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補天(四上)眼看著眾人的情緒越來越向自己期待的反方發展,劉文靜心裡暗暗著急。他一個勁地乾咳,期待能把大伙的話頭打斷,但一干粗鄙武夫們卻彷彿他不存在一般,連瞟都懶得瞟他一下。在逞一時意氣與塞外狼騎拚個兩敗俱傷,和暫時作出犧牲,待一統天下後再徐圖反擊兩種策略之間,劉文靜明顯地傾向與後者。在座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到過始必可汗的牙帳,目睹過突厥狼騎何等強悍的人。兩相比較的結果告訴他,以李家軍現在的實力,不可能是突厥狼騎的對手。萬一在太原兵馬和突厥激戰時,其他垂涎皇位的英雄趁機來爭奪長安,河東李家近半年來的所有努力就會荒廢。那不僅僅意味著李淵的天子美夢成為虛幻,也意味著他和裴寂這些從龍者同時失掉一場豪賭。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會在眼前溜走,身家性命也會統統搭進去。這個時候,劉文靜自然不能指望李淵主動說明不願與突厥翻臉的緣由。理解自家主公內心無奈的他只好將目光看向中軍長史裴寂,指望從老朋友那裡得到些支持。畢竟當初提議引突厥為強援的也包括這個老狐狸在內,如果他不肯開口說話,大伙將來誰都未必有好果子吃!但裴寂的表現很令人失望。他不但沒有回應劉文靜的暗示,還主動與孫華等人打得火熱。「現在誅殺康鞘利和史大奈,未免會讓不知情者笑話咱們無容人之量。他倆麾下就那麼幾個兵,翻不起多大風浪來。如果膽敢圖謀不軌,咱們隨時可以將其拿下!關鍵是如何在突厥人南下之前做好準備,破城的事情不能耽誤,北上的時機也要找好」老謀深算的裴寂一邊將康鞘利和史大奈等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一邊順著眾人的意思探討兩線作戰的可能。「明日我就親自帶人攻城,爭取在十天之內攻破長安。有了京師內的存糧和甲杖做軍需,唐公也不必為突厥人發愁。想當年先皇在位的時候,哪輪到突厥人對咱們發狠。咱們大隋弟兄吃完飯打個飽嗝,草原上的狼崽子們都得哆嗦三天!」被唐公李淵親手提拔為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的孫華根本沒把突厥人的戰鬥力放在眼裡。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十餘年前,大隋兵馬將突厥狼騎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那時的中原使者出塞,即便只帶著兩、三個隨從,也能讓萬里草原掀起腥風血雨。契丹頭領剛對來自中原的使者流露出些許不敬,轉眼之間,數萬塞上武士便主動替中原人拔去了這個眼中釘。『要是大隋國內有當年的十分之一,還輪到你們來造反?』劉文靜對孫華等人的無知嗤之以鼻。眼下李淵帳內兵大爺居多,讓他在猛然間感到了一種鶴立雞群般的孤獨。他不明白李淵為什麼對那些無知的土匪頭子如此遷就,不但授予這些傢伙最高的職位,而且准許他們參與攸關整個李家軍命運的決策。在劉文靜看來,某些人頂多為當世樊噲,衝鋒陷陣勉強堪任,遠見卓識半點沒有。有聽取他們的諫言那功夫,還不如多去翻翻古書,從前人的智慧中借鑒些應對之策。在大軍剛剛渡過黃河時,劉文靜曾經私下裡向李淵建議過,請對方著手整頓軍中秩序。按照大隋慣例,出身於寒微的人不應該和出身高貴的人同列。立下戰功後,所受的賞賜也不應該相同。而李淵卻回答道:「矢石之間,不辨貴賤;論勳之際,何有等差,宜並從本勳授。」這種公平的處事態度令李家軍快速膨脹。但與軍隊發展壯大相伴而來的另外一個後果就是,中軍帳內的秩序越來越混亂,很多時候就像一夥山賊在討論如何打家劫舍!出於某種劉文靜無法明白的原因,李淵本人倒很是喜歡這種亂哄哄的場景。他一直在用心傾聽,絲毫不以滿帳篷的髒話、黑話為意。有些話只要說到了點子上,無論出自誰人之口,帶著多少污言穢語,他都會輕輕地鼓鼓掌。受到激勵的豪傑們立刻滿臉興奮,順著先前的思路說下去,天馬行空般,根本不受任何拘束。「先取長安,再定上洛,然後以一支兵馬東進逼住段達和王世充。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另一支兵馬火速北上……」眼下最被群雄看好的對策出自長孫無忌之口。他不但在時間上論證了這種策略的可能,而且綜合了瓦崗軍與洛陽雙方此時的對陣形式,認為在攻破長安後,李家兵馬有一段足夠的時間去應付來自塞外的威脅。「就怕李密和王世充勾結!」有人大聲說出自己的擔憂。但他的話很快被一片嘲笑聲吞沒。