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 (五下)
    李子雄見宇文述的帥旗已經開始向自己這邊推進,心中愈發絕望。他帶兵多年,倒也懂得取捨。當即下令留一萬兵馬與宇文士及糾纏,其他人同時轉頭,從戰場西南角奪路而走。

    這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旭子所帶騎兵人數只有對方十分之一,無力正面阻攔敵人逃走,只好將大部分叛軍放過去,然後銜尾追殺。李子雄卻是果斷,每當有騎兵追過來,便留千十人斷後。那些斷後者自知沒了活路,自然是死纏爛打,不倒下絕不罷休。如是糾纏了兩回,雄武營的弟兄們沒增加太多戰果,反而被傷了不少弟兄。幾個核心將領見得不償失,陸續都沒了戰意。找機會跟旭子請示了一下,草草收兵。

    回營途中,不斷有各路府兵弟兄湊上來,跟騎兵們打聽他們衝陣過程,一張張臉上儘是佩服之意。原來大伙都聽說了右翼險些崩潰,虧了雄武營力挽狂瀾的事。那些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為了推脫罪責,支撐回顏面,自然把李子雄所部叛軍的戰鬥力誇大數倍。而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雄武營只出了五千騎兵就將其沖了個落花流水,其戰鬥力自然比叛軍又高出了十倍不止。照這樣推算下去,以雄武營精騎衡量大隋府兵,自然又是一個雄武營的弟兄們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的有趣結果。

    當晚,宇文述在中軍大擺宴席,為將士們慶功。這回老傢伙卻不再替自己兒子胡吹大氣,而是非常客氣地請李旭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一群老將軍面前,旭子哪裡敢坐。連忙起身推辭,自稱不過是僥倖得手,其實沒什麼功勞。

    「哪裡,哪裡,賢侄少年英雄,勇冠三軍。今日要不是你力挽狂瀾,我們幾個老傢伙的一世英名都要毀於李子雄那廝之手。」宇文述半邊臉堆滿笑容,半邊臉不斷抽搐,「所以這上首座位,賢侄當然坐得!」

    「末將職位低微,偶爾建功,怎敢在諸位老前輩面前誇口!」換了一身武將常服的李旭抱拳,四下裡做揖不止。「況且仗又不是我一個人打的,論功,恐怕大伙都比我這個新手多些。所以這上首,還請幾位老將軍坐。」他看了看門口,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末將還是坐在帳口罷了,那裡涼快,也剛好符合末將的身份!」

    「你這小子,今天我們是論功勞排座位,又不是論官職。叫你坐你就坐,都是軍中男兒,何必婆婆媽媽!」見李旭推脫,一個官職僅次於宇文述,膚色偏黑的老將軍跳起來說道。

    旭子記得這個人,昨日酒宴前,此人好像不怎麼買宇文士及的帳。「來老將軍抬愛,晚輩本不該矯情,但今日大勝,功勞全在將士們齊心協力。我不過盡自己職責罷了,實在不敢冒功!」

    眾將軍見旭子甚會說話,心裡對他的印象大為好轉。先前他給大伙留下的印象僅僅是個出身貧賤,有勇無謀的莽夫。經歷今天一場惡戰,對其勇悍的一面,眾人印象更加深刻。對其機靈禮貌的一面,也慢慢有了一些認識。

    大隋軍中雖然甚講究出身門第,但今天的雄武營的功勞是明擺著的,誰也不願意掩蓋了它,所以眾人陸續開口,以長者身份,勸李旭抓緊時間坐上首席。

    「感謝大將軍!」「感謝前輩!」「感謝將軍」李旭頻頻拱手。此刻他心中一百二十分的得意,臉上偏偏還要做出一幅謙虛像。眾人之所以認為他有勇無謀,全是宇文述這老匹夫造的謠。所以大伙越是誇讚的厲害,他越是要表現得彬彬有禮。劉弘基曾經說過,禮節是文人的鎧甲。在官場上,越是彬彬有禮的人,越會給大伙留下涵養高深,家教優良的印象。旭子以前不是十分在意,如今,現實逼著他不得不把一些劉弘基教導的世俗手段拿出來應對。

