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來臨前,有經驗的老狐狸總能從風中嗅出其味道。
「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堅二人炙手可熱!」唐公行轅,素有李府第一謀士之名的陳演壽將一封信擺在書案上,低聲輕歎。
書案上放著很多大大小小的信札,有的來自朝中,看上去只是一些禮節性的問候。有的來自軍中,言辭中充滿了尊敬。還有的用黑色木匣裝著,那是李家從特別渠道收集來的特別消息,幾乎每一封都關係到家族的興衰。
此刻,擺在陳演壽手邊的是一封來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關鍵人物禮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禮物後的感謝。在洋洋灑灑數百字讚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貴和為人仗義疏財之後,於信的結尾,毫不經意地提到最近有幾位大將軍先後上書給當今陛下,保舉護糧軍中一名姓劉的車騎將軍和一名姓李的校尉,並懇請皇帝陛下將二人調入他們的軍中為國效力。
「叔德兄慧眼識英才,擢壯士於行伍,辯珠玉自塵沙。小弟聞之,亦為感佩……」短短幾行字,就讓這封普通信件有了進黑匣子的價值。
「把這封信收起來吧,找人把從靺鞨人手裡買來的千年老參封一條給裴大人送去。順便問問他,陛下估計什麼時候能到,咱們好提前為陛下準備御帳!」李淵苦笑著搖頭,低聲吩咐。
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堅挖走,去年的遼東之戰中,八百護糧軍是黑暗的戰場上唯一的亮點。大將軍們都不傻,他們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樣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們也很聰明,李家現在式微,養不起千里駒,他們正好過來把千里駒收歸門下。至於拿了這匹千里駒後是拉車還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後的事情,大小家主們暫時不會考慮。
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錯,在座的每個人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但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前途遠大的年青人被別的家族挖走而無能為力,這番滋味實在令人不好受。
「弘基那裡不用擔心,他已經是車騎將軍。萬歲即便有所封賞,也不會將他拔得太高。懷遠鎮的糧草需要人保護,所以萬歲暫時還不得不將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馬元規歎了口氣,小聲分析。「需要想辦法的是仲堅,據底下人匯報,自從他回到軍營,已經有五、六個大將軍請他去飲酒。宇文家和薛家還親自登門來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他的確對兩家有恩,這種明面上的往來,任何人都無法指摘什麼!」陳演壽皺了皺眉頭,點評。
「是啊,即便仲堅施恩不望報。那些人也要做番樣子給其他人看!」長孫順德目光掃過李建成,隱隱地透出幾分失望。
「問題都出在世子身上!」長孫順德默默地想。「如果當時他與劉弘基共同進退,而不是膽小怕死地先帶人跑回來,此刻薛家和宇文家應該感謝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動向他們要求回報,雙方的關係也會緩和一些。在李家目前於朝野中舉步唯艱的情況下,多兩個強援或少兩個對手,都能關係到家族生死。」
「但世子逃回來了,還振振有辭地說這是劉弘基的安排。作為李家附庸武將,劉弘基可能讓少主深陷險地麼?當時的情況下,作為一家的長子,就要拿出些勇氣和決斷來,毅然選擇和部屬們同生共死。這樣,非但可以讓將士們歸心,也會為他自己將來打出一條金光大道。」
「可惜,世子不懂!」長孫順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僅不懂,最後居然連部屬們的退路都沒保住。那場火一起,燒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隨多年的死士,沒有一個幕僚會死心塌地的為一個連他們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靠能力和手段來鞏固的,不是僅僅靠感情。可惜,這一切身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
李建成的臉慢慢開始變紅,他能從長孫順德的目光中感受到對方心裡的失望。的確,目前的被動局面自己有責任,但自己已經盡力了,並且一直在努力彌補和劉弘基、李旭二人的關係。為什麼這些人都看不到,為什麼這些人總是要求更高!
