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隊伍很遠,確定了不可能有其他人偷聽後,張秀才慢慢地帶住了戰馬。「你那幾個弟兄呢?他們去了哪裡?」他的第一句話令周大牛喜出望外。能不能盡快得到提拔和能否成為李將軍的親兵,這些對周大牛都很重要。但其重要性與盡快救自己的幾個夥伴脫離苦囚團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
「回校尉,校尉大人,他們幾個還在苦囚團。是,是我帶著他們一塊來投,投軍的。進苦囚團,也,我們幾個也是一道,一道進去的!」周大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結結巴巴地回答。昨天張校尉的一句話,就讓他徹底脫離了苦海。如果今天張校尉能網開一面把自己的那幾個夥伴撈出來,那自己就是給對方做幾年牛馬也值得。
苦囚團不是人待的地方,軍中最髒最累的活都由犯了錯誤的苦囚們承擔。他們去戰場上殺敵,不會有任何功勞。而一但戰事不順,卻往往會被主將第一個拋下斷後。想想過去兩個多月所經受的磨難,周大牛的眼眶立刻紅了起來,「撲通」一聲從馬背上滾到地下,衝著張秀頻頻叩首。
「起來,起來,你磕頭做什麼?我不過是問你幾句話罷了。路上的事情,我不跟你說過不追究了麼!」張秀誤解了對方的意思,以為周大牛是怕他挾私報復,微笑著解釋。本來他就不是個喜歡記仇的人,況且眼下旭子正缺嫡系班底,像周大牛這種沒有根基,功名心又重的人,其實是作為親信培植的上佳人選。
「謝,謝李將軍和張大人開恩,可我,我那幾個兄弟還在苦囚團中,求,求張大人幫忙想想辦法!」周大牛一邊頓首,一邊乞求。他雖然喜歡吹牛,有時候還愛做些白日夢,心眼卻不比任何人少。眼下既然有機會巴結到一個「上層」,定然要為弟兄們努力一次。成不成都得試一試,反正弟兄們已經落到那種境地了,即便張校尉不肯答應幫忙,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起來,起來,我得先弄明白情況再說!」張秀沒立刻答應周大牛的乞求,而是問起了對方進入苦囚營的具體原因。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力量幫忙,而是他需要充分瞭解對方情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昨日一戰,郎將大人的親兵陣亡近半。損失固然很大,但同時也給了他籌建自己近衛班底的機會。
「我們也不是故意鬧事,我們剛來雄武驍果營時,李將軍還沒來。營裡的幾個別將,督尉互相不服,有一個姓曹的旅率答應讓我做隊正……」周大牛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進入驍果營後的遭遇。原來,在李旭沒被皇上欽點為雄武郎將之前,雄武驍果營中的幾個核心人物一直為郎將的位置而明爭暗鬥。大伙都有背景,誰也不好親自出面下黑手,所以暗地裡就都拉攏了一批嫡系,由手下的弟兄代替老大出面鬧事。鬧來鬧去,文鬥就演變成了全武行,每天都有人在軍營裡大打出手。周大牛等人有一次下手太狠,把對方打成了重傷,結果答應「即便天塌下來都給他頂著!」的曹旅率頂不住了,導致他和幾個弟兄挨了一頓軍棍後,全被送進了苦囚團。
「後來呢,那個姓曹的哪裡去了?」張秀聽周大牛說完,瞪著眼睛追問。
「李將軍來後,辣手治軍。和曹旅率交好的王督尉被調職了,曹旅率也跟他離開了雄武營!」周大牛咬著牙,恨恨地說道。「要不是他走得早,等我從苦囚團出去,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收拾了他!」
「就你那傻樣,恐怕沒出苦囚團就被人弄死了。」張秀搖頭,上前給了周大牛一腳,「你起來吧,等會兒路上打尖時,帶我去苦囚團認認你那幾個弟兄。若是犯了錯不嚴重,我就跟秦參軍打個招呼!」
「唉,唉,謝謝大人,謝謝張大人!」周大牛借勢向後滾了個筋頭,繼續給張秀磕了個頭,才興高采烈地爬了起來。「以後周某這條命就是大人的,大人說東,我絕不往西,風裡來,雨裡去,哪怕是刀山火海,皺一下眉頭算我孬種!」
「你先別忙著賭咒,我救你第一是看你塊頭挺大,為人也不像個沒義氣的。第二,是需要你今後努力為郎將效命,你半路截殺朝廷命官的罪,他都沒打算追究。你小子將來要是昧了良心……」張秀上下打量了一回周大牛,冷冷地說道。
