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宇文士及帶回的消息,雄武驍果營上下一片歡騰。最高興的是那些剛剛混到實缺不久的軍官們,這意味著他們從此以後就不用再四下尋找門路尋找差事。感激之餘,大伙對宇文士及的好感一下子多出不少。此人本來作戰勇敢,心思縝密,又肯盡心盡力替大伙的將來謀劃,當然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監軍。至於他平時那些說話尖刻,眼高於頂的壞毛病,念在其是含著金勺子出世的份上,也沒人願意跟他過分計較了。
而如長史趙子銘、校尉李孟嘗和明法參軍秦綱等身後背景與宇文家族罅隙頗深的將領則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天下沒有白吃的乾糧,宇文述父子既然主動向雄武驍果營示好,心裡肯定打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主意。因此,眾人私下裡一遍遍提醒旭子,請他勿必對宇文士及的好意多加防範。李旭聽了這些話,每每宛爾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否定,弄得大伙心裡很是失落,摸不清郎將大人到底揣著什麼念頭。
李旭心裡哪裡有什麼好主意,眼下無論智謀還是人脈,他根本和宇文士及不在一個檔次上。目前情況,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宇文世家不好惹,李家、薛家、裴家、楊家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是他一個郎將所能惹得起的。反正各方現在正向自己示好,旭子乾脆就揣著明白裝糊塗,把彼此之間脆弱的好感維繫下去。趁著別人的耐心沒耗盡之前,他努力讓自己的實力快速發展壯大。由於缺乏閱歷和高人指點,旭子一直對官場上的事情懵懵懂懂。但當年草原上的教訓讓他清楚地認識到,別人想利用你,主要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而不是你表現得有多恭順。一旦自己身上利用價值失去了,無論與對方關係走得多近,也難逃被人當作用過了的草紙一樣丟掉的命運。
利用裝病節省出來的時間,旭子悄悄地總結了自己初次作戰用血和人命換回來的經驗。有些經驗,如怎樣凝聚軍心,怎樣鼓舞士氣等,在楊夫子傳給他的筆記中有相應的論述。此時與實踐相對應,旭子對這些兵道的理解不覺又加深了一層。有些經驗,卻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也沒有記錄的。如擊潰一部分敵軍後,就緊粘著潰兵不放,利用敵軍的潰兵衝擊他們自己的陣腳,把恐慌像瘟疫般傳播,最後導致敵軍崩潰等,卻需要旭子自己感悟總結。雖然一時半會兒捕捉不到其中關鍵,但這些支離破碎的經驗已經如絲絲縷縷的晨光,不知不覺中滲透過他眼前迷霧。讓旭子看向周圍如林旌旗的雙目不再像原來那樣茫然,而是一點一點地匯聚出屬於他自己的光彩。
與此同時,張秀也在李孟嘗和趙子銘二人的幫助下重新組建了旭子的親兵團。三人都對宇文士及沒什麼好感,所以盡量避免在親兵團中出現與宇文家族牽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覺察到有人在提防著他,卻也不跟幾個級別和自己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低級軍官較真兒,每天除了去中軍例行應卯外,其他時間都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養傷,很少過問軍中具體事務。
他突然變了性子,李旭反而覺得不好將他冷落在一邊上。藉著探討給朝廷奏折具體落筆細節的機會,旭子主動和對方接近。宇文士及見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來,仔細指點他具體措詞,哪些話不妨誇張,哪些內容一定要謙虛,如是連續幾天下來,旭子自覺受益非淺。
至於具體功勞要如何分配才顯得公正,怎樣突出一些人的表現才會讓雄武驍果營內各方勢力維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幾個親信幕僚的參謀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著請教的心思,他將方案拿給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沒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幾條非常有針對性的建議,由旭子自己最後決定是否加以改進。
三天後,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遞給皇上的奏折終於發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氣氛中過了四天,大軍終於穿過烏骨水和大梁水上游的崇山峻嶺,來到了白崖城附近。由於在來援路上,旭子在幾個扼守道路的關鍵之處都駐了兵馬,這次遠征軍回撤非常順利。自從通過無名谷之後,大軍一路上根本沒收到什麼警訊,所以當看到探路的斥候氣喘吁吁地跑向中軍時,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片刻之後,中軍有命令傳出。卻不是因為前方發現了敵軍阻路,而是大隋將作少監閻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時,被毒箭射中,後於在撤軍途中毒發身亡。此刻該路兵馬全軍皆潰,高句麗人尾隨追殺,目前已經追過了大梁水。
所謂白崖城,不過是位於遼東城東北三十里外,位於大梁水北岸的一個彈丸之所。因為地勢險要,守將高解又是個出了名只守不攻的縮頭烏龜。所以大隋遠征軍經過此處並沒有順路將其拿下。眼下卻不知道此人因為什麼緣故長了膽量,帶著不到五千兵馬就敢捋大隋虎鬚。
當即,宇文述派了一萬精銳前去迎戰。敵我雙方在大梁水南岸惡戰一場,高句麗軍陣亡過半。剩下不到兩千殘兵士氣崩潰,藉著來時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遠征軍中糧草已經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貪功追擊。在高句麗人眼前大搖大擺地撤了軍,一日後,順利與其餘六十萬大軍會師於遼東城下。