    「這小子絕不是個莽夫!」來護兒笑咪咪地站在旭子對面的矮几後,暗自評價。他雖然也是出身豪門,祖父、父輩都曾有過縣侯之位,但年少時曾經因為手刃仇人逃往他鄉避禍,結交了很多草莽英雄。所以對出身貧寒的人,來護兒並沒什麼成見。此刻聽李旭句句答得不卑不亢,對宇文述這個主帥既禮貌,又懂得保持距離,心中不覺對其好感大增。

    「宇文將軍不知道又要算計人家什麼?」武賁郎將陳稜捏著個酒杯,饒有興趣地看席前的精彩「表演」。諸位老將軍之中,除了宇文述之外,他與旭子打交道最早。已經發現宇文述對少年人沒安什麼好心。但他的人生經歷坎坷,見識得人間冷暖頗多,因此處事的原則是寧願看熱鬧,也不亂趟混水。

    「老匹夫彎子轉得倒是快,昨天眼中還只有自家的兒子。今天又擺出一幅折節下士的模樣來。」周法尚半傾著身體,眼神裡充滿不屑。他一直不看好宇文述的指揮能力,特別是今天,如果不是宇文述老兒非要故弄虛玄擺什麼雁行大陣,說什麼「擊左則右應,擊右則左應,中軍相接,則左右齊攻之」,大伙也不至於靠一個年青人來救命。

    眾人各懷心思,因此雖然表面上勸得客氣,暗地裡卻著實想看看李旭如何應對宇文述的「熱情」。宇文家的人向來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剛才那句「勇冠三軍,挽救大伙英名」的話,已經給少年人下了個不大不小圈套。而少年人也答得妙,提了所有人的功勞,就是不肯說宇文士及的調度有方。

    「賢侄如果再不上坐,老夫只好把這個帥位讓給你了。反正老夫今天指揮調度無方,全靠將士們用命才保全了名聲!」宇文述見旭子一直推脫,裝出幅生氣的樣子,喝道。

    「不敢,若不是大帥在,李子雄也不會剎羽而歸!」李旭再次拱手施禮,回應。

    「哎呀,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來護兒見席前兩人僵持不下,從自己的座位後走出來,拉住李旭的手臂抱怨。「是老夫拉你入座的,這下怎麼都行了吧。」說完,他橫著走了幾步,強行將旭子按入宇文述身邊的矮几後。

    「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笑著坐直身軀,第三次向眾人行禮。這官場應酬可比衝鋒陷陣難得多,他心中暗想,感覺到背後汗已經開始向下滾,濕濕的,浸得幾處新舊傷口癢癢地疼。

    一群武將喝慶功酒,少不得要提白天的戰況。大伙你一言,我一語,都說李子雄那廝雖然壞了良心,但著實帶兵有方。他麾下的六萬反賊無論是擔任阻截任務的死士還是衝擊右翼的主力,個個英勇強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若不是宇文老將軍指揮鎮定,小李將軍勇敢機智,今天這場惡仗可能要打到半夜才能見分曉。

    叛軍身上表現出來的勇悍,李旭非常佩服,也理解對方為什麼那樣英勇。但說叛軍訓練有素,則未免過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至於裝備精良,更是八桿子打不著的瞎話。如果手持木棒,身穿布甲的叛軍也可以說是裝備精良,那武裝牙齒的大隋官軍,就可以說是個個手持神兵利器了。

    但在這種場合,說實話未必是一種美德。旭子心裡納著悶,低頭繼續聽大伙吹噓。仔細聽了小半個時辰,才發現眾人說話很有條理,像事先編排好了般,先把叛軍誇個天花亂墜,把這次戰鬥誇得艱難無比。然後就開始說各自部屬的英勇了得,奮不顧身。特別是一些官職不太高的傢伙,吹得更是沒有邊界。而宇文述、來護兒等老將軍則微笑著傾聽,還不時補充上幾句,雖然話不多,卻句句總結在關鍵處。

