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凱旋歸來的大隋水軍將士籌備接風宴,李旭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齊郡雖然有富庶之名,但由於地理位置遠離國都,因此實與奢華無緣。這兩年又由於戰亂的緣故,南北商旅斷絕,街市上很多能拿得出手的食材都有價無貨。旭子無奈,只能高價四下搜求。偏偏太守府派了幫忙的戶槽主薄楊元讓是個精打細算的傢伙,買東西時能用白錢絕不肯花肉好,即便只花一個孔方,也恨不得從中間切上一刀,將其掰上一半回來。(注1)
但遇到抽頭吃回扣的事情,這位楊主薄卻又大方得很。親兵們跑東跑西費盡心思弄來的魚翅、燕窩、熊掌等稀罕物,經楊主薄一過手,份量肯定會減少半成。前來幫忙的幾個親兵對此十分不滿,忍不住私下偷偷嘀咕。而旭子連經數番波折,類似事情見得多了,心態早已平和,非但不願意與楊主薄較真兒,反而勸告周醒等人盡量視而不見,免得楊大人拿起來覺得臉上尷尬。
「這位楊大人也辛苦,偶爾吃點拿點算不啥。你們裝沒看見就行了,況且他又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拿!」看著幾個心腹憤憤不平的臉色,李旭笑著安慰。這些弟兄們都是他從郡兵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個個身手敏捷,處事機靈。還有一點也很對旭子的脾氣,那就是這些弟兄個個都善良而淳樸,一如當日初入軍中的他本人。
旭子不想苛責楊元讓等人的操守問題,以免引得地方文武不睦。況且有皇帝陛下向百官索要賄賂的先例在,又怎能要求百官廉潔奉公?但有些話他又不能說的太明白,縱使對著最信任的人,也要多少做些防備。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在一次次碰撞與摔跤的過程中,旭子已經變得越來越機警。
但這個和稀泥的態度無法令大伙滿意。特別是親兵隊正周醒。此人天生就有幅耿直脾氣,否則也不會當日被羅士信和秦叔寶等人的幾句對話所激憤而從軍。「可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啊,每月大把俸祿拿著!」周醒梗著脖頸與主將頂嘴。當時李旭初到齊郡,麾下正缺得力人手,所以把他調到了身邊來。也正因為比其他人多了一層關係,周醒在李旭面前素無太多忌憚,幾乎是有什麼話就說什麼。
「朝廷的俸祿其實不高。他們平素應酬又多!不像咱們,整天除了軍營哪裡也不去!」旭子笑了笑,搖頭。他喜歡周醒這種直心腸的秉性,因為這樣他身邊才不會再出現一個張秀。但周醒「可能」需要慢慢適應用官員的眼光看待官員,而不是永遠站在百姓的角度。
以普通人的角度來看,朝廷給官員的俸祿不算太低。一郡主薄官居正五品,年俸折米兩百石。這可是一萬八千多斤米,足夠小戶人家吃上二十年!但官居高位者,需求往往也高。在官言官,他們需要養奴、置婢、買地生財,上下打點,所以兩百石米實在不經幾番折騰。
況且有能白拿的錢不拿,豈不是太鶴立雞群?在旭子經歷的官場生涯中,像楊元讓這種貪且能為朝廷和百姓作些實事兒的,已經是當中翹楚。若換了那些既貪又無能的主兒,種種行為更是讓人頭大三尺。
不做事,但不耽誤他們給人雞蛋裡挑骨頭。無中生有,栽贓陷害,反正大伙有的是時間。你若想不開子辯幾句,就是不謙虛,不懂得尊重同僚,後續的一大堆磚頭菜葉,肯定不間斷地飛過來。
「可他們讀了那麼多書啊!背起聖人之言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怎能比街頭小販還貪心,還無恥!」周醒本來還想說這些人的官俸已經夠嚇人了,想想自家將軍也是高官中的一員,話到嘴巴又轉了方向。他決定攻擊範圍只針對文職,把所有武將排除在了被指責區域之外。
但是他的話立刻引起了其餘兩個親兵隊正的不滿,二人一個叫趙威,一個叫方重,都是本地的小生意人出身。買賣實在做不下去了,才到軍中謀一口飯吃。
「讀書人就身份貴了麼?那是他們自己吹。什麼廉潔奉公,嘴巴上說說而已。真的有了向自己荷包中摟錢的機會,還不是什麼都忘到了腦門後?」趙威一邊拔拉著算籌,一邊反駁。「還不如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好歹知道稱盤桿上三顆星,什麼叫缺福,折壽,什麼叫損祿!」(注2)
「就是,書本上的話都是要求別人的。讓他們拿來要求自己,他們才不幹呢。你還別不服氣,我見過幾個讀書的,把聖人言語背得滾瓜爛熟,卻一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當面義正詞嚴,背地裡做得卻全是禽獸事,還把別人當瞎子,彷彿誰也看不出他們的底細來!」方重的話也不慢,與趙威一左一右,把周醒擠兌到了牆角里。
「話不能這麼說,讀書人裡也有不少講良心的!」周醒見大伙的攻擊範圍無限擴大,急得沖兩位同僚直眨巴眼睛。當著主將的面發發牢騷沒關係,跟李將軍這麼久了,大伙都知道他是個肯包容的好上司。但李將軍當年據說也是個讀書人,兩個兄弟這麼罵,可是把將軍大人也捎帶了進去。
