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從塞上傳來的求救信讓唐公李淵極為發愁,在他剛剛接到陞遷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聖旨,即將動身前往太原履任的當口,突厥人卻前來騷擾,不禁讓人左右為難。不理睬邊塞上的緊急情況拔腿一走了之,朝廷那邊未免不好交代。皇帝陛下沒事時還想找李家的麻煩,這次能突然開恩令其撫慰山西,是因為李家送上了二十匹大宛良馬作為征遼「凱旋」的賀禮,並且給裴矩、虞世基等人的禮物也足夠豐厚。換句話說,李淵這撫慰大使的官職是買來的,如果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發現關右十三郡是個爛攤子的話,恐怕沒等他的車駕走到太原,降罪聖旨就會追到前往赴任的馬背上!
可留在弘化平息邊塞上的戰火後再離開?李淵自問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做到。從去年秋天起,邊塞上很多庇佑於大隋羽翼下的牧人部落都開始蠢蠢欲動。讓他們重新安定,需要大隋能展示自己的力量。而眼下的大隋,哪還有力量可以展示?
一邊對著邊塞諸部的聯名求救信,一邊對著朝廷的聖旨,李淵急得在議事廳裡直轉圈。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躲著是非走,可偏偏是非總是如影隨形。在朝中時追著他,在遼東時追著他。來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關右,麻煩事情還是一大堆。怎麼才能過上兩天安穩日子呢,他把頭看向幾個心腹幕僚,卻發現心腹們的眼睛都盯著自己,一個個滿臉詫異。
「唐公是怕邊塞上再起戰火麼?」素有唐公府第一謀士之稱的陳演壽見到李淵那幅憂心忡忡地模樣,不解地問。
「如果咱大隋已經決定和突厥人開戰,我又何惜此身!」李淵沒有理解屬下的意思,以為對方說自己膽小,揮揮拳頭,恨恨地回答。
如果朝廷真的下定決心跟突厥人開戰,李淵倒不在乎領兵到塞上走一圈。畢竟他是將門之後,年青時也曾號稱文武全才。可眼下朝廷根本沒有再應付一場大規模戰爭的本錢,光憑弘化一郡之力對付整個突厥,簡直是自尋死路。
「朝廷,朝廷現在恐怕做著跟突厥人是好兄弟的美夢呢!」聽李淵的話中對朝廷不無期待之意,長孫順德從鼻孔中冷笑。
李府諸幕僚中,他是最看不好朝廷的。在他眼中,曾經輝煌一時的大隋朝像得了肺癆的病漢,表面上看著還擁有一幅結實的骨頭架子,事實上,說不準哪天被風一吹就會倒下去。眼下即便前楚公楊素和大將軍王楊爽二人同時活過來,他們所能作的事情也就是令大隋朝苟延殘喘而已,那裡還可能如當年那般,打得突厥人聞風喪膽。
偏偏局勢糜爛到如此地步了,權臣們還做著盛世大國的美夢。去年高句麗王詐降求饒,大伙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結果高句麗王既沒如約送來降書順表,也沒兌現親自來洛陽請罪的諾言。今年正月剛過,自覺下不來台的皇帝陛下又開始籌劃第四次征遼。沒等群臣們議出個具體出兵方略來,地方上已經有更多的豪傑以此為由造了反。他們攻打州縣,劃地稱王,根本不把前來征剿的郡兵放在眼裡。而那些郡縣的官員們也不爭氣,屢戰屢敗,把成批的鎧甲兵器向反賊手中到最後,實在無兵器糧草可「送」了,為了逃避戰敗的責任,這些傢伙乾脆把官服一脫,跑到反賊麾下去當了官。
「順德,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聽心腹口中對朝廷帶著很深的怨懟意味,李淵回過頭,大聲制止。
多事之秋,他不想因為幾句抱怨話給自己惹一身麻煩。況且,以武將的眼光來看,他也不想把國家衰落的責任全部歸咎於朝廷偶爾一次決策失誤上。大隋並不是因為征伐遼東失敗而垮下去的,三次征遼失敗的結果,不過加快了其崩塌的進程而已。李淵親自到過遼東,知道高句麗對中原的威脅。他堅信無論是誰做了大隋皇帝,征遼都是必須的決策。