    「看來他們是準備向朝廷報功了!」旭子仔細想了想,終於明白了慶功酒的另一個作用。原來大伙坐在一起是為了統一口徑,以免到時候有人把牛皮吹破了,或者因為撈過了界而把別人的功勞安到自己頭上,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長了一回見識,旭子心中漸漸有了底。既然宇文述老賊開吹牛大會讓自己做上賓,看來今天的功勞他不會再蓄意侵奪去。正想著有人問到自己時,如何說話才不至於顯得太鶴立雞群,耳邊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了右翼的戰況。

    原來直衝右翼的叛軍當中居然有三千重甲步兵當先鋒,五千弩手押後陣。奸詐狡猾的他們利用右武侯將軍對故人的友情,突然發動了襲擊。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心存慈悲,本來想勸李子雄投降,卻被對方用冷箭的暗算,全憑親兵忠勇,才從亂軍之中揀了一條性命。

    右武衛將士奮起反擊,右御衛將士英勇抵抗,只是敵軍勢大,又搶了先手,才導致右翼危急重重……

    李旭側過頭去,想看看這場自己沒看到過的戰鬥「發生」在誰的口裡。不出所料,他看到右御衛將軍張瑾那張羞紅的老臉。

    右御衛將軍張瑾在軍中算個老實人,不太會吹牛。但今天右武侯和右御衛兩軍皆潰,右武侯將軍趙孝才重傷在身,生死未卜。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不由得他不把敵軍吹得強一些。否則,大伙會被朝廷怪罪不說,陣亡的弟兄們也得不到撫恤。

    看到李旭的目光向自己掃來,張瑾的臉紅得更是厲害。勉強編了幾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站起來,端著酒杯走到李旭面前。「如果不是小李將軍仗義,張瑾這條命就交代給李子雄老賊了。救命大恩不敢言謝,張某先乾為敬!」

    他態度這麼恭謹,弄得李旭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趕緊長身起立,雙手先捧起酒盞過額,再躬身回敬,「張將軍過謙了,敵軍勢大,若不是張、趙兩位將軍拚死力戰,小子也沒機會從容準備!此酒,還敬將軍!」

    幾句話,不但認可了對方的吹牛,還順便給兩位敗軍之將戴了頂高帽子。此事換做從前,旭子打死也做不來。但今天不比以往,有宇文述老賊在旁邊盯著,他不敢再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得罪任何人。

    心態如此緊張,身上的肌肉未免又於無意間繃緊,扯動傷口,鑽心般疼。待恭送張瑾歸座,旭子自己也坐下時,忍不住吸了口冷氣。

    「李將軍莫非不舒服!」坐在李旭對面的來護兒眼睛尖,大聲問道。

    「白天,白天受了點傷!」李旭見眾人的目光都開始向自己集中,怕引發誤會,只好實話實說。

    「傷在哪裡,可曾妨事!」宇文述擺出一幅關心晚輩的樣子,殷切地追問。

    「胸口處,不妨,已經上過藥了!」李旭擺擺手,示意自己沒大事。話說得輕鬆,額頭上的汗珠卻不肯聽話,一顆接一顆向下滾落。

    「都冒冷汗了,還說不妨。待老夫看看!」來護兒蹭地一下從座位後站起,三步兩步衝到李旭身邊。不由分說,扯開李旭上身的武將常服,將數塊血跡斑斑的布帶暴露在眾人面前。

    「嘶!」在座的將領們縱使見慣了生死,也被旭子身上的繃帶驚得倒吸了口冷氣。如此炎熱的天氣,在旭子前胸、肩膀和腰間等處,寬寬窄窄居然纏了十二、三處「補丁」。有的「補丁」上面沒有血跡,想必傷口已經開始癒合。有的「補丁」上卻是殷紅一片,正有血跡從繃帶下滲透出來。