遼東城外大隋軍營,此時已經亂做成一鍋粥。原來,將作少監閻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為兩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帶著親信逃向了那裡。大隋軍中的物資供給情況,遼東兵力的詳細部屬情況,以及國內叛亂勢力的影響範圍,作為兵部二號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於將百萬大軍的後背賣給了高句麗,不由得大隋皇帝楊廣不氣惱。激憤之下,皇帝失去了應有的冷靜。放棄繼續攻打遼東城,連續兩日於軍中嚴查叛黨。自僕射之下,所有與楊玄感父子有關連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楚國公楊素文武雙全,前後執掌大隋軍務二十餘年,軍中將領近半出自他的門下。此外,他從開皇十二年起數度拜相,文臣中門生故舊不可盡數。楊廣這麼一追查起來,牽連可就大了。兩日內,竟然有尚書以下二百多名文職官員被撤職羈押,武將從將軍開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營中候審的大小軍官更是不計其數。
禮部侍郎高士廉因為與斛斯政多有交遊,被貶到交趾捉象。與楊廣素來交好的大文士王胄和虞綽也因與楊玄感有短詩唱和而被貶到塞上作戍卒。有幾個在近期還與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沒人在皇帝陛下面前辯白的武將甚至被直接推出轅門外斬首示眾,根本不給他們解釋的機會。一時間,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沒等宣佈戰敗,軍心已經大潰。(注1)
宇文述見狀,趕緊去御營晉見皇帝。看到老將軍入帳,楊廣從龍椅上走了下來,一把挽住對方手臂,仰天長歎道:「朕自從繼位以來,未嘗辜負諸卿。諸卿為何負朕致斯!」語罷,落淚不止。
許國公宇文述雖然素喜弄權,卻也知道此時不是打擊政敵的時候,賠了幾把眼淚後,低聲啟奏:「陛下高瞻遠矚,欲謀大隋萬世之基業。群丑目短,怎解九天龍吟之聲。只是眼下亂兵氣勢正盛,陛下宜盡早回軍剿之。糧草不足,王師卻孤懸海外,終非長久之謀!」
聽肱骨重臣這麼一說,楊廣心中的怨氣稍微有所緩解。他本來就不算糊塗,略經點撥,已經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責,而是應該先回軍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會兒淚,楊廣長歎著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們一般計較。當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與陛下比肩!」宇文述趕緊躬身,謝過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對坐著歎了一陣氣,楊廣問起了此番東進始末。宇文述鼓動如簧之舌,將敵我雙方如何在馬砦水兩岸對峙,高元小丑如何嚇得膽子都裂了等情況一一奏明。歎息只是千鈞一髮之時大隋不得不撤軍,才讓高句麗人又能苟延殘喘。說到歸途中受阻於無名山谷,宇文述將兒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驍果營將士的功勞依次上奏,最後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達了對其派遣勇將接應的謝意。
「那李郎將領兵手段如何?」楊廣聽宇文述提到雄武驍果營,順口追問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將於行伍!李將軍勇悍絕倫,每戰必身先士卒,斬將奪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鄭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個難得的猛士!」楊廣笑了笑,點評。猛士之可為將,不可為帥,此番其救援之功雖然大,也只好將給他陞官的想法先緩一緩了。
會師之後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佈對所有與楊素父子有牽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經斬首者厚葬,已經發配萬里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餘諸人皆遣使追回。庭議之後,楊廣下旨,命黃門侍郎裴矩執掌軍務,組織兵馬班師。老納言蘇威出巡關中,安撫各地。許國公宇文述統領十二衛府兵回軍征剿楊玄感,沿途各地駐軍統一受他調遣。鑒於雄武驍果營立下的戰功,朝廷決定將此營驍果盡數轉為府兵,去掉驍果二字,直接稱為雄武營,隸屬左騎衛,天子近衛府兵之一。待領取相應鎧甲兵杖後,該營兵馬隨同許國公宇文述去征討叛賊。
同時,朝廷下令除十二衛四府常備兵馬之外的其他臨時徵調來的士卒們結隊班師,待兵過涿郡後即可還家。因百萬大軍勞師無功,所以一干原來許諾的封賞俱留待班師後再議。消息傳出後,諸軍怨聲載道。及致當夜二更大軍拔營西返時,竟然有數萬士兵哄散而去。一時眾心洶洶,爭相奪路,亂成一團。諸道分散,人流滾滾,無復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遼東城守將發現大隋兵馬盡去,城外輜重丟棄如山。唯恐是計,居然不敢出城拾揀。待又過了四、五日,後方的軍令送來了,遼東守將才扒開城門,尾隨追殺。除了擊潰了斷後的幾千殘兵外,在遼水東岸居然一無所獲。
高句麗人整頓兵馬,欲奪遼西,東北道大使薛世雄領了本部人馬隔河相待。對於這個殺人不扎眼的惡魔,高句麗君臣素來忌憚。雙方對峙了半個月後,高句麗人糧盡,不得不撤回遼東城。大隋遼西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營將士功高,而朝廷卻沒有及時頒發賞賜。將士們難免有些怨言,面對這種情況,李旭一時束手無策。監軍宇文士及見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禮送到了黃門侍郎裴矩手上。於是,在大軍撤過長城後,皇帝的聖旨就又傳到軍中。各級將佐,均有陞遷。普通士兵,也按功勞大小,頒發了銅錢、布匹等物作為獎勵。只是對於一個主將,一個監軍,皇帝陛下在聖旨中慰勉有加,對於封賞一事,卻隻字不提。
酒徒註:高士廉,長孫無忌兄妹的舅舅,長孫兄妹自幼喪父,高士廉將其養大。並且做主將長孫無忌的妹妹許配給了李世民。因為受楊玄感牽連,高士廉被發配到交趾,直到大唐建立後才得以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