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四 下)
    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唯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干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只是因為風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彷彿上面浮了一層塵土。

    「最裡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她一大跳!」藍衫少女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乾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裡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麼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只好嘟著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轉回來。藍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面前失了顏面,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囉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制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入內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只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中年美婦站在自己與李旭面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只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裡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卒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准許入內。所以藍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緻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後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少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櫃子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要煮茶麼?」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艷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艷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桿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1)

    美少婦回轉身來,沖客人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就把心思轉注於銅壺上。待壺中的水聲稍大,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美少婦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此時氈包裡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兩個霫族少女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耐心地去對付一壺茶,瞪大眼睛,小嘴都張成了半圓形。

    對於少年少女的驚艷,美婦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了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少婦緩緩起身,提了銅壺,在每個客人面前的細磁盞內倒了大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不消說一個字,四名少年同時舉盞相還。如此煮茶,作用已經不是解渴。座中四名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自幼被家族當成希望來培養的豪門子弟,其他三人只是機械地隨著婦人品茶、請茶的動作而舉盞,隨著婦人落盞的動作而直腰,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暗含節律,美如臨風而抒臂,根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藍衫少女還好,她平素就對少婦非常崇拜,對方無論做出什麼高貴迷人的舉止來都覺得是應該。黃衫少女心中則既是羨慕,又是讚歎,隱隱的還湧起幾分忌妒滋味。她自幼多受對方照看,兩三年前亦如妹妹一樣對晴姨崇拜異常。待年齡稍長,懂得了些人世間的事情,心中就慢慢開始為自己的生母憤憤不平起來。

    霫族諸部男丁寥落,所以男人同時可以娶幾個妻子。他父親身為一族之長,做不到突厥王爺那樣妻妾成群,身後也曾經有十餘個夫人在。諸多妻子中,包括兩個少女的母親在內,或比晴姨年長,或比晴姨年幼,卻任誰也沒有晴姨受寵。

    黃衫女子平素只覺得漢人女子與草原女子不同,盛開的時間晚,所以容顏保留得也長久。今天看了從未看到過的茶藝,心中只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把晴姨攬在懷中好好保護,不敢讓她受到半分委屈。自己作為女人尚且心生此念,更何況父親這樣一個草原上的英雄。

    所以,黃衫女子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從晴姨手中把這套煮茶動作學過來。這樣自己嫁於臨近部落的族長後,無論將來年齡再大,也沒人能把丈夫從手中搶走。

    「這女子絕不會是出身風塵!任何青樓培養不出這種氣質!」偷眼看了看幾個同伴魂不守舍的樣子,徐大眼心中暗自感慨。兩晉之後,漢家衣冠南渡,帶走了大量北方財富,同時把秦漢以來數百年間積累下的書籍、音樂、禮儀和風俗習慣席捲到了南方。兩晉士族最講究灑脫,飲茶之道隨著巨豪之家的凝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動作。美貌少婦按漢人待客之道,敬以親手煮茶之禮。給眾人看的只是最後一道工序,前面還有烤、冷、搗、篩四道工序沒有示人。如果把全套功夫做足了,再用上白陶細甌替換掉那銅壺,估計半個月之內眾人不會再看一眼大銅壺粗煮的奶茶,哪怕那銅壺裡放得是最昂貴的茶餅。

    但那女子在眾人面前演示茶藝卻絕不是為了賣弄,純粹是她自幼受此熏陶,認為這些是應該用以招待貴客禮節。所以,無論她怎麼做,旁觀者如李旭、娥茹、陶闊脫絲三人都覺得親切自然。而看在徐大眼雙目中,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陳姓女子謙虛的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而受了如此重禮相待的徐、李二人哪裡還能生出半分怪罪之心,連連致謝,直抱得胳膊都開始酸了,才算答謝完畢。

    那藍衫少女一改平素的急性子,破例沒有催促晴姨早點為自己和姐姐量衣服。直到美婦人撤走了茶具,取來了尺子和細繩,才如夢方醒地站了起來,低聲向李旭問道:「你,你們中原人平日都這樣喝茶麼?真好看,像是在跳舞一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進去!」

