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安頓好了坐騎,早有好客的主人用銅盆打來井水,招呼眾人洗手淨面。此舉暗合漢語中「洗塵」之意,所以徐大眼不用問也明白其中道理。看看眾人先後把手伸進了面前的銅盆,也跟著捧起了井水。
草原上天冷,井水很寒。抹在臉上,登時讓眾人清醒了幾分。待大伙都洗完了臉,換上了乾淨衣服。部落首領又熱情相邀,請商販們到大帳中奉茶。對於主人家的美意,孫九不敢推辭,說著感謝的話跟在了首領身後。就在這當口,本該跟隨在孫九身後的商隊副頭領張三卻突然腳下沒了力氣,步子越邁越小。看到張三如此,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彼此使了個眼色,陸續把腳步放緩。很快,眾人就把徐大眼「讓」到了孫九身後。
徐大眼知道有幾個老商販居心叵測,所以事事小心,一改沿途中義氣縱橫之態。唯恐不小心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成為眾人日後的笑柄。但是百般小心之下,卻沒料到入帳的次序也有花樣存在。他跟在孫九身後緩緩而行,眼看就來到了大帳口。李旭心道一聲不妙,快行兩步,直接插到了孫九和徐大眼之間。
「小兔崽子!一會兒叫你好看!」張三心裡暗罵。在喝「下馬」酒時,他與杜疤瘌等人已經打定主意要出徐大眼的醜。如果當時不是被李旭硬拉著,徐大眼肯定會成為今日霫人部落中最不受歡迎的惡客。此刻見李旭再次於大伙的圈套中橫插了一槓子,心中對他的積怨更深。
主人家卻不知道客人們中間的這些齷齪事,見孫九身後緊跟的不是商隊中的長者而是兩個衣衫相對光鮮的少年,再聯想到其中一個少年居然以狼為伴,旋即以為這兩個面目清秀的少年是商販中的富貴人物,笑了笑,指著大帳西北角讓道:「貴客自遠方來,令蘇啜部的牛羊、草場都沾染了福氣,但請上座,喝一碗小女親手熬製的奶茶!」(注1)
孫九微笑著上前,先沖氈帳的西北角躬了三次身。然後,拉起主人的手說道:「是我等不請自來,給主人家添麻煩。尊敬的埃斤請落座,讓我等接受長老的祝福!」
賓主之間客套了幾句,隨後部落首領自己坐在了北方鋪著羊皮的胡床上。隨著銅鈴聲響,兩個鬍子與頭髮一樣長的霫族老人緩緩入內,緊挨著首領坐下。待輪到九叔,他卻選擇了正東方的位置,然後才招呼眾商販依次落座。
那部族待客用的氈帳足有尋常氈帳的五倍大小,四周以木條相拼,外圍裹以雪白的毛氈。穹頂和氈牆的各個方向都開了大窗,窗子採用中原人家的細木格方式,上面糊的卻不是厚紙,而是一種薄而透光的膜,所以顯得分外敞亮。
依照李旭推測,那層膜應該是動物膀胱之類的東西。但他卻不敢亂問,父親李懋曾經跟他警告過,胡人性子野,熱臉和冷臉之間變化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所以,能不觸犯人家的忌諱,盡量別去觸犯。碰到稀奇之物也別亂問,以免是胡人的部族秘密。
眾商販團團圍座,聚攏成大半個圓。唯獨空出了族長先前指示的氈帳西北角和供人出入的門口。徐大眼看得好生奇怪,又無法出言相問。正百抓撓心的時候,李旭悄悄伸過手來,在他的後背上寫了一個「祖」字。
「原來那是他們供奉祖先地方,不知道出自什麼教義!」徐大眼心中驚訝地想道。北行之前,他讀過很多記述草原各部族的文章。眾典籍都描述說突厥之名起源於金山,因為此山形似兜鍪,而其語言中兜鍪發音為突厥,所以用突厥為整個部族之名。漢時,此部曾亡於匈奴,全族盡被屠戮。只有其中一個小兒因為年幼,匈奴士兵不忍殺之,棄於荒野任其自生自滅。群狼圍攏而哺育這個孩子長大,這個孩子又取狼女為妻子,生育十個孩子。其中的長子後來就成了突厥王,姓阿使那(初乳),所以突厥人又自稱為狼的後代。
眼前這個霫人部落雖然依附於突厥,部族名稱亦與突厥中的一個大部落相類。但在其戰旗、氈帳和族長的座位上,繡得卻全是天鵝。
「這兩個少年應該不是商販!」曾經閱人無數的兩個部族長老心中嘀咕。突厥人以蒼狼為圖騰,視其為舉族之聖物。而草原上的蒼狼性子極其剛烈,如不是機緣巧合,鮮有人能把狼崽養大。所以能擁有一頭蒼狼為伴的少年,絕對會被視作族中的傑出人物。
目光從李旭臉上掃過,就無法忽視坐在他身邊的徐大眼。比起骨架粗壯、皮膚粗糙、沉穩如石頭般的李旭,徐大眼給人完全另外一種感覺。在長老眼中,他就像一頭不羈的白馬,無論多大的馬群,你都無法忽略他的存在。而這種人物,無論在盛世還是亂世,注定一生要活得豐富多彩。
賓主間客套著天氣、旅途、牛羊肥膘厚度,眼睛裡卻把彼此的底細掂量了個盡。幾句閒話過後,族長輕輕拍了拍手,隨著清脆悅耳的鈴聲,有一隊少女拎著銅壺入內。蘇啜部的族長捧起第一碗茶,緩緩離座,雙手奉於孫九面前,唱歌般吟道:「遠方來的大兄,請喝一碗粗奶茶。雖然沒有中原的茶葉精細,卻也是我部落中的珍藏!」
「蘇啜部的兄弟給我最白的奶,不是草原最佳,卻是母牛的初乳。給我最香的茶,不是天下最細,卻是人間最純!」孫九亦起身,用突厥語唱和。接過奶茶,卻不肯先飲,轉頭遞給了身邊的同伴。
