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羽化(四下)出了王屋山範圍後,李旭吩咐眾人依舊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夥大商隊的模樣。當年他跟隨孫安祖出塞販貨,行裡的規矩摸得極清,所以一般人不湊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綻。而值此兵荒馬亂的年月,鄉野間的村莊大部分都被廢棄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爾經過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們這兩百餘武裝私鹽販子不上門找麻煩,堡主已經持齋念佛了,又怎敢問一問惡客的來頭?如是行了大半日,隊伍來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來用飯,順便讓坐騎也恢復一下體力。前方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裡再著急,也不敢讓大伙過於勞累。否則一旦遭遇到什麼不測,眾人連奪路而逃的力氣都沒有。危險不僅僅是來自某些不長眼的蟊賊,憑著手中這兩百餘弟兄,李旭還真沒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裡。但長平、上黨一帶還駐紮了不少官軍,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況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勢力已經延伸到了上黨和長平兩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別人身上。李婉兒是李婉兒,李家是李家,雖然為骨肉至親,中間的差別卻猶如雲端和谷底。不僅李旭變得謹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將領和幕僚如今幾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從河南兵敗後,大伙無論走到哪裡都提著萬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時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著眼睛戒備了一夜。現在看上去,幾乎每個人的雙目中都佈滿了血絲,比剛從戰場撤離的那幾天還為憔悴。「用完了飯都睡一會兒吧,午間也不是趕路的好時候!」李旭將目光從眾人疲憊的面孔收回來,笑著吩咐。說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塊被太陽曬熱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就依大帥的,咱們養足了力氣再繼續趕路!」周大牛向身邊的親衛們使了個眼色,也跟著躺在了草地上。眾親兵四下散開,圍著李旭和幾個武藝不精的幕僚兜成一個大圓圈,背靠著背坐下,閉上眼睛假寐。陽光不算太毒,曬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雙手在輕輕撫慰般,讓人慢慢放鬆緊繃著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裡便發出了低低的鼾聲。伴著夏日裡的微風,來來回回地在草尖上縈繞。聽周圍的鼾聲漸漸濃了,李旭慢慢坐直身體。然後站起來,躡手躡腳地遠離宿營地。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微,但還是有幾雙眼睛睜開了,目光中充滿了警覺。「我去在路邊的樹上刻些記號!」李旭笑了笑,衝著被驚醒的幾個人解釋。「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躡手躡腳地跟在李旭身後。轉眼之間,張江、王須拔、時德方等主要將來和幕僚都跟了過來,眾星捧月般將李旭保護在人群中間。「大伙再歇會兒吧!刻幾個記號的事兒,用不著興師動眾。我跟王屋山的人約好了,只要發現是咱們的弟兄過山,他們絕不阻攔!」李旭不得不站住,壓低了聲音命令。王須拔、張江等武將都不回應,逕自走到李旭身邊。時德方、方延年等文職幕僚比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著道:「睡不著了,跟著大將軍走走!一旦大將軍臨時想起什麼事情來,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睡不著就去放馬,把看坐騎的弟兄替下來休息!」李旭笑著搖頭,吩咐。「我已經安排他們輪番休息了!」周大牛低聲回答,半步不肯離開李旭左右。「那就都小聲些!」旭子無可奈何,只好向眾人妥協。「嗯!」將領們明白主帥的心思,低聲答應。然後跟在李旭身邊,慢慢地走向官道。眼前的官道是繞向博陵的必經之路。如果還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話,很容易便能從路邊的老樹上發現李旭刻意留下來的標記。儘管不能確定最後到底有多少弟兄能從黃河南岸撤回來,這一路上,大伙刻得還是非常認真。一筆一畫間,充滿期待,充滿仇恨。大伙不是不能容忍失敗,但不能容忍在勝利已經處於咫尺之遙的關鍵時刻被人從身後狠狠捅了一刀。被出賣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每當想起來,就讓人恨不能立刻帶著兵馬殺回洛陽。