    「平,平時我很少喝茶。只,只喜歡喝酒!」李旭又開始結巴起來。他想實話實說自己這樣喝茶是第一次,又怕會讓美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只好給了少女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美貌婦人的舉動讓李旭有些自慚形悔,覺得同樣是漢人,自己與婦人相較,就像頑鐵與美玉比肩。殊不知,大隋朝皇家身上就帶著鮮卑血統,從君王到臣子的舉止都偏向粗曠豪邁。這種江南豪門飲茶之道,非但在北方百姓之家不常見,就是放到楊素、宇文化及這些公卿之家,也未必能做得如此高雅耐看。

    「對,我忘了你是個酒鬼!」藍衫少女大聲說道。李旭一晚上連干數袋馬奶子酒的壯舉早就在部落裡傳了個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狼為伴的中原少男酒量超群,即便是部落最強壯的獵人,論喝酒都比不過他。

    李旭笑了笑,不敢應聲。那天晚上驚艷後醉倒,是他平生最尷尬的一件事情。特別是在一個少女睡著時落荒而逃的舉動,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慚愧異常。

    在別人面前失了風頭,找一個比自己弱的人扯平是女孩子常有的心理。藍衫少女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眉頭微皺,繼續奚落道:「喝完了酒還不會走路,身體比死駱駝還重!」

    李旭的臉再次紅到了耳朵根兒,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當天是少女把自己攙扶回了帳篷。這樣一來,自己當晚的行為豈不更是過分?據這幾天從張三等人口中打探到的底細,如果胡人女子夜晚鑽進了你的帳篷,你不做任何事情,她們非但不怪,還會對你表示尊敬。但落荒而逃者能不能贏得尊敬,過去沒有人這麼幹過,所以張老三等人也不知道。

    「酒乃豪傑之伴,能飲也是好的。竹林七賢若無酒,也不會寫出那麼妙的文章!」美貌婦人笑著開口,替李旭解圍。

    竹林七賢是誰,藍衫少女不知道。見晴姨為李旭說話,認定七賢都是漢人中的大英雄。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找茬。

    美貌少婦歷盡風霜,對這些年青人的心思看得非常透。善意地笑了笑,請李旭和徐大眼先靜坐稍待。然後拉著兩個少女到旁邊另一個帳篷去量衣服尺寸。一會兒功夫,三個女子有說有笑地走了回來,彼此間如同胞姐妹般親密。

    徐大眼和李旭出門把蜀錦扛進氈包,依照少婦的吩咐裁了六塊。三個女子每人兩塊,誰也不比別人少。待兩個少女開始用銀鈴付帳的時候,晴姨的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蜀錦在中原很貴麼?大隋朝治下疲敝如此?」

    「不,不是很貴的!」李旭如同作賊被人當場抓住般,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本意是給三個女子算半價。話沒等說出口就被兩個少女堵了回去。如今把銀鈴已經拿到手裡了,想更改價格都已經來不及。

    「哈,原來你在奇貨可居!」藍衫少女終於用對了一個中原成語,瞪著眼睛向李旭喝道:「晴姨還說你是個正人君子,原來你只是表面上老實。說,你賺了我們兩倍還是三倍的好處?是不是一直打算這麼賺下去?」

    非但李旭,徐大眼的臉也紅到了腳後跟兒。利用霫人對蜀錦價格不瞭解的機會大換銀子,這主意完全出自他一人之手,李旭純屬依計而行,根本不應該負任何責任。按中原的銀子與銅錢的比價,他與李旭賣的蜀錦利潤足有十幾倍。少女以三倍漲價者為惡棍,若是知道面前兩個人賺了那麼多,豈不當場要把李旭捏死?

