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旭為何時對山區用兵而煩惱的時候,「大燕國」漫天王也在為同樣的問題而撓頭。自大業十二年起,他的一雙眼皮每天都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皮跳財,右眼皮跳災」,可這兩個眼皮一起跳的日子,就讓人實在沒法捱了。
「***,與其如此,不如盡早作個了斷!」王須拔用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地罵道。那個黃梨木案子是他從一家老財的書房中搬來的,結實異常,再銳利橫刀砍上去也能崩出個豁兒。在他的一拍之下,居然嘎嘎吱吱響了幾聲,瞬間散了架子。將擺在桌案上充門面的磁器、漆器、金盤、玉盞摔了滿地。
「大王,大王您怎麼了!」幾個親兵慘白著臉衝入由寺廟改造成的金鑾殿,趴在地上,驚惶地詢問。大燕王最近的火氣比較旺,這是整個「大燕國」都眾所周知的事實。昨天被他一腳踢死的王妃的屍體還擺在宮門外的老槐樹下,大伙看著可憐,但沒有大燕王的口諭,誰也不敢讓她入土為安。
「滾,滾,全都給我滾,老子看到你們這些鳥人就煩,都滾到山外去,拿著鋤頭去刨食,再別回來,統統都別回來!」王須拔抬起腿,一腳一個,將忙碌著收拾地上『破爛兒』的親兵們全部踢倒。也許是念到了往日情分,他沒有用全力。親兵們揉著屁股,連滾帶爬逃出廟門,蹲在樹蔭下相對搖頭。
日子沒法過了,雖然隨著天氣的轉暖,山風已經不再如刀割般刺骨,但大伙的心卻越來越涼。也不怪大燕王脾氣暴躁,即便是大隋皇帝陛下,如果他發現自己的子民數月之內逃走了一半,心中也絕不會波瀾不驚。
而自開春以來,「大燕國」的人口減少了何止一半!被協裹來的百姓們開始還是三三兩兩地藉著走親戚為名向山外搬遷,後來乾脆成群結隊的向外逃。漫天王派了麾下兄弟去阻攔,結果一些發誓同生共死的兄弟們也紛紛開起了小差。僅僅過了三個月,夾在五回嶺、飛狐關和嶠牛山之間的國土就空曠起來,尋常時被視作寶貝打破腦袋爭搶的野菜長到了半尺多高,葉子老得都掐不出漿了,卻沒有人再去採挖。
這一切都是拜朝廷新派來的那名狗官所賜。此人不僅用兵厲害,治理地方也端地有一套。剛剛赴任沒幾天,就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將上谷、恆山、博陵、趙、涿、信都六郡所有遠離縣城十里之外,已經荒廢了的無主土地全部劃分為民屯。各郡無田產的百姓均可到官府認地墾荒,每成丁男子最多可認領平地十五畝。官府借給農具和種子,賦稅按照城市附近良田的一半繳納。連種五年以上並按期繳納賦稅者,則該份田產歸開墾者自己擁有,官府發給地契,絕無抵賴。
那可都是些刨一鎬頭就能流出油來的平地啊!雖然荒廢了有幾年了,早春時也被暴雪蹂躪過。但放把火燒一燒,再用犁拉出幾道溝來,種一些蕎麥、黍子等低產易長的晚糧上去,冬天時一家大小絕對不用再餓著肚子喝西北風。
過去流民們不去墾荒,一則是因為手中沒有種子,二來是因為很多土地的主人還活著。雖然他們躲在城內不敢派人前來耕種,一旦你有了收穫,這些人肯定紅著眼睛給你糾纏不清。再者,大伙就是怕土匪來搶,讓整整一年忙碌頃刻間化為烏有。可狗官在命令裡說了,秋收時他會派軍隊到各屯田點駐紮。有誰想槍糧,先問問他麾下弟兄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有了這一條保障,很多「大燕國」臣民都動了心思。王須拔的「領土」都在山裡,收成不到平地的一半。況且大燕王的賦稅根本沒有定數,想收多少,幾時收,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好壞。過去大伙是在城裡找不到活路,才不得不逃到山區來。眼下既然外面有了出路,誰還願意再過這種既艱苦又擔驚受怕的日子。
「大隋向來言而無信,狗官是騙你們的。把荒地給了你們,他向城裡的大戶們怎麼交代?」開始的時候,王須拔用類似的話安撫他的子民,也曾收到一定效果。但很快,逃出去的人就偷偷送進信來,說撫慰使大人的確說話算話。他分給大伙的那樣土地的原主這幾年有的死了,有的逃到別處去了,絕對不可能再回來糾纏。還有一種說法是,撫慰使大人和城裡的大戶們動了刀子,幾個跳得最歡的富豪都被他以勾結流寇,破壞民屯的理由給殺了,腦袋就掛在城牆上。
當然,這些都是謠傳,誰也沒功夫深究李大人到底和富豪們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反正先逃出去的百姓都如願在一些軍官模樣的傢伙手裡領到了種子、農具和土地。那些新來的兵爺跟眾人印象中的兵爺大不相同,非但一個個和顏悅色,並且主動提醒百姓們在各自領到的土地邊緣種上高梁,以免將來分不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有了先行者的榜樣,還在山裡猶豫的百姓就全坐不住了。為了防止臣民繼續逃走,王須拔不得不派人堵住了出山的大小路口。但他根本攔不住那些走慣了山路的腳掌。那些人都來自本鄉本土,對五回嶺、嶠牛山一帶的地形比王須拔更清楚。隨便鑽幾個溝,翻幾塊石頭就可以在嘍囉兵們眼皮底下消失,還沒等嘍囉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山民們已經出現在哨卡外半里之遙。