「怎麼了,沒詞了吧!要我說,這人品好壞,與讀書,讀什麼書關係不大。」趙威見周醒光眨巴眼睛不說話,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
忽然,他意識到周醒的舉止好像帶著某種暗示的意味。轉過頭去,看見李郎將已經踱到自己身邊,臉上笑容時隱時現。
「郎將大人,我們不,不是說你!」趙威和方重異口同聲道。
「讀書麼?呵呵,你不是也讀過麼。幹活,幹活,晚上周隊正帶大伙去喝酒。所有花銷也算在這次慶功宴的費用裡!」旭子笑了笑,轉身走開。
親兵們的話雖然偏激,卻未必全是錯。有時候看著笑鬧的他們,李旭就像看著自己的過去。一味地單純而善良,不能容忍污濁,也不懂得陰謀詭計。總以為世界像字間的空行一樣乾淨,事實上,踏入官場後,首先需要適應的便是其中污濁。
不適應,你就不可能有所作為,甚至被踢出局。就像眼下即將到來的這場盛宴,賓主之間的心思都未必在吃飯上,可你還必須準備得隆重,周到,盡量讓來者賓至如歸。因為只有那樣,你才能從對方手裡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雖然最後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質上不過兩個字,交易。
而交易便要付出代價,因此,旭子決定主動與來護兒修好。他與宇文家族的關係已經不可彌和,得罪不得罪對方,結果都是一個樣。而來大將軍和宇文將軍勢不兩立,二人之間那條看不見的夾縫,未必不是新人出頭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舟車勞頓的緣故,來護兒的神色顯得極為疲憊。隨同他前來赴宴的將領們大多如此,一個個滿臉晦氣。只有水軍長史崔君肅衣著光鮮,顧盼之間,隱隱透著幾分志得意滿。
大伙分賓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了酒。「數年之恥,一朝得雪。有此結果,我想當年那三十萬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這裡無以為敬,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他素來善禱善頌,祝酒辭雖然短,卻聽得人豪情頓生。
「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一干齊郡文武紛紛舉盞齊眉,遙相致敬。來護兒推脫不得,只好舉起酒盞與眾人同飲。酒入口前,他卻幽幽地歎了口氣,彷彿有無數憤恨都硬壓在胸口,沒有機會可以宣洩出來。眾人以為他要講幾句場面話,他卻又沒了下文,端起酒,一口悶了乾淨。
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來老將軍模樣。記得在虎牢關前,老將軍對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樣,笑著笑著就把別人算計了進去,順帶著狠狠「抽」宇文述一個大耳光。要說放眼整個大隋誰會讓來護兒吃癟,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領兵在外?誰有那麼大本事讓他心中有苦說不出來。
正費心思揣測對方心思時,通守張須陀又舉起了第二盞酒。張老將軍賀得是全體東征將士平安凱旋,亦讓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絕。來護兒又干了個底朝天,卻不舉盞回敬,黑著臉,自顧對著一幾菜餚猛嚼。
如此一來,酒宴的氣氛就難免尷尬了。張須陀將頭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對方絮絮舊,拉近一下賓主之間的關係。沒等李旭捧著酒盞起身,對面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師長史崔君肅搶先跳了出來。
「此番上蒙大隋國運興隆,陛下運籌帷幄。下依將士用命,文武齊心。終於令高元小兒束手,大隋國威重揚……。」
他細聲細氣的,還帶著幾分公鴨嗓。雖然話說得平平仄仄如詩一般上口,卻著實聽得眾人渾身不舒服。齊郡諸君還勉強能賠起笑臉,隨同來護兒等人一同前來的幾位將領卻全低下了頭,從耳朵到脖頸全部變成了青黑色。
看來問題就出在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於河間崔氏還是清河崔氏,靠著誰家的門蔭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細一觀察對面眾人的臉色,便知道來護兒等武將與文官出身的崔君肅起了嫌隙。憑著自身地位和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強烈印象,本能地他選擇了維護武將們的利益。因此舉起面前的酒盞,笑著打斷了崔君肅的囉嗦。