    「這還不妨事,若是老夫,早躺到棺材裡去了!」來護兒有心扶持旭子,大聲說道。

    「沒事,晚輩年青,經得起折騰!」李旭的臉羞得像一塊紅布,低聲回答。

    「男子漢大丈夫麼,受了傷還衝鋒陷陣,是硬氣事,有什麼好害羞的!」周法尚見李旭臉紅,笑著打趣。

    眾將軍雖然領兵多年,像旭子這樣不避矢石,身先士卒的「魯莽」事卻是很少干。看了他那身繃帶和幾處已經癒合的傷口,交頭接耳,紛紛稱讚其硬氣。來護兒見有機會可乘,命人倒了一盞酒,自己用右手端了,左手指了指旭子胸前正在滲血的繃帶,大聲問道:「小子,能否告訴老夫,此傷是何時所受?」

    「今天,第一次衝陣的時候!」李旭想了想,回答。

    「端起酒來,老夫敬你!」來護兒雙手捧盞,一口將其中酒悶了下去。

    李旭見老將軍喝得豪氣,只好跟了一盞。方欲將衣服披好,來護兒又指著他肋下一處繃帶問道:「此處,何時所傷?」

    「第二次衝陣,可能,也許是第三次吧,不太清楚了!」李旭紅著臉,低聲回答。

    「倒酒,老夫再敬你一杯。若是老夫,第一次受傷便退下了,豈敢第二次衝陣!」來護兒拊掌,大讚。

    服侍將軍們喝酒的親兵趕緊上前,給二人的酒盞倒滿。來護兒捧盞和李旭碰了碰,再次將酒喝乾。

    「李將軍為何不貫鐵甲?」白天冒險衝陣,差點險在敵軍當中的宇文化及見來護兒和李旭二人搶盡了風頭,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李將軍在黎陽已經受傷,身上繃帶太多,套不上鐵甲!」回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武牙將軍宇文士及。

    宇文化及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想再上前挑對方幾句毛病,將領們卻不給他機會,一個個捧著酒盞圍上前,紛紛給李旭敬酒。

    「這道傷,好像有些時間了,什麼時候的!」周法尚指著一塊變了色的繃帶,追問。

    「黎陽城外,跟元務本作戰時傷的!」李旭想了想,據實回答。

    眾人又是一陣驚歎,再度舉盞相勸。旭子知道今天自己的風頭出大了,無論後果是禍是福,總之已經無法挽回。所以也不再刻意謙虛,有人敬酒,就舉盞干了。有人相問,就實話實說。不知不覺,連喝了十幾盞,酒氣上湧,臉上變得更紅,膽子也變得更大。

    「這處傷口呢,也是黎陽城外麼?」周法尚敬佩旭子勇武,陪他干了兩盞後,又舉起了第三盞酒。

    「遼東,無名谷!」李旭看了看宇文氏父子,平靜地回答。那是救宇文士及時傷的,此戰也救了宇文述和三十萬遠征軍。想想宇文家的報答,他嘴角上浮現了幾絲冷笑。

    宇文述的臉慢慢地紅了,他沒想到酒宴是這個結果。今天,他本來想藉機最後拉攏一次李旭,看對方有沒有可能以懷柔的方式收服對方為宇文家效力。誰料來護兒卻半路插了一腳,破壞掉了整個計劃。

    那塊傷是為了救士及,那塊,那塊也是。宇文述心裡默默計算著,約略有一點點感動。好像那小子救了士及很多次,自己從來沒想過如何報答他。每當他立了新功,自己盤算得總是拉他入宇文家營壘。可這不應該麼?這小子出身如此寒微,沒有宇文家撐腰,他怎麼可能在朝廷中立得住足?

    「這塊呢?」宇文述抬起頭,看見有人指著旭子背後的一道疤痕問。那是一處箭傷,不太大,但位置非常危險。一旦再深入幾分,就可要了旭子的小命。

    「遼東,馬砦水邊上吧,去年這個時候!」李旭舉起酒盞,醉熏熏地回答。那是他第一次他救了宇文士及後,也從那時起接受了對方做朋友。很遙遠的事情了,出身不同,做朋友也挺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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