愕然道:「諸位到晉城之前,從未到過宋國麼?」
為首的胡人身材高大,花白鬍子,年紀大約也在五十歲上下了,靖康年也不過才十餘年,那時往前,宋夏之間還有榷場呢,怎麼會買不到宋國貨?
卻見那胡人道:「在下自小便與遼國商人交易,十年前才知道有宋國,那時卻已經不能趕往宋國了,是以從來沒有到過宋國,大人這裡難道不是宋國麼?」
堂上眾人都是一笑:「是,這裡自然是宋國!」
當下楊再興自然允許了眾胡人之請,隨後數日內,夏國客商們纏著任之才,也要求不再赴太原府等地交易,往後直接過解州、太行到晉城,以免去太原府一路稅收,任之才見有財可發,無有不允。
權場漸散後,大半夏商、胡商直接返回西夏,卻且隊三十餘人的夏商還不滿意,將採買的貨物寄放在晉城榷場,隨後往北,欲向金人多購些貨物回去。
數日後,三人縱馬逃回,道是商隊為上黨金人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