王須拔不甘坐以待斃,幾度率兵殺下山來。但此時的官軍卻不再是先前那伙任他蹂躪的窩囊廢。雙方在平原上打了幾仗,還沒等那些姓李的將軍親自領兵前來,「大燕國」的將士們已經支撐不住了。對方多是騎兵,打仗時從不按照常理。他們總是欺負「大燕國」的弟兄們手中弓箭和鎧甲質量不如,遠遠地便是一陣亂射。「大燕國」的將士好不容易冒死衝到近前了,他們又策馬遠遁。一邊跑,還不忘了回頭再來一輪迴馬箭。
幾輪過後,「大燕國」的將士們便失去了獲勝的信心。光挨打無法還手,這種境遇誰都無法忍受。偏偏對手得了便宜還賣乖,每戰之後都把俘虜放回,說他們不是官軍對手,與其跟著王須拔胡鬧,不如回家去過安生日子。李將軍保證不計前嫌,和普通百姓一樣發給他們土地和種子。
王須拔見平地上自己打不過騎兵,不得不採用誘敵深入戰術,在山裡設了無數圈套等對方鑽。可官軍偏偏不上當,每次交戰只是將「燕軍」趕離平原了事,絕不傾力追殺。
幾番折騰下來,賊兵們有力氣沒地方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大燕國」一天天衰敗下去。除了哀歎外,無計可施。
山中賊好對付,家中賊卻難防。「荒唐,難道朝廷派他來,就是讓他種地的麼?」一些地方官員對撫慰使大人不一鼓作氣,入山將土匪犁庭掃穴,卻埋頭插手地方民政的行為很是不滿,私下裡怨聲載道。可抱怨歸抱怨,他們很快發現城裡的治安在漸漸好轉。隨著匪患遠去,流民、閒漢們紛紛有了營生,已經清淡了很久的市集慢慢熱鬧了起來。一些產自塞外的羔羊、牛馬等牲畜再次出現在大伙視線內,而一些很久不來的行商,也大著膽子穿山越嶺,將本地的特產販到涿郡、漁陽甚至更遠的蠻荒之地。
而一些利益少許受損的富豪們也開始念叨安撫使大人的好處。在李旭的政令中,他們失去了一些什麼也收不上來的荒地,但同時每年也不必再為那些土地向官府繳納賦稅。並且安撫使大人親口承諾,待地面上完全太平後,那些距離城市更遠的廢棄村莊也會併入民屯行列。所有無主荒田,大戶們可以派家中奴僕去墾,各項待遇和流民墾荒等同。
自從大業九年,朝廷為了避免土匪掠民為兵,下令將遠離城市,無力築堡壘自守的村莊全部放棄掉後,那些曾經的沃土已經成了兔子和野狼的安樂窩。沒人敢到遠離城市五十里外的地方種田,即便土地裡能長金子,大伙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撫慰大使李旭宣佈他將從土匪和野獸手裡重新奪回那些土地,無疑讓很多人興奮得兩眼放光。雖然此舉與朝廷的政令有些牴觸,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地方官員和豪門集體保持了沉默。
「那小子仗著陛下的信任,已經荒唐慣了,這點小事不算大錯。況且田地奪回來,大伙都有好處分!」幾個郡守私下通氣時,如是說道。彈劾了幾次李旭沒效果後,他們也有些洩殆了。據消息靈通的人說,朝廷不是不想撤換李旭,但第一陛下本人的態度十分難猜,貿然給李旭小鞋穿,難免有人會再度被發配到嶺南捉大象。二則除了李旭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外,其他人還真不願意到這四戰之地,同時面對漫天王、歷山飛、竇建德和張金稱。況且虎賁大將軍羅藝早晚必反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他要是造了反,第一個擋在他南下路上的便是原來汾陽軍。大隋朝不乏能征慣戰的勇將,可有膽子與羅藝麾下虎賁鐵騎對陣者,實在找不出幾個。
出於上述種種或實或虛的原因,官員們暫時接受了李旭的荒唐。可入夏後,新任六郡撫慰大使,汾陽軍大總管李旭的另一道更荒唐的命令卻讓大伙徹底坐不住了。他居然以軍隊、官府和民屯缺乏幹才為名,張榜招賢。公然宣佈無論出身門第,只要自認為有些本事的,無論是在武藝和謀略方面,均可自薦。所有人等只要通過考試,便授予官職,唯才錄用。
「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幾個郡守氣得直跳腳。地方官員和朝廷官員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雖然郡守和郡丞、縣令這個級別的官吏都有朝廷任命。但主簿、功曹、西曹、金、戶、兵、法、士諸吏,向來歸郡守們自行辟置。李旭出榜募賢,並許之為官。就等於直接入侵了郡守和縣令們的權力範圍,不由得大伙不有所動作。
