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黑風的背上,李旭被侍衛們簌擁著向東行進。
大軍走的還是去年護糧隊趕赴馬砦水所循的那條路線。經驗證明,由此路趕往馬砦水行程最短,路上的山勢也最平緩。不便的地方在於途中有幾個城市和山寨還被高句麗人控制著,出於對於隋軍報復的恐懼,裡邊的高句麗人同仇敵愾,用生命衛護著城寨的安全。
驍果營擺出了一幅咄咄逼人的進攻架勢,大搖大擺向前走。有時候,他們甚至故意放鬆戒備,誘惑沿途的高句麗守軍出城攻擊。但高句麗守將都是疆場老手,從城外人馬帶起的煙塵上,他們就能判斷出敵軍的數量至少在兩萬以上。與風頭正盛的兩萬騎兵野戰,高句麗人不會做這種愚蠢選擇。所以從,遼東城到烏骨江,雄武驍果營一路暢通無阻。
眾驍果在故鄉時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行軍的頭一夜因為害怕受到敵軍截殺,軍紀還能保持。第二天下午路過白崖城的時候,高句麗守軍沒敢出城阻攔,就讓他們警惕心大幅度減弱。第三天全天,全營上下從前鋒到後隊也未遇到半個敵人,驍果們氣焰立刻高漲。到了第四天早上,大部分人的頑劣本性就徹底暴露了出來。有人在平原上放著好好的路不走,故意縱馬踐踏高句麗人未來得及收割的莊稼。有人路過無人的村落時,順手拆了鄉民的門框,推倒了院牆。還有人造飯時不甚失落了火種,把周圍莊稼地點著了一大片。如是種種,各級軍法官都本能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見長官們不在乎自己如何糟蹋東西,驍果們更是為所欲為。到了第四天下午,大軍所過之處,往往什麼都剩不下,遠遠看上去,那情景絕對比鬧了蝗災還慘上十倍。第五天,有些低級文職終於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進言請雄武郎將大人注意約束部屬行為。大伙苦口婆心地跟年少得志的李郎將講道理,告訴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逃走的高句麗人,照理兒也是大隋聖人皇帝陛下的子民,仁義之師不能這麼糟蹋他們。這逆耳忠言說出來,讓郎將大人連連點頭。可點頭歸點頭,李郎將對驍果們的暴行依舊視而不見。有人氣憤不過,把問題直接反映到了宇文監軍那裡,宇文監軍好像也不願意搭理這件事情,只是拉長了聲音反問了一句,「既然你等認為高句麗百姓是大隋子民,他們怎麼不夾道歡迎王師呢?」
聞者無不啞然,他們的確無法回答宇文監軍的疑問。有幾個趁隙想「有所作為」的傢伙甚至萬分失望,他們拍碎了腦門也想不明白,宇文大人怎麼又和李家的人穿了同一條褲子?雙方明明是深仇大恨麼,怎麼暗地裡勾結得如此嚴密?