到了此時,孫九才注意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人居然是李旭,不覺微微一愣。再看看李旭身邊緊挨著的是徐大眼,立刻明白了是有人搗鬼。生性豁達的他不覺有些惱怒,卻不肯多說話,只是用目光鼓勵李旭和徐大眼,一定要把這口氣爭下來。
李旭會心地沖孫九點了點頭,將盛滿奶茶的銅碗傳給了徐大眼。徐大眼何等剔透人物,見孫九不喝,李旭不喝,立刻明白的其中關鍵。沖李旭微微頷首,轉身將奶茶下傳。眾商販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直到傳給了最末的同伴,方才停住。
族長見眾商販把自家的禮節遵守得一絲不苟,心中大樂。加快速度,一碗接一碗將奶茶捧給孫九。孫九一碗接一碗地將奶茶傳出,直到所有人手中都捧了一個銅碗,才端起了最後一碗茶,頷首向族長領致謝。
蘇啜部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相視而笑,端起茶碗,率先品嚐。眾商販這才開始痛飲,一番看徐大眼出醜的心思再度落了空。
那奶茶是用鮮奶、粗茶加了鹽巴熬製而成,消食順氣,是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一樣寶物。眾商人旅途勞頓,剛好可以用它來補養身體。主人家是一番好意,卻不是所有客人有福氣消受。特別是李旭、徐大眼兩個,平素只聽說過奶茶之名,待見了手裡著稠乎乎、油滋滋夾雜著茶香和奶膻的一大碗濃湯,胃腸立刻開始翻滾。四下偷看,見九叔等人正喝得香甜,一皺眉,一閉眼睛,揚起脖子直接狂灌了下去。
「就當是在喝藥!苦其心智!」徐大眼緊閉著雙目想。一碗奶茶「咕咚、咕咚」灌了個乾淨,嘴巴裡卻渾然不知道其是什麼滋味。
那族長見兩個少年一口氣就幹了一大碗奶茶,眉頭微皺,喉嚨滾動不止。以為他們是在欣賞自家濃茶的滋味,高興得心花怒放。拍拍手,命令少女們上前給二人續茶。
徐、李二人心中叫苦不疊,早知道主人家如此熱情,第一碗奶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喝得那麼快。正愁眉苦臉地琢磨著如何不再咽那又鹹又膻的草藥湯子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輕笑。
二人聞聲抬頭,只看見兩雙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藍的眼睛正在笑吟吟地向自己看來。頭皮登時一炸,身子如遭雷擊般麻在了當場。
那眼睛的主人鼻樑修挺,皮膚白皙。一人身穿鵝黃,一人身著淡藍。雖然與其他霫族人一樣,在衣服的邊緣上鑲嵌著褐色皮革。裙子卻明顯裁剪成了中原女子常穿的屈裾狀。除了蘇綢曲裾外,兩個少女還在上身套了一件黃羊皮裁減的比肩。整個比肩分為四大塊,每一塊之間用金色絲線相綴。肩角輕端,腰部緊收,在長長曲裾的襯托下,更讓整個人顯得修長高挑。(注2)
徐大眼出身於巨富人家,平素見慣了各種年青粉黛,卻從來沒見過似眼前霫族女孩這般,渾身上下充滿活力,如鮮花般綻放的異族少女。只覺得眼前亮亮得,整個氈帳都被少女得笑聲染上了金色。比起他,李旭見過的女子更少,平素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妗妗,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英雄模樣。這種形象固然親切,卻無論如何與《詩經》中所描述的美妙搭不上邊。而年少他的亦認同縣學裡老夫子們的觀點,即所謂美人香草,都是古代士人托物而言志的。如果把詩經裡的那些古風當作「淫詞爛調」來讀,非但是誤解了古人的本意,而且是對先賢的大大不敬佩。
此刻,氈帳中的少女卻讓他想起了學過的那些詩詞。比詩詞給人的印象更明快,也更生動。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想讓心跳停下來,卻發現身上練就的定力早已無影無蹤。只是覺得傍晚的陽光很亮,很亮,透過糊窗的膜,照得人目眩神搖。
見兩個少年端著茶碗發呆,少女更覺有趣。雙目數度流轉之後,那個身穿淡藍色蘇綢曲裾的女子露齒而笑,低聲催促道:「快喝啊,難道我親手熬的奶茶味道不好麼?」
這兩句,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腔調。徐、李二人被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把整碗的奶茶扔到地上。意識到自己失態,二人臉上顏色更紅,彷彿剛剛過了火焰山般,連脖子都給烤成了血色。
「陶闊脫絲,不要故意捉弄客人!」族長見兩個少年滿臉尷尬,低聲呵斥道。
那名字叫陶闊脫絲的少女卻扭了扭身子,髮辮末梢的銀鈴隨著身形晃動發出一陣亂響。在鈴聲繚繞之間,少女撒嬌般用突厥語說道:「父親您快看這兩個中原伢子啊,大男人居然也會臉紅!」