將那些使陰謀詭計者從深宅大院中揪到陽光下,問一問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難道他們不知道博陵軍一散,整個河南便再沒有人能抵擋瓦崗麼?難道在那些人眼裡,博陵軍比瓦崗賊的威脅更大?難道他們看不見大廈將傾,他們正在給自己締造墳墓?難道他們只是想自殺,並且還想拉著所有相關的人和無辜的人一同去死?但眼下,大伙首先要做的是讓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離戰場的數千弟兄都是百戰精銳,能平安回到六郡一個,博陵軍就多一分洗雪前恥的希望。「若不是大將軍人脈廣,咱們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場血戰。這下好了,後面的弟兄輕車熟路,很快就能追上來!」王須拔一邊刻,一邊低聲議論。根據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齊破凝等達成的協議,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如果還有其他博陵子弟從山下經過,太行、王屋一帶的綠林好漢絕不留難。憑著這個約定,其他分散撤離戰場的弟兄們平安北返的機會又多了幾分,這次堪稱滅頂之災的戰敗所造成的損失也減輕了不少。「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齊的兩個傢伙言而有信,否則,早晚咱們提兵殺過去……!」郭方壓著嗓子,一邊刻一邊發狠。這次兵敗讓博陵軍元氣大傷。南下之時李旭帶了大約四千精銳和近七千匹戰馬,分散突圍後,滿打滿算也只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無論取道河東、取道黎陽還是繞向齊郡,沿途上都是危險重重。東都洛陽那邊試圖將博陵精銳斬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於河北南部的竇建德和高開道,他們的前任大當家都是死在博陵軍之手,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當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勢力範圍。而弟兄們胯下的戰馬此刻在各地豪傑眼裡是比真金白銀還貴重的搶手貨,只要被看見,肯定連馬掌都不會給留下。「據我觀察,王、齊破凝都是個直性子人,他們的承諾應該靠得住!」時德方慢慢湊過來,在王須拔和郭方二人身邊低語,「但此事關鍵在大將軍,無論最後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將軍不肯向朝廷問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將軍,大伙交託給你的事情你得抓緊……」「非得我去麼?」王須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向樹幹上刻標記的李旭,用只有三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詢問。勸李旭造反的事情,大伙已經醞釀了不是一天兩天。但誰也不願主動開這個頭。一則將軍大人剛剛經歷妻離子散之痛,眾人不願意給他增添煩惱。二來麼,陛下對李將軍的恩義人所共知,萬一將軍大人寧願做朝廷的忠鬼,勸他的人難免會受到責罰。「恐怕只能是你!第一,你的職位比較高。第二,即便你說錯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將軍也不會怪罪你!」時德方點頭,堅持。在分散突圍時,已經身負重傷的王君廓自認無法倖免,為了不拖累弟兄們,他主動留下來扮作李旭迷惑瓦崗軍。據後來大伙在沿途打聽到的謠傳,王君廓最後可能投了黃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無論最後的結果是哪一個,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為王君廓的族叔,王須拔有資格小觸幾次李旭的虎鬚。「非現在麼?回到家中不成?」王須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縮著向時德方等人請求。「不成。大將軍早一天做決定,咱們今後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則一旦朝廷再派來新的六郡總管,必然導致軍心大亂!」時德方被上不得檯面的王須拔氣得直咬牙,扯著對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時,本來就心懷叵測的幾個家族順勢一推,咱們又要重蹈一遍滎澤之禍!」「的確如此。大將軍宅心仁厚,這是他的長處。但對於敵人來說,就是一個弱點。必須有人在關鍵時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可,可將軍他…….」王須拔兩軍陣前從沒打過哆嗦的王須拔額頭上慢慢有汗珠滲了出來,聚集成股,順著眉梢不斷地向下滾。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是李旭將他從一個叛賊頭目變成了一個官軍的將領,從而結束了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而一年後的今天,卻輪到他去說服李旭,勸對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經做過的事。他不知道自己即將做的事情算不算脅迫主帥,自從接受招安以來,天地良心作證,王須拔從來沒這樣想過。家園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