「可惜末將無福,未能親睹諸位將軍風采。謹以此酒,為諸為將軍一洗胄上征塵!」
「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將當年虎牢關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勞無功!」來護兒見李旭起身給自己敬酒,勉強恢復了一點興致,笑著回答。
「可惜李將軍沒趕上這次東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聖恩於化外…….」藉著眾人的話頭,崔君肅再次插言。
「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輩說起李將軍力挽狂瀾之勇。說你三破敵陣,於數萬敵軍之前高呼展旗,當場敵我將士近四十萬,無人不為之神奪!」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青周姓武將亦舉起酒盞來,遙向李旭回敬。
照常理,在來護兒、崔君肅等上司沒回應前,坐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是沒有資格向主人答謝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師大總管沒說話前,長史先露了臉。所以後生晚輩不講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禮了。
齊郡眾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伙熱情宴客,卻沒想到站到了一個大漩渦邊。眼看著水師中文職武將鉤心鬥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煩。彷彿走進了一個忘記留門的空房子,怎麼走都行不通。
裴操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盡量維護好漩渦中的雙方。旭子輕輕向老太守點點頭,然後舉起面前的酒盞來,向周姓武將回應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將軍,當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將軍並肩作戰,沒想到不過一載」他頓了頓,故意用低沉的語調發出一聲長歎,「唉,願他得知我大隋最終讓高句麗臣服的消息,心懷大慰。這盞酒,敬周老將軍和諸位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
「敬周老將軍和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眾人皆正色,回應。
酒宴前賓主寒暄時,來護兒曾經向大伙介紹過周姓武將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紹范,是水師副都督周法尚將軍的幼子。大伙聽了,也只把姓周的當成了一個借父輩餘蔭去軍中混資歷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沒多加以關注。此時聽聞周法尚將軍已經亡故,不覺對少年人多看了幾眼。話題也自然而然地從征服高麗之功,轉到了對周老將軍的追思中來。把個崔君肅急得心中如有數千隻螞蟻在爬,偏偏卻插不上話,表不得自家功勞。想找個機會發做,此間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個大活人跟死人爭風吃醋,齷齪心思的確有些上不得檯面。
「此番出師之前,周賢弟已經染恙,卻堅持送我到海邊。來某至今仍記得他的遺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當日也在,可否將周將軍的話轉述一次?」跟大伙聊了一會有關周法尚將軍的往事,來護兒搖頭,歎息。
崔君肅正急得心癢難搔,終於等來了表現的機會,怎肯輕易放過。當即站直了身軀,正色說道:「崔某怎會忘記。周老將軍有云:『吾再臨滄海,未能利涉,時不我與,將辭人世。立志不果,命也如何』」
說罷,四下拱手,以期眾人能稱讚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卻發現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主人和客人都舉起了酒盞,對著天空中的英魂,遙遙相敬。
壯志未酬,遠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們對著今天的尷尬結果,能瞑目麼?
注1:白錢,楊廣即位後所鑄之錢,因為含銅比例大幅度降低,所以在民間信譽遠不如其父所鑄肉好錢。
注2:中國式稱,稱桿最前方有三顆星,依次代表福、壽、祿,提醒商人不得短斤少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