「我和弘基、仲堅吃酒時,跟他們聊過今後的選擇!」李建成清清嗓子,低聲向大伙匯報。「弘基覺得李家重新崛起用不了多長時間。仲堅也總說過父親對他有知遇之恩,我想他一定會有所回報!」
「有所回報!」長孫順德氣得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唐公,我認為仲堅已經回報過了您的知遇之恩,現在我們必須拿出些新的好處來給他。否則…….」
「如果仲堅是弘基就好了!當初咱們能給他爭取的職位也會更高些!」馬元規鬱悶地補充。如果當日唐公給李旭安排的職位更高些,眼下那些試圖拉攏他的大人物們就會考慮他們的付出和收穫是否成正比。可現在李旭只是一個校尉,幾位大將軍隨便一個出手,都可以把他推舉到督尉、車騎將軍甚至正五品虎賁郎將的位置上。當然,對方手中也會『恰恰』空出一個適合李旭的職位。大戰在即,皇帝陛下不會追究一名大將軍小小違規操作。況且李旭身上也的確有著耀眼的功績。
「除了私情,眼下我們能給予仲堅的,實在不多!」唐公李淵看了看眾人,搖著頭感歎。
他自己現在也僅僅是個衛尉少卿,讓關係不深的年青人放棄遠大前程一直追隨著他,李淵自問自己沒這份人望。
「我們手中其實還有可攏住仲堅籌碼!」陳演壽的話聽起來有些淒涼的味道,「仲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看看李淵,又看了看在座諸位同僚,「只是這個代價,對唐公來說是否太大?」
「陳先生,你不能憑臆測來玷污李家的名譽!」李建成忽地一下站起來,臉紅脖子粗地指責。他知道陳演壽想說什麼,也知道李旭對婉兒早已暗生情愫。但李府不能為了攏住一個校尉,就下嫁自己的嫡生女兒。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所有地位和李家差不多的世族還不都會笑掉大牙?
陳演壽向李建成拱了拱手,對自己胡言亂語表示謝罪。「屬下莽撞,望世子不要介懷!」
「罷了,先生也是為了李家!」衝動過後,李建成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擺了擺手,說道。
「也不算莽撞,仲堅的確對二小姐有傾慕之心。只是若唐公許了這門婚事,未免又樹了柴家這個大敵!」長孫順德站起來,謹慎而謙恭地建議,「如果擇一個庶出女兒嫁給仲堅,以將來仲堅的前途,對李家來說,也未必算是辱沒……」
「萁兒的年齡倒是和婉兒年齡差不多大!」李淵長歎了一口氣,沉思著說道。如果讓李旭娶一個自己的女兒,他終生都會打上李家的烙印。但在這個時候李家派人去說親,目的性未免太明顯。
「我可以派人把萁兒接來,她的性子和婉兒很像。但時間上未必來得及,並且,仲堅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我們卻讓他捨棄掉,實在有些可惜!」李淵繼續說道。如果自己站在李旭的角度上,會為了一個自己並不滿意的婚姻放棄前程麼?恐怕即使勉強答應了,心中也會覺得非常遺憾吧!