但既然不是因為征高麗而衰,大隋朝衰落的原因到底在哪呢?這一點,李淵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曾經拿著這個問題私下與自己的心腹幕僚陳演壽探討,素有唐公府第一智者的陳演壽卻期期艾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曾用這個問題考教馬元規,結果馬元規除了一堆連賣絲的老太太都不會相信的天命循環理論外,也說不出個明白道理。
找不出具體原因,李淵卻能深深體味道末世來臨前的驚惶與悲哀。作為承擔著一族安危責任的家主,他幾乎已經不堪重負。他很少在屬下面前發脾氣,但看人的眼光,卻帶著股令人不忍拒絕的乞求味道。
「好了,好了,唐公不喜歡聽,我就不說!」長孫順德聳聳肩膀,答應。
「我不是不喜歡聽,但咱們與其在這裡抱怨朝廷,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渡過眼前難關!」李淵知道沒有人會理解自己心中的滋味,歎了口氣,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
大隋朝要倒下了,這個過程不可逆轉,但李家卻不能倒下。改朝換代的歲月李淵曾經親身經歷過。上一次還算平和,不過是岳父奪了女婿的皇位,依然有無數挺立了數百年的世家大族灰飛煙滅。如今亂世來臨,李淵可不希望破家滅門的慘禍降臨到自己頭上。
野火已經在大隋的各個角落燒了起來,從去年開始,各地造反的就不止再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地方上有影響的望族,一心想趁著改朝換代建立功業的「英雄」,形形色色號稱擁有無邊法力的騙子,還有從遼東返鄉,卻沒得到官府妥善安置的府兵都參與了進去。而地方郡兵遇到反賊,一觸即潰者多,能戰者少。今年二月,不知道哪個被豬油蒙了心的傢伙給皇帝陛下出了個主意,居然建議各地官員把百姓全搬到城裡居住,只種城市附近的田,鄉村和偏僻地段的田地全部放棄,以便將流寇們活活餓死。皇帝陛下和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大臣議論了半天,居然把這個建議給採納了。於是,地方官員們藉著築城和搬遷的機會又大撈了一票。只是待他們撈完了,許多本來不想從賊的百姓也從了賊,害得眼下在河南河北很多郡縣,朝廷控制的地域還沒盜賊控制的地域多。
不想讓自己的家族在亂世中覆滅,李淵就得趨吉避凶。花費數萬家資上下打點,謀得山西、河東撫慰大使是其中關鍵一步。河東諸郡地形險要,一側對著太行山,另一側對著黃河水。外邊的世道再亂,只要把這一山一水之間的地域安頓住了,戰火就幾乎燒不進來。此外,因為沒有受到楊玄感之亂的影響,河東諸郡盜賊少,民間也相對富庶,因此到河東去當官,不用一天到晚擔心有豪傑在自己眼皮底下豎起了反旗。
「眼前,眼前又有何為難可有?」長孫順德今天不知道錯了哪根筋,說話的口吻總是帶著挑釁味道。明明唐公在這急得眼睛都快冒煙了,他卻非說沒看到難題在哪裡。
「順德,你把話說清楚些好麼?」接連被長孫順德冷嘲熱諷了幾次,李淵的脾氣雖然好,也有些上了火,停住腳步,盯著對方的眼睛命令。
在長孫順德臉上,他卻只看到了輕鬆的笑容,彷彿根本不在乎,對方聳聳肩膀,笑著答道:「眼前的事情的確不為難啊,不就是有突厥人搶了幾個部落麼,狗咬狗,讓他們搶去唄。關唐公您何事?」
「你!」李淵氣得幾乎要吐血,跺著腳,恨恨地罵道:「順德你今天真是瘋了!我既為這關右十三郡的留守,保境安民,自然是份內之責!突厥人越境劫掠,你居然說不關我的事。難道朝廷問將起來,我還能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麼?」
