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無名(六上)「賈生之用?」李建成皺起眉頭,順著陳演壽的語調生硬地重複。他不理解陳演壽為什麼把百戰百勝的仲堅和漢代有名的懷才不遇書生賈誼相提並論。在他看來,二者根本沒有類似之處。賈誼終生鬱鬱不得志,而李旭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封了郡王,驃騎大將軍。爵位和官職幾乎都到了人臣的極限。至於脾氣秉性,仲堅雖然為人潔身自好,卻絕非一個死較真兒的傢伙。只要別人不過分針對他,他未必會主動找別人的麻煩!「對,賈生之用!」陳演壽非常認真地強調。「賈生活著的時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後近二十年裡,兩代大漢天子卻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別人為其懷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來,論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賈誼者!」「陳叔目光獨到!」李建成自認不是個笨人,已經完全明白了陳演壽想要表達的意思。但他卻非常不贊同這個提議。眼下他急需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來壓一壓弟弟世民和劉弘基、殷開山、侯君集等人的風頭。費盡力氣將李旭招於麾下卻束之以高閣,豈不等於看著世民的勢力一天天發展壯大麼?見少主誇了自己一聲便不再言語,陳演壽心裡愈發感到失望。關於李旭到底最後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問題,他一直持懷疑態度。憑心而論,自家主公李淵和少主建成的確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將。可這種種好處是建立在利益交換基礎之上的。恐怕在對方眼裡,目前的唐王李淵與當年的大隋天子楊廣兩人之間根本沒什麼區別。即便勉強分一分高下,估計也是楊廣對李旭的情分更真摯些。至少他在不斷給李旭加官進爵時,沒考慮太多的回報與利用問題。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動李旭,必須拿出些更讓人看重的東西來!封之以高官顯爵?哼哼,即便沒有唐王李淵假楊侑之手的封賞,憑著手中的數萬精銳和六郡地盤,李旭自己上表討個王爺的名號,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東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邊可能吝嗇麼?傳言大隋公主帶著嫁妝就等在黃河邊上,時刻等著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錢財?李旭若真的是個貪財的,就不會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養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來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後,陳演壽才發現所謂的河東甲士與博陵精銳之間的差別到底有多大。他曾經大膽地假設一下,雖然心裡萬分不願意這種情況的發生。倘若李旭不顧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風險,決定誓死維護東都那位天子的威儀。他率領博陵精銳西進,兩個月之內,河東各郡沒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點兵馬根本不夠個給博陵精銳墊馬掌。世子建成麾下這五萬「精兵」,頂多也只有且戰且退的份兒!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調過來,劉弘基、李安遠、慕容羅、王元通、齊破凝等這些旭子的舊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拚命,也頂多是把博陵軍趕回河北去。若想一戰而吞併六郡,簡直是在白日做夢!當然,河東李家除了兵力之外,還有一個李旭永遠無法比擬的人脈優勢。唐王可以借助各地望族、豪門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從各個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樣一來,雙方誰也落不下什麼好處。即便能打敗李旭,河東李家也耗盡了自己所有積蓄下來的資源。沒有個三年五年的時間恢復元氣,根本不用再去想「問鼎逐鹿」四個字。既然利誘和威逼兩種辦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說的,待之以誠的想法反而成了一個好主意,但關鍵在乎於這個「誠」字體現在哪一方面。旭子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兄弟義氣,兒女親情,未必還會看得像少年時那樣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卻未必對河東李家不心存忌憚。如此,在陳演壽看來,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讓旭子動心的條件,便是代表河東李家,答應旭子全盤接納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項新政。想到這,陳演壽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來可曾發現,同樣是經受戰亂,上谷和涿郡兩地與河東、京畿各郡的差異?」「看到了。仲堅的確有料民之才。不過我認為戰場上更能發揮他的長處!」李建成點點頭,目光平淡依舊。「若河東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帶著最後的一分期待,陳演壽繼續追問。「那需要一些時間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還放在戰場上。而旭子在此試行了兩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會兒,很鄭重地回答。『無須立刻執行,世子只要給仲堅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個承諾!』,陳演壽在心裡大叫,嘴巴動了動,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陳演壽私下認為,旭子當初之所以不顧得罪六郡豪門,得罪洛陽留守的權貴,在河北與河南兩地推行均田令,恐怕與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關。