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員三十餘人,聯名寫信到撫慰大使府抗議,宣佈如果撫慰大使不放棄對日常政務的侵擾,他們將不得不集體掛冠,以示抗議。眾官員不求能讓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認為見識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實力後,這位年少無知的撫慰大使必將有所收斂。誰料信剛送到撫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將幾位郡守陸續請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賜予的印信,當眾宣佈,既然身為撫慰大使,奉旨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就不能做睜眼瞎,對地方官員的玩忽職守行為視而不見。
「各地官員畏匪如虎,每每賊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負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勢大,郡縣兵卒不齊,本官暫時不予追究!」眾人印象裡只會馬上掄刀的李將軍咬起文嚼起字來居然琅琅上口。只是字句裡所隱含的威脅意味,就像一根從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間就將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這個時候,大伙才想起眼前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還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員的權力。雖然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有自己的家族撐腰,朝堂中也不乏後台。但逼得對方動了粗,以「畏匪如虎,棄城不戰!」的罪名將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只會對此睜一眼閉一眼。
「據我所知,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個郡,也有官吏百餘人。諸位彈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問這些年來,你們麾下哪位郡丞曾經主動和土匪打過一仗啊?諸位肩頭有料民之責,敢問這些年來,怎麼百姓越來越少,流賊越來越多?」李旭得理不饒人,冷笑著發問,直逼得幾位郡守個個面色如土。
「既然各級丞、尉、兵曹不敢領軍保境安民,要這些地方武職何用?既然各級主薄不能替蒼生謀福,留這些主薄何用?」他揮揮手,命人拿上來一大疊狀紙,「諸公只顧著去朝廷彈劾本官,但本官手裡也有一堆彈劾諸公尸位素餐的條子,你等說本官是否該秉公處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誣告。大人,大人千萬,千萬不能當真!」趙郡太守祖得仁嚇得渾身直哆嗦,結結巴巴地回應道。
有道是,現官不如現管。眾人在地方上任職多年,有時難免自以為樹大根深,做一點出格的事情。況且收受賄賂、任人唯親是大隋朝的吏治實情,仔細牽扯起來,恐怕誰屁股底下都藏著一堆屎。李旭隱忍了大半年時間來收集大伙的罪證,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經不少。眾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場絕對是身敗名裂。不如先服一個軟,等這粗痞火氣消了,大伙再找別的機會收拾他。
抱著類似的想法,其他幾個郡守也站起來向李旭作揖賠罪,「大人一心為社稷和百姓著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時候是底下人胡鬧,我們不得不讓大人對他們想法有所耳聞,所以才簽名聯署為諫。行事雖有魯莽之處,用意卻無衝撞之心。望大人詳察,恕了我等一時之過!」
話到了這個份上,按常理對方應該見好就收了。畢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濟景公樊子蓋這樣的勳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方的損失。誰料李旭不怒則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聲,信手提起一分公文,指著上邊的文字追問道:「好一個刁民誣告。祖太守,你有幾個遠方侄兒叫祖君彥吧。李某記得他曾經於東郡為官,後來卻因為與上司不合,掛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裡?」