宇文士及可不在乎別人想什麼。他不是李旭,無論那些中、低級文職和武將存著什麼心思,也搬不動皇帝陛下的女婿分毫。事實上,相對於高句麗人被糟蹋的莊稼和村舍,宇文士及對李郎將的興趣更大。經過連續幾天的觀察,他發現李旭比去年成熟得多,處理問題也老辣得多。至少,到目前為止,李郎將的所作所為沒給別人留下任何把柄。雖然經過驍果們一番糟蹋的地方比放火燒了好不到哪去,但約束屬下不嚴和蓄意縱火殘害百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此事過後,言官們即便想彈劾李旭,羅織出來的罪名也無法令他傷筋動骨。
「這小子終於悟了!」望著在自己前方不遠處行軍的李旭,宇文士及感慨萬千。古語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自己從那天被選定做監軍開始到現在,與李旭只有幾個時辰沒見過面,而對方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卻令自己不敢相信面對的是同一個人。眼下這個少年不再是那個衝動、熱情的莽撞後生,他已經慢慢變得冷靜,變得世故、圓滑。這些成熟的舉止卻沒有遮蓋住他的鋒芒。「也許他還沒學會遮蓋吧!」宇文士及一廂情願地想。現在的旭子在他眼中就像一把已經開了刃的鋼刀,無論怎樣遮蓋都遮蓋不住其鋒刃上放出的凌厲光芒。
三天來,宇文士及從各個角度觀察李旭。每個角度,都讓他覺得自己的家族有必要再次加大拉攏籌碼。兩個多月前,宇文家族通過保舉的方式讓皇上提升對方官職目的不過是為了令李淵沒有能力再將少年控制於掌握。如今,宇文家需要做的卻是把脫離了李淵掌握的幼虎重新套上宇文世家的韁繩。
接連三天,宇文士及發現李旭很少說話。除了交代幾個心腹將領日常任務,並在幾個險要之地留下五百到一千士卒駐守外,眼前這個年青的郎將的嘴巴幾乎是緊閉著的。臉上和雙目的表情也顯示著,他時刻都在沉思。偶爾搖搖頭,或者目中放出些興奮的光芒,則意味著他又參透了什麼玄機,或對此番接應行動又有了什麼妙計。但具體對方想到了什麼,李旭不說,宇文士及也不好追問。
如果此刻宇文士及能看到李旭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他絕對會氣得當場吐血。事實上,三天來,李旭想軍務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兩個時辰。更多的時候,他在想武士擭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卻令李旭反覆品味。
旭子知道,自己也從來沒怪過婉兒。縱使他有一萬分把握認定自己將來能出人頭地,能拜大將軍,封萬戶侯,他也沒資格讓一個女子用一生的幸福來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暫,等著等著就會變老。這份責任,旭子自知無法承擔,也承擔不起。
「我真的喜歡婉兒麼?像喜歡陶闊脫絲一樣喜歡?」李旭花了好長好長時間,才給出了自己一個完整的答案。當年在月牙湖畔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陶闊脫絲身影的時候,他記得自己感覺是傷心欲死。那種刻骨銘心的滋味,直到今天還令人無法忘卻。每每回想起來,就如被人用馬槊重重地刺在了胸口上,從心底到全身都是痛。但對於婉兒的出嫁,李旭心裡卻是另一番不同的感覺。不是痛,也沒有怨,只是有種深深的失望,就像盼望著的糖果被人搶走後一般的失望。
婉兒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出身於豪門的她,大度、成熟,有時任性,但更多時候卻像他的父親一樣睿智果斷,氣度恢宏。這樣的女子從出現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吸引在另一個階層長大的旭子,但此時的旭子卻漸漸明白了,被吸引和有能力擁有,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
馬背上的他漸漸灑脫起來,目光亦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須把握住目前所擁有的,才能奢求將來的收穫。在自己真正達到某個位置之前,有些東西,注定是一種奢侈。