「唐公可以先把仲堅的功勞向下壓一壓,或以護糧軍中事務繁雜為名留他一段時間。等萁兒小姐到了,讓她與仲堅先認識一下,跟世民三個一起練練武。然後找個機會告訴他,婉兒和柴紹的婚期。我想仲堅也是聰明的,他應該明白唐公的苦心!」長孫順德皺著眉頭,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等他接受了咱們替他安排的婚事,唐公再聯絡故舊保舉他到別處為官,如此……」
「問題是,那樣做可能會適得其反!」只有旁聽資格的李世民終於按耐不住,衝口說道。「仲堅如果真的喜歡二姐,就不會接受其他人。他的功勞那麼搶眼,別人向上推的時候,咱們向下壓,難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會將細節透漏出去麼!」
長孫順德一愣,嚥下了後半段建議。「二公子提醒得對,是我莽撞了!」他笑著改口,目光中若有所思。
「要我說,仲堅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未必能輕易把他拉過去。今後的日子長著呢,何必爭在這一時。」李世民站了起來,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錯,此子雖然出身寒微,心志卻堅定異常!」陳演壽的目光也開始明亮起來,微笑著表示贊同。
「如果沒有任何家族撐腰,他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時候李家再伸以援手…….」他驚詫地想著,越想越覺得二公子不可小看。
「世民說得有道理,唐公不妨也跟著上一本,將劉將軍和李校尉在遼東之戰的功勞一一奏明瞭。仲堅是個明白人,他會知道我們是真心為了他打算!」馬元規的臉上也慢慢浮現了笑容。
「可那樣,仲堅就會被調到別的軍中!」李建成猶豫地提醒。如果僅僅站在朋友角度,他很替李旭高興。但他是世子,不得不考慮整個家族。
「好了,好了!」李淵揮了揮手,打斷了長子的囉嗦,「就按世民的提議來,我親自寫奏折,替弘基和仲堅請功!」轉過臉,他看看表情有些尷尬的李建成,又笑著追加了一句,「你還是和弘基和仲堅多走動,無論他們到了哪裡,畢竟是從咱們李家出去的。他們發展好了,對李家也是光彩。平時你多關心關心他們,若是他們兩個有什麼為難之處,咱李家盡力幫忙解決。」
「是!」李建成起身回答。父親打算就這樣放手了麼?他覺得有些可惜。但能與仲堅一直做朋友也不錯,這個小傢伙很講義氣。心中沒那麼多雜七雜八,跟他說話也不必顧忌太多。
「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必管大人的事情!」李淵微笑著沖二兒子點點頭,叮囑。「但別再拉著你二姐,她已經大了,不能再由著性子胡鬧!」
「是!」李世民高興地答應。從父親的眼神裡,他看到了難得的賞識。『只是二姐……』想到不能拉著李婉兒同行,李世民又覺得有些可惜。二姐是要嫁柴紹的,這點他心裡也清楚。但二姐喜歡和仲堅一起騎馬、打獵、練武、聊天,這也是事實!
「二姐會不會真的喜歡仲堅兄?」小傢伙心裡突然閃起了個促狹的念頭,他想找機會問一問答案。不帶著任何目的,僅僅是為了好奇。
傍晚時分,李世民鑽進了婉兒的房間,用白天的議事的機密換來了二姐口中的答案。
「小鬼頭,別亂嚼舌根子。」李婉兒戳了弟弟一指頭,帶著些惱怒說道。「該死的陳夫子,他知道些什麼!我怎麼可能喜歡仲堅,他連馬球都不會打。又倔,又懶,衣服也不整齊,還牛哄哄的總覺得自己本事大!」
李世民不由地張大了嘴巴,二姐說得是仲堅兄麼,怎麼聽起來和自己眼裡的仲堅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驚詫中,他看見二姐氣紅了眼角,淚水噗噗莎莎滾落了下來,「你看他那舉止,根本不像個有作為的模樣。又沒眼色,又好面子,有了錯還不准人說。為了一官半職,轉眼就忘了自己的承諾,這種人怎麼能跟柴紹比!該死的陳夫子,該死的長孫順德,他們怎麼能這麼說!」
「看你氣的,爹不是沒答應他們麼!」李世民看得心疼,逃出手帕送了過去。二姐不喜歡仲堅,他終於知道了答案。可二姐為什麼如此氣憤?為幾句閒言碎語麼?
另一個問題被他藏在了心裡,等到很多年後才找到答案。那時候,他已經娶了長孫順德的侄女,在妻兄長孫無忌的謀劃些開始了輝煌的戎馬生涯。短短幾年內,他見過無數奇女子,也品嚐過無數眼淚。
有些答案,年少時不懂。待懂得時,當時的人,當時的風景,早已成為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