「君彥,君彥他!」祖得仁的腦門上白毛汗都冒出來了,順著眉梢鬢角滾滾而下。再看其他幾位郡守,臉色全部由白轉青,雙手握成了拳頭,卻沒半點勇氣上前和李旭拚命。
「君彥兄才名遠播,陛下早有耳聞。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讓其埋沒呢?我這裡正缺個長史,祖大人若是有機會,不妨給君彥兄修一封書,讓他到我這裡來任職!」李旭微笑著,將刀一般的目光從幾位地方大員的脖頸上掃過,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對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祖君彥現在是李密帳下的明法參軍,在座每個郡守都心知肚明。實際上,自從民間傳言「桃李子」這個童謠將應驗到李密身上以來,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系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隨。這也是李密在楊玄感兵敗後,到處逃竄卻既沒被官府抓到,也沒被餓死在逃亡路上的關鍵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彥,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隨在李密身邊的人。順籐摸瓜,這私通盜匪的罪名看來誰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經來不及。想當場造反,六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個人不過。面對著眼前這位笑裡藏刀的殺神,眾太守不得不徹底放棄抵抗。「請大人明鑒,我等對朝廷赤膽忠心!」祖得仁帶頭,其他幾個太守相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邊自我辯解,一邊咚咚磕頭。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只是聽聞君彥兄的才名,並無其他意思!」李旭趕緊伸手相攙,笑容比寺院裡得彌勒還和藹可親。「臨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誨說要我滌汰庸吏,任人唯賢。所以我才想起請君彥到我軍中任職。既然君彥兄閒雲野鶴慣了,我也不讓祖太守為難。況且他只是祖大人的侄兒,即便親子成年,老父的話還不肯聽呢。何況侄兒跟叔叔,表面上看著近,其實有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大人說得是,大人說得是。君彥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將其逐出家門。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氣。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這當叔叔的也毫無辦法!」祖得仁瞬間在地獄門口打了個轉,用官袍抹了把臉,氣喘吁吁地說道。
不過是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他卻好像耕了十幾畝地一樣累。喘息聲猶如拉風箱,汗水將脊背處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幾位太守,模樣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去。一個個氣喘如牛,汗水順著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實,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員中,像幾位大人這樣肯做實事的,還屬鳳毛麟角。」李旭見將眾太守都嚇住了,大度地揮揮手,按照萁兒和崔潛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驟,決定撒出手中的甜棗。