    徐大眼紅著臉上前一步,剛想站出來把所攬在一個人身上,卻見那晴姨輕輕點了點藍衫少女的額頭,笑著數落道:「他們千里迢迢而來,一路上艱險異常。甭說是賺兩倍,就是賺十倍,也是應得的收益。如果做生意不賺錢,人家還來咱部落做什麼?」

    聞此言,兩個少年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晴姨。美貌少婦卻歉然地對他們笑了笑,彷彿在承認是自己多嘴給他們添了麻煩。然後打開氈包內的一個小櫃子,逐一解出數個銀鈴,按與少女同樣的價格支付了蜀錦費用。

    「不,不要這麼多了?」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真誠地說道。人貴在知足,自己第一次出塞,路上雖然受了些磨難,收穫卻是預想的十幾倍。這個結果已經令他非常滿足,不想給眼前幾個女人留下貪得無厭的印象。

    「拿著吧,如果不是需要錢用,誰會在冬天來臨時還跑這麼遠的路呢?」晴姨非常通情達理地說道,看看李旭紅紅的面孔,笑了笑,反倒開始低聲安慰起他來:「做生意不比讀書,不能硬不起心腸。看你這個樣子,肯定是第一次跑買賣。慢慢適應,習慣了就好了!」

    「嗯!」李旭輕輕點頭。接觸雖然不多,眼前這個女子卻如家中長輩般讓他心裡感到很親切。想想自己還要在霫部逗留一段時間,有的是機會還這個人情。所以感激地沖婦人笑了笑,把銀鈴仔細地收進了腰間的錢袋。

    有了蜀錦,少女的心思立刻集中到了衣服上。看看天色已黑,徐、李二人趕緊起身告辭。美貌少婦也不多留二人久座,一手挽著一個少女,起身送了出來。

    「難得有中原人來我們部落,今天說了好一會家鄉話,心裡舒暢得很呢!」臨別之前,少婦看了看頭頂穹廬般的天空,柔聲說道。

    「晴姨若是喜歡,明天他們收了攤子,我再把他們帶來飲茶可好?」黃衫少女食髓知味,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詢問。

    「他們明天收了攤,應該整理回中原的行裝了吧!」晴姨想了想,把探詢的目光看向了徐、李二人。

    「如果族長大人准許,我們可能會留在部落裡過冬!」李旭誠實地回答。如果有機會,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為眼前少婦做些能令對方開心的事情。為了今天她幾次替自己解圍,也為了再次領略喝茶時那種韻味。

    「李旭,你,你真的要留下?」藍衫少女第一個跳了起來,拉著李旭的手臂問道。這個漢家伢子貪婪是貪婪了些,靦腆是靦腆了些。但按照晴姨給的解釋,他做了一切都事出有因。包括那天夜裡偷偷溜走,在晴姨口中,都是中原人中君子才會做的行為。

    其實,具體在帳篷中會發生什麼?少女自己也不懂。她第一次學大人的行為就出師不利,懊惱固然懊惱,心中對李旭的好奇心反而更勝。眼前這個漢人伢子和族中日日追著自己的少年很不一樣,具體區別在哪裡,少女自己也迷迷糊糊。只覺得如果李旭多留一天,她就可以多挖掘到許多樂趣。

    「我,我還沒跟族長大人提及此事,不知道他是否允許!」李旭的胳膊被少女拉慣了,多少也有了經驗,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感到害羞。想了想,給出了一個很認真的答案。

    「你能留下來,父親和長老們高興還來不及!」藍衫少女一開心,嘴裡留不下任何秘密。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擁有一頭狼為同伴,特別是毛色罕見的狼,如金灰色或者銀灰色,會被視為好運的象徵。霫族目前依附於突厥,雖然以天鵝為圖騰,信仰上也受到了突厥人很大影響。族長和幾個長老連日來想的就是如何讓小狼甘羅多留在部落些日子,一直沒機會跟李旭提,卻沒想到李旭自己打算留在部落裡過冬。

    「好吧,明天我親手做幾樣小菜,請你們的父親和你們的朋友來吃!」見少女開心的模樣,晴姨抿著嘴笑了笑,雙目流波,彷彿瞬間年青了二十幾歲。

    當年,自己也與眼前少女般心無纖塵,而當日那個少年,木吶之處比李旭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自己的哥哥,比眼前這個叫徐世績的人還聰明,目光還明亮。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卻宛如就發生在昨天。

    注1:此處描寫煮茶場景,參見唐代人陸羽寫的《茶經》。為對比中原文化與草原文化的差異,略做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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