作為一個不曾忘本的寒門子弟,李旭總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輩。這才導致他的很多舉措看起來既瘋狂大膽,又倔強得匪夷所思。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制各地和將來全天下推行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那樣,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個人。他自己,他背後所站立的那些寒門子弟、貧困書生、底層將士,以及他的父輩、親朋,還有全天下與他際遇相同的人,都將是新政的受益者。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會毫無保留地輔佐他。這才是真正的「賈生之用」,高官顯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經擁有的足夠的官職和爵位,不需要人錦上添花。他所堅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為之付出了無數代價,並且不屈不撓堅持著的東西,才是其內心深處最珍視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這個心願,旭子這輩子也不會辜負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這種魄力來,陳演壽認為,即便李旭將來李旭歸順於河東李家,也不會甘心被一個聲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驅使。「陳叔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李建成終於察覺到心腹幕僚臉色不太正常,打了個哈欠,笑著追問。「仗可能一兩年之內便會打完!」陳演壽已經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幾點小火星來,將出口的話再度烤熱,「有了這次北上抗擊突厥之功,世子的聲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亂入治卻是個非常耗費時日的事情。政務本來就是世子所長,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終眷顧如前,手握十萬雄兵,未必及得上讓世人心裡念一個『好』字!」「陳叔說得對,但具體該幹些什麼,還需要從長計議!一時真的很難作出決斷!」先是一愣,緊跟著眉頭擰做一團。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後,李建成終於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況且父親那邊對戡亂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讓我由著性子施為!」「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陳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陳演壽咧了咧滿是白鬚的嘴巴,低聲致歉。「我知道陳叔一切都是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順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乾澀的眼睛。「今後有什麼話,還望陳叔像今天這樣知無不言!」陳演壽笑著躬身,「陳某記下了,世子早點安歇吧,時候不早了!」看到對方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表示,他主動捏掉了心裡最後幾顆火星兒,拱手告別。李建成微笑著將對方送出二門,執晚輩之禮告別,然後又微笑著返回自己的書案邊,抽出一疊潔白輕軟的絹紙,提筆在上面勾勾畫畫。陳演壽今天想表達的意思他其實完全聽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樣做,有可能永遠將旭子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但他卻不敢那樣做,不是不願,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大周和大隋兩朝最後其實都毀在了世家之手。父親李淵私下裡不止一次得出類似的結論。而李旭之所以屢屢被無怨無仇的刁難,陷害,也主要是由於他的出身問題。他是條山澗裡蹦出來的黑蛟,一群養在池子的錦鯉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在其長大之前將其消滅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無異於想毀掉整個養錦鯉的池子,將它與山澗、大河混為一體。天下群雄中,不止竇建德一個人從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養分。目前李家治下的義寧朝,也借鑒了相當大一部分均田和墾荒政策。但將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動的吃下去卻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應旭子,換了父親李淵親自來恐怕也不敢貿然作出這個逆天的決定。不像博陵軍這邊,李旭麾下的將領、心腹大部分來自普通人家。目前幫助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卻包括裴寂、劉文靜、柴紹、長孫順德等豪門子弟。這些人每個人背後的都站著一個碩大的家族,根深葉茂。父親李淵攻克龍泉後,堅持無論出身高低貴賤有功同賞時,已經被劉文靜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話,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攏,父親身邊的裴、劉等人便立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從唐王繼承人的位置上拽下來。為得到一個李旭而失去父親身邊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麼?李建成手中的筆塗塗抹抹,將寫好的字跡又塗成一團黑。這是個非黑即白的賭局,到底壓哪邊,他不敢下注。家園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