「我已經準備將幾位大人不畏艱險,與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實上奏朝廷!」他放下有關祖君彥和祖得仁兩者之間連繫的彈劾,從另一名親兵手裡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眾人面前緩緩展開。「我初來乍到,幾位大人的功績可能沒寫全。趁著還沒往外送的時候給大伙過一下目,若有疏漏,待會兒我再另行補充完整!朝廷最近要從地方選拔一批幹吏,我只能替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於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諸公的福緣了!」
此話一交代,幾個太守如果不趁機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制,上郡太守為從三品、中郡為正四品,下郡為從四品。就算平級調往朝堂的話,也能補到一部侍郎或員外的頭銜。如果再花些錢活動活動,找對了門口的話,補到某部尚書的缺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在地方上有實實在在的功勞。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亂匪多如牛毛,有哪個地方官員都無法腆著臉自己說自己功勳卓著。而李旭肯出面為他們幾個請功,則無異於雪中送炭。
「我等謝大人寬宏。無論我等將來到了何處,大人之恩,沒齒難忘!」還是祖得仁臉皮厚,走上前,再度長揖倒地。
「咱們有幸在同一地方為官,本來就是緣分。互相幫忙是應該的,總好過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邊避開半步,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諸位先別忙著道謝,看看我寫的奏折,除了剿除盜匪、安頓災民的功勞,還漏了些什麼。大伙不要客氣,群策群力!」
話說到這個份上,旭子和眾人之間終於有了些同僚的模樣。幾位郡守互相推讓了一番,最後選定由博陵太守張君明和趙郡太守祖得仁兩個為代表,將李旭已經寫好的奏折接過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動盪,所以旭子盡揀了勤政愛民、協助征剿流寇方面的實在功勞給眾人向頭上安。幾個郡守樂得合不攏嘴,卻也在旁邊非常適時地提醒道:「李大人抬舉我等,是我等的榮幸。但陛下恐怕不愛聽各地有這麼多盜匪的事情。大人今後給朝廷的奏折,不如多寫一些地方風調雨順,朝廷德被萬民,你我盡心教化的功績。雖然看上去有些不著譜兒,但能讓皇上聽著耳順,也是咱們做臣子的福氣!」
「如果幾位大人不說,我倒疏忽了!」李旭遺憾地拍了自己一下,笑著道歉。他趕緊命人將趙子銘傳進來,把幾位郡守的意思大致說了,叫他下去重新草擬給朝廷的奏章,待自己再次用印後,快馬加鞭送到洛陽。
「煩勞趙長史!煩勞李大人!」張君明等人連連拱手,半年多來,他們從未像今天這般對李旭和他的下屬客氣過。旭子擺擺手,吩咐趙子銘抓緊時間修改奏折。然後拿起自己的曾經頒布的政令,繼續說道:「幾個大人認為李某行事唐突,其實是一個誤會……」
「誤會,絕對是誤會!」張君明、祖得仁等連連點頭,唯恐再惹撫慰大使不快。「我等一時被霄小蒙蔽才做下這等糊塗事。好在大人解釋得及時,否則一旦釀下大錯,縱使大人事後寬容,我等也再難於地方立足了!」
「那倒不至於。幾位大人是出於一番公心,李某非常理解!」旭子友好地向大伙笑了笑,接受了對方的妥協,「其實這個辦法並非李某獨創,此乃上柱國、左光祿大夫張須陀大人在齊郡的舊例。想那歷城僅一縣之地,招賢榜張貼後還請來了羅士信這樣的絕世勇將。咱們以六郡之大,燕趙千古靈秀,豈會發現不了遺賢?」
「肯定有賢良埋沒在野,這都是我等應該替大人做的。讓大人做在了我等前邊,大伙好生慚愧!」祖得仁順著李旭口風,馬屁之詞源源不斷。剛剛被打了一悶棍,此刻李旭即便強要他們在政令上聯署,眾人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況且對方還給了他們一個天大的人情,幾位郡守沒理由繼續分不清好歹。
「我見幾位大人平常實在辛苦,所以也就將此事接了過來,大伙別怪李某越俎代庖就是!」旭子點點頭,對祖得仁的識趣表示嘉許,「這次徵召,並不是所有來投者都用,首先要通過一輪考試。然後分文武補充入我的軍中。主要充當底層軍官和幕僚,其次是為民屯找幾個盡心盡力的主官。等他們在軍中把規矩都學會了,李某才會酌情推薦給諸位大人。至於諸位大人錄用不錄用,還看他們自己的本事,李某決不敢強求!」
聞聽此言,六位郡守立刻點頭如雞啄碎米。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李旭硬向地方安插官吏,把手強伸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沒想到對方事先已經留好了緩衝餘地,更沒想到自己最後還有決定權。「早知道這樣,我等找李將軍鬧個什麼勁兒!」有人後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轉念一想,沒這次衝突大伙也不會瞭解李將軍的手段,心態立刻平了,目光中除了感激和恐慌之外,隱隱還帶上了幾分佩服。
