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秦叔寶不同,比起對郡兵們遠離家鄉後的戰鬥力來,旭子更擔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場上面對昔日的朋友。以前他只需要面對一個徐茂功,但現在李密來到了瓦崗山,跟隨他一道走上瓦崗的肯定還有假商人張亮、野郎中牛進達以及喜歡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吳黑闥。平心而論,李旭覺得瓦崗寨的英雄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包括曾經跟他打了個不分高下的程知節,但李密這個人除外,這個人心黑手狠臉皮厚,天知道一群英雄怎麼會甘心被這種肩頭沒有任何擔當野心家所驅使。
現實正越來越接近石二丫所賭氣時所描述的那樣,他的所有朋友都變成了敵人,而只有他,還在忠心耿耿地幫大隋苟延殘喘。去年這個時候,旭子還可以用與齊郡弟兄一同守衛家園這句話來自我解脫,而現在,郡兵們馬上就要遠征了,他的行為和守衛家園已經沒有了半點兒關係。並且,四下裡賊越剿越多,也成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如今整個河南除了與齊郡相鄰的幾個郡縣稍為安寧外,從最南邊的東海郡到西北的弘農郡,幾乎每個地區都活躍著大批的反賊。他們如春天時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進剿雖然縷縷取得勝利,但每次的結果好像只是讓匪首換了個名字,官兵前腳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亂依舊。
令人倍感無奈的是,與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諸郡還算大隋朝目前最穩定的區域之一。南方各地自從前年魚俱羅將軍被冤殺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眼下看上去還算安寧的不過是王世充所鎮守的江都附近幾十里的地方。出江都向南只到宣城,向北只到淮南,便是盜賊的安樂窩。很多在河南諸郡被張須陀大人打得無處躲藏的盜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長江之間複雜的地形與官府對抗,大大小小響馬加在一處已經遠遠超過了百家。
至於素以民風驃悍著稱的河北諸郡,局面更是動盪不堪。先有張金稱在清河郡擊殺了右侯衛將軍馮孝慈,然後有高士達、竇建德以高雞泊為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驚詫的是,去年秋天征遼大軍班師時,居然被一個名字叫做楊公卿的人抄了御林軍的後隊。據朝廷的邸報上介紹,楊公卿受到御林軍的猛烈反擊,陰謀沒有得逞,只偷了飛黃上廄馬四十二匹而去。事實上,賊人的目標僅僅在奪馬自強,如果他們把戰鬥目的定為殺君,御林六軍兵馬未必抵擋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躍著張金稱、高士達和楊公卿三伙較為著名的反賊。當年被齊郡弟兄擊敗過的王薄,盧明月、孟讓、彭孝才等也流竄到了那裡,各自找了個山頭安家落戶。此外,還有很多實力不大,但為禍不小的反賊,如漫天王、歷山飛等,也帶領數萬匪寇往來縱橫。最後二人的活動區域都臨近旭子的家鄉,所以那裡傳來的消息每每最讓旭子擔心。雖然武士擭日前來信告知,唐公李淵已經派人去易縣保護他的父母,但旭子依舊為家人的安危而憂心忡忡。
武士擭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為,對這位剛剛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還於信中看似毫不經意提到,如果當日替護糧軍弟兄守後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面對的肯定是另外一種結局。
「唉!」臨睡覺前,李旭將武士擭的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長吁短歎。內心深處,他很懷念護糧軍中那段歲月。雖然那時的他僅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為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邊的疾風暴雨。
而現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卻越來越孤獨。幾乎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苦悶,即便身邊的最親密的女人也不能。自從上次兩個人因為對朝廷和盜匪的看法不同而爭吵過後,二丫總是小心翼翼地迴避跟他談起類似的問題。實際上,除了關心街面上的糧食又貴了幾文,濟河上游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幾乎主動放棄了對時局的關心。倒是在理財方面,她與管家配合著一直大顯身手。雖然成為旭子的女人還不到一年,她已經讓李旭名下的田產幾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給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擁有良田萬畝,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開心麼?」石二丫明顯感覺到了旭子最近幾天心事重重,向他身邊擠了擠,關切地問。
