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年七月十八日,辰時。
開封城內,殺意森然,兀朮已經下令數日,每日只有午間一個時辰可以出行,其他時間,所有街巷,均不得有人影,所有居民均須呆在家中,若有出逃,四鄰連坐!
如果不是偶爾的犬吠聲傳來,開封城就是一座死城。
城中原來熙熙攘攘的大街,現下只有大金的騎兵不時衝過,馬蹄聲散去後,萬籟俱靜,連兒啼聲都瘖啞而細弱。
但城中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已經是金人在開封城中最後的日子。
那些原來在開封城囂張跋扈的大金勳貴們,眼下全都消失不見,連城中的金騎都在一天天減少,不時還有金營中漢軍逃兵易服進入民居躲藏,由他們傳出的消息則更加讓人振奮:岳家軍就在開封城外!
城中最不開心的人只有一個:完顏宗弼,大金國四太子,兀朮!
所有的可能都已經想到了,但沒有一個可能會讓兀朮稍展愁眉。城中金兵除了佈防諸門,二十里外偵騎四布,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保證從北門到李固渡的通道暢通無阻。岳家軍連日來毫無動靜,但絕對不是無所作為,最近有幾支偵騎小隊跑出了二十里外,連人帶馬,連渣都不剩一粒,消失得無影無蹤,其中有兩個漢軍小隊,連怎麼失蹤的都不知道。
兀朮料到了最壞的局面,甚至一旦岳家軍發動,城中所有精騎就集中在一處,從岳家軍最薄弱的那道防線衝出,直殺李固渡。渡口那邊的防禦已經做到比開封城還強悍,一時半刻不會掉到岳家軍手裡,等自己率大軍趕到,且戰且退,渡河應該是沒有問題。
坐在宋皇昔年的大殿寶座上,兀朮有時也曾有過幻想,這座城就像是老天賜給自己的賞賜,多年的辛苦廝殺,只有在這裡才會有些許的踏實,有時甚至想過,再也不返回上京(雖然金帝已經將其改名為北京),就這麼舒舒服服地呆在這裡,操練精兵。向南可威壓宋廷,向北也省得和朝中那班老臣怒目相向。大金國創國的鐵血漢子,白山黑水滋養出來的好漢們,早已經死得差不多了,眼下的朝中權貴,與自己當年攻破開封時抓到的那些宋臣有什麼不同?一樣的貪生怕死,一樣的耽於逸樂。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大宋便幾乎亡於此,如今的大金,難道會有什麼不同?
蒙古草原上,那些凶悍的遊牧漢子,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獵手們,如今一代代繁盛,部族的規模一代比一代大,對大金北方城池的危脅也越來越明顯。只要把南宋徹底打散、打怕,甚至打死,自己就可以無後顧之憂,率所有大金精騎,掃蕩草原,把大金北方的國土外圍打造成堅不可破的萬里疆防,再接下來才是安心的改革內政,屯田放牧,休養生息!
只要江南還有像岳飛這種可怕的瘋子,這種執著北伐的將帥,自己就休想放心地北上大草原。
江南小朝庭裡,有一心主和的秦檜,還有把柄在大金手裡的康王,都不足慮,韓世忠守成之將,劉錡雖然也算是瘋子,卻從來不是瘋到骨子裡去了,對北伐沒有那麼執著,甚至就算西川漢中大金無計可施的吳氏兄弟,也從來不會擺出進攻的態勢。
只有岳飛!
差不多自己每一步籌謀,都會想到:岳飛會有什麼反應?!岳飛怎麼破解?!
而最後真正面對岳飛時,得到的都是最不想要的答案!
這南蠻就是四太子腰間的一枚骨刺,讓人不得安寢,不得安座!甚至飲食俱廢!
這一仗,只能殺了岳飛,一座開封城來換也值!
「岳飛!為什麼你還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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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面沉如水,接完聖旨,行禮如儀,安排營中擺開宴席,雖然遠不如臨安豐盛,也算是營中難得的盛宴了,只是規模卻並不大,營中只得寥寥數人陪席。
張憲、岳雲、王貴、楊峻等人都坐在下首,岳飛畢竟比來宣旨的御使高出不少品級,雖然一再遜座,也還是坐在了主位。
這頓飯吃得味同嚼蠟,營中將帥看御使的眼光,讓一向在臨安城中不可一使的秦檜親信,也不敢抬頭面對,相比昨晚在偃城暫歇時的囂張,這時的「聖使」低調了許多。
歡迎午宴後,撤席擺茶,談話也進入正題。
「太尉,下官身負皇命,須返回行在覆命,不知太尉幾時班師?」御使說這話時,目不轉睛在盯著岳飛的表情。你退兵便罷,或者不肯退兵,要忤逆聖旨,那也是秦相所求之不得的,岳飛久居節度使位,手握重兵,若沒有個充分的借口,如何下手削奪兵權?
甚至,不需要你多說一個字廢話,只要臉上稍有不愉,那也是天大的罪狀!
「大人,岳某熟思聖意,是命岳某『措置班師』,而非立即拔營,這大軍一動,非同小可,不僅事務煩多,還須防番賊追擊,往往且戰且退,方可平安南返,此即聖上『措置』之意,不知大人以為岳某所言確否?」岳飛臉上古井不波,卻玩起了文字遊戲。
這話也不算過份,順昌之戰,趙構急火攻心時,下旨的說法完全不一樣。
「劉在順昌府,捍御金賊,雖屢殺獲,其賊勢源源未已。卿依已降詔旨,多差精銳人馬,火急前去救援,無致賊勢猖狂,少落奸便,不得頃刻住滯。」
這當中有「不得頃刻住滯。」,意思大為不同。
但此番聖旨中的「措置」二字,頗可玩味,即使是秦檜在此,也未必就能說出其他意思來,明明就是「安排籌劃,妥當行事」的意思,班師固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憑「措置」二字,未嘗不可以求得些周旋空間!
「這個——」御使也躊躇起來,揣摸聖意,這是件極犯諱的事,自己固然得秦相口諭,要岳飛盡快回軍,以免深犯兀朮根本,可是若岳飛說的是對的,那自己反其道而行之,一旦大軍略有不測,岳飛完全可以往自己頭上扣一頂大帽子,那時悔之晚矣。
「太尉深得皇上倚重,必能深體上意!」御使乾脆以退為進:「不過以聖上召諸帥班師之舉,下官看來,是為兩國和議大局,若太尉尚須時日,下官也可先返行在,不過若是兩國再有大戰,恐怕與聖意不符,不知太尉以為然否?」
岳飛沉吟片刻,拈鬚頜首:「飛既奉旨,必不輕進,大人可以放心!」
帳中一時鴉雀無聲,岳家軍諸將盡皆駭然。
「不過,若兀朮敢來犯我大營,岳某也不會束手待縛就是了!」岳飛補充道。
「是!是!自然不會!太尉多慮了!」御使頭上微微沁汗。
岳飛聞言,臉上怒意一閃而逝:不會?!你怎麼知道兀朮不會?莫非?!
此時御使正在拭汗,沒有看到岳飛眼中厲芒,楊峻卻深得其中三味:這傢伙必與兀朮暗通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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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開封城內城。
「丞相!臨安來人!」
兀朮聞言,憮然道:「知道了,叫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