「就怕地方士紳那邊不會理解大人的苦心!」張君明想得長遠,把自己最擔心的事情擺到了桌面上。各郡的屬吏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身於地方望族。無論哪個郡守上任,都會迅速和那些望族達成妥協。維持表面上的和氣對他的政令是否能得到有效執行至關重要,如果地方望族不肯,郡守大人再強項,有時也難以壓住地頭蛇。
「我已經給崔、李、張、王幾家的長輩打好了招呼。他們幾家的子侄多年習文練武,準備應舉,結果科舉說停就停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開。幾家的子侄正愁找不到出頭機會,當然不會拒絕與他人同場相較。真正公平比試的話,他們這些人師出名門,勝算十中有九……」
「原來大人已經和幾個豪門早打了招呼!我等真實傻到了家!」幾位郡守以目光相視,心裡不約而同地想。
既然地方豪門都表了態,他們何苦再得罪人。當即郡守們爭相在政令上附屬了自己的名姓,並表示一定動員好本郡英才前來博陵參加考試。李旭笑著接納了對方好意,把政令重新完善過了,用了印,交給幾位郡守帶回各自的治所向下頒發。
招賢的消息傳出,民間立刻人聲鼎沸。自從大業六年起,朝廷已經暫時中止了科舉。很多出身寒微的讀書人失去了進身之階,不得不從事一些帳房、管家之類的低賤工作以謀生存。還有一些鬱鬱不得志者,則暗中與土匪流寇聯絡,以求將來對方真成了事,自己也好有個進身之階。
猛然間走正經路子謀求出身的渠道又暢通了,前來應試自然就成為不甘平庸的地方名士們首選。雖然據傳聞汾陽軍大總管為人粗魯了些,對下屬要求亦極其嚴格,但好歹他讓大伙看到了改變出身的希望不是?而一些肩膀上有些力氣的練武之人更是踴躍應募。李將軍本人的功名便是取自馬上的,他應該不會狗眼看人低。況且依照大隋慣例,每個級別將軍手中都有一堆空白告身,主將升得越快,手底下空缺越多。追隨著陞官像李將軍這麼快的主將,大伙不愁沒缺可補。
「不知道考過了試,能不能回地方上作個戶槽!」官道上,背著行李、書本趕往博陵的寒門子弟滿眼憧憬。像旭子當年一樣,他們也沒有太大的志向。能讓父母吃一碗安穩飯,能讓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受那些衙門裡的協辦、幫閒們欺負,他們便自覺十年寒窗沒有白費。
「功名但在馬上取。李將軍正準備對土匪用兵,咱這兩下子估計能派得上用場。一旦能補個旅率、隊正什麼的……」無數騎著駑馬的少年將肩膀廷得筆直。他們這幾年模仿對象就是傳說中的李旭。據說此人當年初到懷遠鎮投軍,也不過被授了個旅率。完全是憑著手中長刀,硬生生在頭頂上給自己劈出了一片天空。
「旁的不說,咱只管殺賊!」也有人從軍的目的非常簡單。「李將軍幫咱過安穩日子,就值得替他賣命。況且他為人素來公道…….」
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大批的年青人湧入了汾陽軍大營。考試的模式很簡單,文官考試,題目幾乎是照搬了大隋的郡縣科考。而武將的選拔,則由應募者自行演示武藝,幾個有多年征戰經驗的郎將當場進行評定。
來者一旦通過考試,則按評定結果。或進入幕僚圈幫助趙子銘處理民屯事務,或被授予旅率、隊正、副尉、伙長等相應武職,直接成為李旭麾下的一員。
因為是第一次嘗試,考試的過程中難免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混亂。幾個郡守通力合作,把所有問題都妥善處理掉了。結果出來後,地方上大部分人都感到滿意。世家大族的子侄都粗通文墨,略涉武技,所以在名列前茅者居多。而一些對生活已經絕望的寒門讀書郎和江湖閒漢也憑各自的本事殺入重圍,為自己爭得了一個安穩飯碗。
最不滿意的就是盤踞在上谷山區的漫天王和盤踞在涿郡北部的歷山飛兩個,二人經過多年劫掠,已經都各自擁有了一小片地盤。即便不能爭奪天下,關起門來作個土皇帝也能快活逍遙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想到新來的撫慰大使居然開辦民屯跟他們爭奪百姓,他們沒想到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居然還有發榜招賢這一安撫民心的絕招。令二人更沒想到的是,招賢試結束還沒幾天,他們還沒計算清楚這套無影無蹤的拳腳給自己到底造成了多嚴重的損失,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線已經冒死送來了情報:
汾陽軍離開博陵,馬步將士共三萬,沿官道北上。三日行軍百五十里,前方已經抵達遒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