「就李密那心胸,連扶自己上位的恩人都不放心,他還能相信王世充?」「王世充也不會相信李密!姓李的也就是個大忽悠,先忽悠死了楊玄感,又忽悠死了翟讓!誰再相信他,先看看翟讓的人頭!」核心將領們把李淵的沉默看做自己展示眼光和才幹的機會,爭搶著發言。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傾向於認為李旭所送來的警訊屬實。大多數人也認為太原兵馬應該主動迎擊突厥人的進攻,拒敵於國門之外。但在怎麼去打、何時開打以及領軍北上者的人選等細節上,卻達不成統一。以孫華、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為首的關中群盜全力支持李婉兒。雖然在很多讀書人眼裡,女人領軍已經犯下了兵家大忌。但孫、王、齊等人卻不以尊從一個女性統領的號令為恥,他們欣賞李婉兒的大度與坦誠。更希望與昔日的同僚李旭再次並肩作戰。至於李旭和李淵兩大勢力之間的差別,眾人倒本能地選擇了忽視。以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對李旭的理解,他們私下裡都認為老朋友不是個會被野心沖昏頭的人。當發現天下大勢已經歸屬於河東之後,老朋友會很聰明地放棄無謂的爭鬥。這夥人的嗓門最大,不久之後又得到了馬軍統領柴紹的支持。太原兵南下之後,作為李世民的行軍長史柴紹很快就因為屢屢建立奇功被李淵從右軍調出來,單獨統領一支機動兵力。平時,柴紹所部歸屬李淵直接管轄。一有交戰,這支騎兵就立刻作為絕殺,在關鍵時刻繞過兩軍膠著的正面戰場,從側後直取對方主帥。也許是因為心裡感到愧疚的緣故,在重新見到自己的妻子後,柴紹一直試圖彌合二人的關係。但李婉兒卻以軍務繁忙為理由,不肯再回應柴紹的溫存。對此,唐公李淵也愛莫能助。他現在的部眾有三分之一是李婉兒拉起來的,其中包括何潘仁、向善志、丘師利這些赫赫有名巨寇。王元通和齊破凝等舊部也是看在婉兒的面子上才重新加入了李家幕府。所以,在一個獨擋一面的女將軍和一個賢惠通達的女兒面前,李淵只能選擇前者。至於柴紹和婉兒之間的隔閡,做父親的不得不暫時裝一下糊塗。李建成和陳演壽、錢九瓏等一干年紀稍大的將領對形勢的估計不如長孫無忌等人那樣樂觀。他們也傾向與跟突厥人翻臉,但他們不建議李家軍在奪取長安後,主動去挑起洛陽方面的注意。奪取關中,是太原兵馬取得爭奪天下資格的第一步。接下來的第二步,李建成認為應該把重心放在努力經營關中、河東等地盤上。先派人扼守函谷關天險,使得東方諸侯無力西進。然後派部分精銳去和李旭聯手對抗突厥,其餘兵馬四下去恢復地方秩序,安置因兵火造成的流民,並盡最大的可能恢復明年的春耕。「突厥可汗起傾國之兵而來,如果達不到既定目標,他很難再主動後退。那樣會讓他失去威信,進而失去可汗之位!所以我等不能求一戰而決,讓仲堅領兵在前擋著,河東諸郡支持在後。錢糧、兵力補給都保障源源不絕……」劉文靜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趕緊將聲音又提高了數分,不顧一切地打斷李建成的諫言,「那會讓河東的力量消耗殆盡!」他的嗓音又尖又細,聽起來沒有半點兒讀書人的風度。但終於起到了吸引眾人注意力的效果,幾乎把所有憤怒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臉上。「劉司馬此言大謬!」李世民難得和自己的哥哥意見一致,上前幾步,當著無數人的面大聲反駁,「頂多是讓其他各路蟊賊多苟延幾年殘喘罷了,未必能讓咱們傷筋動骨。況且咱們此刻既然圖的是天下,就得讓天下人見到李家的力量和擔當!「他環視四周,年輕的臉上寫滿豪邁,「我軍若能擊破突厥,還怕天下百姓不舉頭相向。如果我們連跟突厥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即便全取的中原,狼騎南下後,難道我們還將已經到手的土地一寸寸讓給他?」「當然不能,但未必沒折中之道!」劉文靜清了清沙啞的嗓子,非常無力地回答。比起世子建成,他更敬畏眼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青人。不知道什麼原因,每當對著李世民那飽含善意的眼睛,劉文靜就覺得心裡直發虛,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都硬不起來。「那只會給人造成李家懦弱的印象。」李世民輕輕搖頭,然後將身體轉向自己的父親,抱拳肅立,「兒臣以為,與其把突厥入寇的事情看做威脅,不如看成一個天賜的良機!」家園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