能聽懂幾句突厥語的商販們哄堂大笑,大伙設了半天圈套讓徐、李二人出醜,居然不如女孩子家看上兩眼好使。眾奉茶少女聞言,果真湊上前仔細觀察,直把把徐大眼、李旭二人看得如煮熟了的大蝦般,從頭到腳都變成了鮮艷的紅色。
「你們不要胡鬧嚇了客人,出去看一看阿思藍他們整治的羊肉可曾好了!他們旅途勞頓,走了上千里呢」族長大人顯然也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揮了揮手,笑著把少女們趕出了大帳。(注3)
經過這一番嬉鬧,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兩個族中長老也被少年的靦腆和少女的頑皮逗得老懷大慰,隨著客人笑了一會兒,說了幾句客套話,接著就問起孫九等人的目的來。
孫九雖然直爽,卻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去奚人的部落撲了一空,才不得不來到霫人聚居區。只是托辭說自己帶著商隊北上,半途中遇到了郝老刀,聽對方說霫人熱情好客,所以才不遠千里趕過來交朋友。
兩個族長也知道孫九所言未必盡實,但霫人部族聚居區離大隋太遠,中間又有奚族各部相隔,所以平素很少有中原的商隊來到這裡。而經過奚族、突厥、契丹等部族轉手倒賣給霫人的貨物,非但價格居高不下,質量也比中原商販們手中的貨物打了不少折扣。所以自從上次郝老刀護送的商隊無意間闖入了這片草原後,部落中的貴胄們就日日盼著有漢人商販再度光臨。孫九等人此刻冒昧而來,卻正好如了霫人的願。
所以,長老們也不深究孫九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先感歎了幾句旅途勞苦,然後向族長建議道:「西爾,不如你派人給臨近的幾個部族送個口信,讓他們三日後到咱們部落裡來與中原來的兄弟交易。這樣,中原來的貴客可以早日把貨物脫手,在暴雪遮斷道路前南返!」
孫聞聽此言,連忙站起來致謝。「感謝兩位長者,長生天會記住您的善行!」
「感謝長老的美意!」眾商販紛紛起身施禮。大伙在陸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正發愁一個部落是否能把所有貨物吃得下。如果為了甩貨而忍痛壓價,大伙這番辛苦難免有些不值。而長老們的建議剛好解決了他們面臨的困境,幾個部落同時趕來交易,非但可以讓貨物迅速出手,價格上,商販們也能討到不少好處。
部族首領蘇啜西爾非常聰明,立刻明白了長老所提建議中的長遠打算。揮揮手,大度地說道:「兄弟們何必客氣,給客人們提供便利,是我蘇啜部之責!」
「恐怕過不了幾年,蘇啜部的天鵝頭上會多一頂金冠!」在一片紛亂的感謝聲中,徐大眼用極低的聲音,悄悄地跟李旭嘀咕。在進入部落之前,他就發現對方的戰旗所繪的天鵝頭頂,沒有胡人特製的那種山峰般的金冠。這說明蘇啜部只是霫人中間的一個小部落分支,霫族諸部公認的大頭領並不是出身於附近幾個氈帳。
商販不顧旅途危險,冒死北上,求的就是一個財字。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不出兩年,在暴利的誘惑下,無論路途多遠,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周圍的各部族,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長此以往,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沒有太多的正統顧忌。
李旭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同。實際上,族中長老在講什麼,徐大眼在說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內心深處,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格。
就在半柱香前,那名藍衫少女,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
注1: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所以其附庸霫人會誤解李旭的身份。
注2:曲裾,比肩,都是漢服中的一種。通常男子穿直裾,女子穿曲裾。比肩樣子類似於今天的馬甲。
注3:阿思藍和陶闊脫絲、西爾都是突厥名字的音譯。突厥人通常有姓無名,部族的姓氏就是個人的姓氏。阿思藍為雪豹,陶闊脫絲為孔雀(不確定?),西爾為獅子。整個名字就是蘇啜阿思藍,蘇啜西爾,蘇啜陶闊脫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