「可那也得眾部落承認他自己是咱大隋子民啊。並且,突厥人入侵這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還不一定呢?萬一是他們自己分贓不均,互相下黑手呢?難道咱們還能派人去給每個部落看家麼?不信,你問問大伙,看他們是不是也這樣認為?」長孫順德態度很奇怪,但分析得話卻非常精闢,幾乎每一句都正說在點子上。
「你這簡直就是在強詞奪理!」李淵連連頓足,拿自己這位沾親帶故的幕僚毫無辦法,他無奈地將目光轉向其他心腹,卻發現此刻大伙都站在長孫順德一邊,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輕鬆。
難道他們一點兒都不著急麼?李淵開始懷疑自己在哪裡鑽了牛角尖。屬下這些幕僚都是些人精,他們公認的結論,十有八九就是正解。順著幕僚們的臉一個個看過去,最後,他把目光又落回到了陳演壽臉上。
「演壽,你來教我,我到底哪裡想歪了?」收起臉上的急切之色,李淵恭敬地請教。善於聽取別人建議是做一個好家主的必要條件。這方面,他一直做得非常出色。
「承蒙唐公垂問!」陳演壽抱了抱拳,臉上露出一幅『你早就該問問大伙』的模樣,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關右與河西諸郡地圖問道:「唐公可曾看清楚,一個多月來,被攻擊的部落都在什麼位置?」
「烏蘭集、天蔬原、涼川、駐馬驛、沙泉!」李淵快步走到地圖邊,如數家珍般回答。最近半月,每有告急文書到來一次,他就急得睡不著覺一次。因此,每個被攻擊的部落所在地,他都能在地圖上清清楚楚地找出來。
「嗯,這些地方,忽南忽北,分步零散,真有些突厥狼騎的模樣呢?」陳演壽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個***,笑著總結。
「演壽別跟我繞***?」李淵明顯地感覺到了心腹幕僚話中有話,苦笑了一下,追問。亂世的壓力弄得他疲憊不堪,幾乎沒有精力猜測別人的言外之意。
「嗨,這些突厥人膽子很小啊,每次殺來,距離二公子煉兵的地方都很遠!」另一名幕僚馬元規湊上前,笑著提醒。
「元規是說……?」李淵先是一愣,身體猛然僵在了地圖前。突厥狼騎的攻擊看似神出鬼沒,但如果把那些受到攻擊的部落位置用線連起來,幾乎就是一條弧。而這條弧線所對的圓心,恰恰就是鳴沙城。
對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的本事,李淵自問很是瞭解。但劉弘基和世民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憑著手中三千新兵,嚇得突厥狼騎避開他們近兩百里。從善良的角度上想,他們憑著三千新兵就保住了方圓兩百里的各族百姓不受攻擊。但反過來推測,恐怕兩百里外發生的戰鬥與他們二人相關,才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屬下恭喜唐公!」馬元規做了個揖,鄭重說道。
「恭喜唐公收得一支精兵!」陳演壽和長孫順德二人亦收起笑容,鄭重向李淵道賀。
他們三人自從數天前就發覺了「突厥人」來得蹊蹺。如果去年塞上諸部驅趕漢人的事端是阿史那家族在背後慫恿的話,突厥人不應該剛剛利用完了這些牆頭草部落,立刻就殺雞取卵。
如果說打得諸部聯軍落花流水的狼騎就是李世民和劉弘基等人所訓練出來的新兵,大伙又實在難以相信這一結論。讓一夥流民學會使用兵器,也許很簡單。但讓他們像真正的士卒一樣戰鬥,卻不是朝夕之間可以做到的事。
但李世民前日送回來的一封信,讓陳演壽等人徹底堅定了自己的推測。在信裡,二公子對鬧得紛紛攘攘的突厥狼騎隻字未提,彷彿距離邊境最近的他,根本不知道狼騎出現的事情。
並且,二公子建議李家將萁兒與仲堅兄的婚事再度提上日程,「今日親自煉兵,方知道仲堅之才,乃當世罕見!世人皆雲慈不掌兵,而行殺戮之事卻懷慈悲之心者,惟仲堅也!」在信中,李世民不無感慨地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