五月的天氣還沒完全熱起來,夜晚的時候,兩個人還可以相擁而彼此溫暖。胸口處傳來的柔膩感覺讓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張開手臂,將二丫摟在懷裡,低聲道:「上谷那邊不太安寧,我怕賊人威脅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驛道已經斷了有些時日了,爹和娘的身體怎麼樣,我這當兒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為什麼不將公公婆婆接到身邊來。」胸口處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撓,石二丫一邊淘著氣,一邊溫柔地問道。除了在極個別時候性子差些,大多數時間裡她都溫順如貓。像貓一樣對人充滿依戀,像貓一樣想方設法獲取主人的憐惜。「我雖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盡一些孝心,也是應該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個團弟兄過去接,否則,還不如讓他們呆在上谷安全!」李旭歎了口氣,回答。他已經派了三拾餘名忠心的親兵去保護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盜賊傾巢而來,三十幾個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幾十名家丁即便武藝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護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則朝廷法度不允許,而來張須陀大人也不希望屬下因私而廢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帶我回家探親吧。那樣你就可以多帶些護衛了,別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話來!」石二丫仰起臉,設身處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辦法不算太好,但確實有可行之處。只是今後還會有不打仗日子麼?李旭搖搖頭,滿臉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懷中的軀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緊接著,一個擔憂的聲音從肩膀處慢慢浮上。鑽入兩耳,將依戀的滋味纏繞於旭子心頭。
「可能會被朝廷派去剿滅瓦崗寨。」李旭又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今天,他非常想找人聊一會兒天,雖然懷中的二丫不會明白他的苦衷。
「瓦崗寨,那不是離齊郡很遠麼?」果然,石二丫最先想到的,便是齊郡和東郡之間的距離。
八百里的距離,在她眼中足以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旭子知道這不可能,照目前速度擴張下去,郡兵即便不去攻打瓦崗寨,李密麾下的嘍囉們早晚也會打上門。
「我也不想去,但我是朝廷的官員,不能抗旨不尊!」李旭將手臂緊了緊,低聲回答。他知道對方不喜歡聽官軍和土匪兩個詞,這太容易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但事實如此,他亦無可逃避。
雙臂之間嬌柔的軀體一點點變得更硬,李旭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在掙扎。慢慢地,石二丫的身體又軟了下來,就像旭子的心,充滿了憂傷和無可奈何。
兩股不同的憂傷糾纏交織,慢慢匯流成河,慢慢將二人吞沒。語言不再是交流的必須工具,他們在***中彼此擁有,盡力遺忘掉身外的世界。當簾內簾外的風雨聲都停止之後,二丫用手抱住旭子堅實的身軀,鼓足全身勇氣問道:「旭郎,你可以不當官兒麼?」
如聞驚雷,李旭全身的肌肉也立刻僵硬。不當朝廷的官兒?他從來沒有想過。不當官兒去做什麼?自己這麼多年為何而打拼?不當官,這兵荒馬亂年月,又如何保護自己的家人?所有問題接踵而來,令他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我,我是怕!」石二丫將頭貼在李旭的胸口,解釋的聲音急切而委屈。「我不是想耽誤你的前程,我怕你哪天……」她不敢接著向下說,咬緊牙,淚水順著對方的胸口向下滾。
如果那樣,她又將變得一無所有。雖然,她本來也不曾擁有什麼,只是努力地抓住了一個夢,不想讓它過早地碎掉,如是,而已。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你說的辦法,不太容易做到。」李旭的心迅速被淚水泡軟,歎了口氣,柔聲道。他默默地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自己離開易縣時的目標不過是做一個縣尉,如今,這個目標早已經實現了,自己為什麼還越來越不滿足呢?
猛然間,官場上遭遇到的種種挫折一併湧上他的心頭。他發現二丫說的主意也許這是讓他擺脫與朋友拔刀相見的一種方式,但為了實現這種方式,他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等天下稍微安寧些,我就辭官,帶著你回易縣老家。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說!」李旭彎下頭,看著懷中的黑髮柔聲道。即將遠行前,他想跟二丫說說信上的另一個內容,據武士擭所言,唐公家的四女兒帶著幾個心腹跟父母不辭而別了。唐公家的對外說法是去京師投奔其姐姐,但武士擭於信中暗示,李萁兒有可能直奔歷城而來,以償多年心中所願。
「唐公有個女兒」李旭搜腸刮肚地想著說辭。李萁兒究竟長什麼樣子,他根本沒見過。武士擭說她跟婉兒很像,但自從到了齊郡後,旭子忙得連婉兒的模樣幾乎都淡忘了,又怎能在心中拼湊出一個從沒出現過的身影?
但無論如何,他得安頓好萁兒。唐公對他有恩,他不能讓恩人的女兒流落街頭。然而,如何讓二丫招待好這個即將衝到家門口的小殺星,特別是在與唐公家聯姻已經成為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情況下,如何把握待客的分寸,著實令人頭疼。
旭子冥思苦想,試圖說服二丫幫忙。但很快他發現自己不用費力氣了,懷中人已經睡著,寧靜如貓,鼻孔中發出了淡淡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