「大人儘管放心,周某人要是對不起將軍這番栽培,讓我天打雷劈,無論生多少個兒子都沒屁眼,便便全從嘴裡往外走!」
「去你娘的,少拿兒子發誓,誰知道你媳婦還在哪個腿肚子轉筋呢!」張秀見對方說得實在腌臢,又上前踹了一腳,笑著罵道。「你這幾天先跟著我,學學怎麼長眼色。郎將大人身邊正缺機靈的人手,學得好了,我就給你個親衛隊正做!要是你自己不爭氣,老子就派你去苦囚團再蹲上十年八年,看你嘗沒嘗夠馬糞味兒!」
「嘿嘿嘿,嘿嘿嘿,反正,反正我不會辜負大人就是了!」周大牛裂開嘴巴,露出滿口的黃牙。『看樣子張大人是想收俺做親兵了,將來自己就能跟著李將軍衝鋒陷陣,如果有敵人從左邊衝過來,我這麼一刀,這麼一擰……』他又開始做白日夢,兩隻眼睛裡全是星星。
帶著難以置信的幸福感覺,周大牛陪著張秀在隊伍前後亂轉。對方是郎將大人的親兵校尉,自然走到哪裡都有人幫忙。經歷了一個上午的精挑細選,除了周大牛的幾個難兄難弟外,張秀又在底層挑出了其他一百多個身體強健,人也沒什麼背景的驍果,一股腦補充進了李旭的親兵團。
因為一生的前程都押在表弟李旭身上,張秀不得不用盡渾身解數替表弟的謀劃。眼下除了旭子,沒人能給他這麼大的信任。也沒人能這麼快地讓他陞官。這種關係就好像籐和樹,樹如果倒了,籐爬得再高也得枯死。張秀知道自己目前的「根」在哪,所以不會放過一切將根基扎得更堅實的機會。
李旭原來的親兵除了他從護糧軍帶出來的百十號人外,其餘都是在他出任雄武驍果營郎將後,幾位大力提攜後起之秀的大將軍送的。這些人送他親兵的目的可能是出於好心,但也無法排除有人刻意在他身邊安插耳目的可能。所以,李旭一直沒有建立起完全值得信賴的親兵班底,在軍中基本上沒什麼秘密可言。這一點,在他將大部分護糧軍中來的弟兄們安插到底層充當軍官後,體現得猶為明顯。每當他召集主要軍官和幕僚議事的時候,有些親兵的舉止看上去就非常令人生疑。所以,一些涉及到個人前途的私事,旭子甚至不敢與張秀等人在中軍帳裡邊商量。大伙往往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營地外,才能悄悄地進行交流。
如果當將軍的任務只是領兵打仗,旭子也能夠以無所謂的態度看待此事。畢竟親兵的任務是保護主將,萬一主將戰死,親兵們往往要在搶回主將的遺體後集體殉葬。所以在戰場上,無論這些親兵帶著什麼任務而來,他們都不會不盡職。但在戰場之外,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誰也不想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並且監視者本身就居心叵測。
昨天,在關鍵時刻殺死乙支文興的那一矛,讓旭子不得不把組建完全屬於自己的親兵隊伍的任務提到了日程上。隔著至少二十步,一矛貫穿敵軍主將,就連李旭自己也不能保證有這樣的準頭和臂力。可偏偏身邊百十號親兵和驍果無人注意到是誰投了那一矛,也無人肯領取這頭等戰功。
殺死乙支文興的,肯定是親兵中的一個。旭子可以保證自己的判斷不會偏差太大。驍果們都是為了封妻蔭子而來,他們不會謙虛地把這麼大的功勞讓給別人。而擲出關鍵一矛的那位勇悍的親兵不肯承認,則肯定是為了掩飾什麼。
他到底要掩飾什麼呢?難道領取了殺死敵軍主將的功勞,會暴露他的身份不成?可暴露身份之後,對這個人及把他暗中安插進雄武驍果營的人有什麼害處?按大隋軍規,陣斬敵軍主將是一個極大的功勞,門下有人立了這樣的戰功,當家主的應該高興地保舉他為官才對,又何必遮遮掩掩,讓他有奇功卻不得受賞?
躺在用矛桿和葛布製成的擔架上,李旭百思不得其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他很煩噪,更令他煩躁地是眼下自身的處境。自從脫離唐公麾下第一天開始,他感覺自己就像闖進了一團濃霧深處。周圍遍是友好的呼喚,卻彷彿每個方向都佈滿了陷阱。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走近了吧!』望著天空中的流雲,旭子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夏天快結束了,那些烏黑色的雲朵,東一塊,西一塊地在純淨的天空中遊蕩。陽光在雲層後透出來,給每一塊烏雲渡上一圈金邊,讓本身是黑色的它們,看上去竟充滿了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