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的車駕一共在上谷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後方才離開。關於皇帝陛下為什麼光臨這個窮鄉僻壤的具體原因,上谷百姓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根據這次皇帝車駕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為演繹出很多傳說。傳說之一,就是上谷郡守虞荷橫政暴斂,被聖明的陛下發覺,所以陛下親自來上谷處理這個大貪官。這個傳說的依據是在暴風雪停下來的同時發出的邸報,據上面的文字所云,郡守虞荷因為對皇帝的衣食「供費不給」而被免職,逐回老家,永不豈用。
百姓們總是善良的,在他們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義和聖明的化身。至於那些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所幹的壞事都是瞞著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覺,重瞳親照後,貪官就會得到嚴懲,他們頭上就會恢復朗朗青天。雖然新來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別無二致,皇帝陛下也沒對被暴風雪凍死的人表示過任何憐憫,但大伙寧願相信傳說,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於皇帝陛下光臨上谷郡原因的第二個傳說的流傳得更廣,並且在民間獲得了更多的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以腦袋作證,他們親耳聽御林軍的軍爺們說過,皇上陛下到上谷來,是為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這位令上谷郡百姓提起來人人覺得臉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愛將,曾經匹馬獨槊在遼東救下了數十萬大軍。所以皇帝陛下親臨上谷,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風水為大隋培養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獨闖遼東的忠勇伯李爺麼,那是咱們上谷李家莊人。他們村子就跟我村挨著!」很長一段時間內,去外鄉走動的上谷人都會自豪地向對方介紹。
「旭官那孩子啊,從小就有出息。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當年在縣學裡幾十號學生,我就看好他們表兄弟兩個!」劉夫子不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的謊言導致郡守大人丟了官,兀自在縣學裡吹噓。受到傳言的影響,第二年開春的時候,來易縣縣學的報名求學者猛然多了一百餘位,雖然上一年是災年,並且開春後道路上並不太平。
這些發生在背後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曉。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後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傳說。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很多家長拿來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想當年人家李家旭官跟你這麼大的時候……」為人父母者望著滿臉泥巴的孩子,總是如是數落。而被數落的孩子不敢頂嘴,心中卻把奪走了他們玩耍機會的那個姓李的惡棍想像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總是忙忙碌碌的,從早上忙到天黑。自從在薊縣加入皇帝陛下的隨行隊伍中後,他就徹底地失去了時間概念。很多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過程中流逝了,下一個早晨起來,他會發現新的一堆請柬,和新的一堆雜事。
在皇帝車駕離開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個下午跑回家看了看。這回,有皇帝車駕駐蹕上谷這個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裡人分不清虛職和實缺的區別,見旭子又升了官,並且爵位也從三等伯變成了二等伯,對他更是敬畏。兒時的許多玩伴,也躲躲閃閃地湊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個招呼,說上幾句客套話,從而得到一種滿足。這種敬畏和滿足讓人感覺很生分,但旭子已經開始習慣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親眼角的皺紋和父親臉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尋個媳婦了!」母親從廚房裡端上一大盤冒著油花的炒雞蛋,一邊命令兒子吃,一邊嘮叨。
「嗯,男人先立業,後成家,你現在的成就應該算立業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給你去做媒!」父親將酒盞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著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滿意足地建議。
「爹,不急,不急,我還小!還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親將酒盞斟平,再用雞蛋填滿母親面前的飯碗,試圖用酒菜來替自己「擋災」。
「還小呢,馬上就十八了,前村劉二娃比你小兩個生日呢,已經當爹半年了!」母親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裝出一幅發怒的樣子地抱怨。緊接著,她把自己碗裡的炒雞蛋又夾回了兒子碗裡。雖然如今家裡寬裕,不缺這些東西了。但母親依然保留著看兒子吃菜的習慣。那是她的記憶,也是她的快樂。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來問,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經及笈,看能不能親上加親。你這次回來如果待的時間長,咱們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遠支。跟咱們上谷李家算得上門當戶對。」老李懋又幹了一盞酒,高高興興地向兒子介紹。博陵崔家是個遠近聞名的望族,據說做過宰相的就是十來個,其家子侄即便貧寒落魄,也輕易不與小戶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輾轉找上門來,說明兒子確實有出息,讓書香門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沒讓嘴中的雞蛋給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麼親戚,他實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雞的形象霍然於眼前出現。如果那雙屬於人類的溫馨眼睛再換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則所有的溫馨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樣的冰冷。
「慢慢吃,別噎到!」李張氏趕緊起身,用力替兒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飯還噎在嗓子裡。」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額頭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個親麼,仗你都打過,還怕這!」
「娘,我這回陪著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兩位老人誤會,趕緊替自己解釋。世家大族的旁支,這種婚姻可不是那麼好結的。剛剛被蛇咬過一次,在沒弄清楚隱藏在這樁婚姻背後的彎彎繞之前,他可不敢輕易去冒險。
「咋,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盞酒全部潑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張氏顧完了小的又去顧老的,拿抹布挪盤子,手忙腳亂。趁著兒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轉身,輕輕擦去眼角的淚。兒子是官場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後腿。自從他當了隊正那一刻起,這個家已經光鮮了許多。作為母親,她明白自己應該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數語後就匆匆而別。哪怕是對著一碗兒子喜歡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將兒子留在在身邊卻日漸困扃的生活,她寧願望著兒子漸漸遠去。
「看你,孩子這不是在皇上身邊聽用麼?自古以來,何時忠孝能夠兩全過!」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說出了一句與自己身份極其不相稱的話。這話是誰人來自己家時,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時說過的?老李懋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學會了用這句話來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覺得,覺得旭子還沒來得及看看族裡為他起的忠勇侯府。還沒,還沒來得及進去住一天!」李張氏手足無措,端起桌上已經沒菜的舊盤子,匆匆走向廚房。
「那宅子不是沒干呢麼?咱們今年冬天先給他燒燒炕,明年開了春兒回來,他不剛好住!」老李懋衝著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轉過頭,給了兒子一個寬厚的笑臉,「別跟你娘學,他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好好為皇上盡忠,等下次回來,咱們一家人搬到新房子裡,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個夠!」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沒事,我一定回來!」李旭高舉著筷子,手臂突然間有萬鈞之重。
「先公後私,先國後家!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還不老,這個家還能撐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舉起酒盞往嘴邊送,手臂接連哆嗦了好幾下,終於一滴未灑地將那盞生活的瓊漿全部倒進了嘴裡。
「我肯定會回來看你們!」看著強顏裝笑的父母雙親,李旭心中也湧起幾分傷感。他很後悔上次過家門而不入,又很高興自己終於踏出了這一步。明天的路上會很累,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風雪、是非、陰謀、謠言將從此與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荊棘,稍不小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為在他身後,永遠站著互相依偎著的父母,頭髮斑白,皺紋滿臉。
注1:隋代北平縣,即現在的河北完縣。
注2:北魏一朝中,崔氏為相者六人。所以有崔家旁支的人上門提親,意味著李家漸漸被士族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