但自己距離這種奢侈已經不太遠了,三年前的秋天自己看皇帝陛下,看傳說中的大將軍、大尚書,就像現在抬頭仰望漸漸黑下來的夜空一般,遙遠,且不真實。那時候,皇帝陛下在自己眼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簡直是一個敗家子,糊塗蛋。滿朝華袞也都是腦滿腸肥的傢伙,沒一個擁有智慧和遠見。如今,自己已經漸漸逼近了這個星空,看得更清楚,更仔細。那些先前以為是糊塗的舉措,實際上初衷未必糊塗。而那些看似庸庸碌碌的行為,往往都包含著很多玄機。只是這些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舉一動,對民間百姓都是生死攸關。所以,旭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頭去做一個百姓,他要闖入那個星空中,就像當年徐大眼說的一樣,要在那裡建立自己的家族。這樣,自己的後人就不會因為某個官員的心血來潮而遠走塞外,那些曾經經歷的苦難,將永遠不會在自己的後人身上重複。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李旭命令全軍在一個山谷裡紮營。他不能走得太快,兵法有雲,千里奔襲,必撅上將軍。他只是一個小郎將,可不敢帶著部下冒上將軍才敢冒的險。
這個命令為他贏來了全軍上下一片歡呼,到現在為止,除了少數幾個心腹將領外,大多數驍果們還不知道本軍此行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連日來這種遊山玩水般的行軍很令人開心,也很令人十分疲憊。因此,能走走歇歇,邊玩邊行是他們最大的願望。
唯一不贊同李旭命令的人是宇文士及,他第一次行使了監軍職責,在大軍完全安頓下來後,非常生氣地闖入了李旭的軍帳。
「郎將大人,照這樣走,咱們,咱們是不是稍慢了些?」掃了一眼帳內因受到驚擾而顯得有些茫然的低級將領,宇文士及盡量把自己的語氣放得婉轉。無論眼前還是將來,宇文家族與對方打交道的機會還很多,作為家族中的年青一代,宇文士及不想把矛盾挑得太明。
李旭沒有回答宇文士及的質問,他命人給監軍大人搬來了一把胡凳,然後將擺在眾人面前的巨大羊皮地圖挪到了宇文士及眼皮底下。那是一張按照大隋軍方新頒布的遼東地圖放大後畫出的遼東形勢圖。地圖上,有條黑色的墨線從懷遠鎮一直畫到了泊汋寨,然後從泊汋寨下折向東北,接著在北方的山林間兜了一個巨大的***,最終折回了遼河。凡是參加過去年泊汋寨解圍行動的人都知道,此條黑線是去年護糧軍三百壯士的行軍路線。途中的一草一木,在他們心中都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眼下驍果營走的是同一條路線的前四分之一,剛剛脫離大梁水流域,來到了烏骨水的源頭。再向東南,則可以沿烏骨水走到烏骨城,然後一直殺奔泊汋寨。接下來的路相對平坦,沿途經過的高句麗城市、山寨也不多,其中最具威脅性的一個是烏骨城,李旭已經用木炭將它標了出來。
「你是擔心烏骨城守軍出城迎戰?」宇文士及低聲追問。去年劉弘基和李旭曾經用疑兵之計欺騙過烏骨城守將,這次再跟對方玩同樣的招術,對方的確有不上當的可能。
李旭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把手中的炭塊塞給了宇文士及,然後追問道:「如果監軍大人是高句麗守將,聽到些不確定的消息,又不甘心敵軍大搖大擺的撤離,會選擇在哪裡截殺?」
在不考慮自己家族利益的時候,宇文士及的心思非常敏銳。眼睛在地圖上稍稍瞄了瞄,就立刻把手中的炭塊按到了距離目前大軍所處位置不到五十里的一處無名山谷上。如果想阻攔驍果營的話,對敵軍最有利的地形就是五十里外的這個無名山谷。同樣,如果逆著這條路線從馬砦水撤兵,那個無名山谷也是大軍必經之地。
炭塊落下,宇文士及滿腔的怒火立刻消失得一乾二淨。如果大隋內亂的消息的確已經被高句麗人得知的話,高句麗人無論如何也會奪取遠處這個無名山谷。堵死了這條山谷,遠征大軍就不得不繞路西返,路繞得越遠,士氣就越低迷。
「下官幾個認為」行軍長史趙子銘向宇文士及施了一個禮,緩緩地解釋,「目前咱們行軍越匆忙,高句麗人就越警覺。所以這幾天郎將大人不約束軍紀,為的就是不讓敵軍心中生疑!」他混跡官場多年,很巧妙地把李旭縱容屬下禍害百姓的行為歸結到軍事行動的輔助舉措上,「但水師沒有登陸,而大軍又在馬砦水邊逡巡不進,高句麗人狐性多疑……」
接下來的話已經不必他再說,在座諸位無人會認為他的分析沒有道理。皇帝陛下給宇文述老將軍的撤軍命令先於驍果營東進之前已經發出,按軍書的傳遞速度推斷,宇文老將軍接到聖旨的日期應該在昨天或者今天。如果他接到聖旨後立即西返,隔著馬砦水的高句麗人肯定無法尾隨追擊,在不借助地勢的情況下,遼東境內幾個殘留城市的守軍根本沒有阻擋住三十萬東征軍的機會。
高句麗的人堵住宇文述老將軍的唯一機會就在無名谷。而雄武驍果營所面臨的第一場考驗也在無名谷。
三支人馬,同時把目光聚集在了一個點上。
酒徒註:閱讀器已經改好,大伙應該不會再看老酒的盜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