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盼頭,眾商販們心裡的煩悶一掃而空。連夜啟程向北,一口氣居然趕了六十餘里路,直到後半夜,才在郝老刀的帶領下找了個丘陵背後的低窪地駐紮下來,生起火堆抵禦草原上凌晨的寒風。
草原上缺乏森林阻擋,所以夜風大得嚇人。雖然躲在了土丘後,寒氣依然直刺入骨髓來。而對於這徹骨的秋寒,商販們絕不敢支帳篷為自己保溫。只好把能裹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而後抱著肩膀,縮捲著身體,圍著火堆苦捱。
關於為什麼不扎帳篷,九叔給李旭的解釋是:佔地方越大的物件受風越大,萬一地上的木樁打得不夠牢固,大伙睡著時,連人帶帳篷都有可能被風捲走。所以行李中儘管帶著一件加厚的麻布帳篷,李旭也只好學著大伙的樣子,抱著肩膀在火堆旁煎熬。
如此冷的天氣,第一次出塞的人怎能睡得著。片刻功夫,夜風已經透過重重寒衣,吹得小李旭的脊背像結了冰一樣涼。他縮捲著身體轉了半個圈,把脊背衝向篝火,沒等脊背感受到絲毫暖意,前面的衣服又像鐵一樣咯在了胸口上。
李旭被凍得實在難受,再次把臉轉向火堆。就在轉過臉的剎那,小狼甘羅輕輕地躍起,跳進了他的懷裡。
儘管近來一直過得是風餐露宿的日子,甘羅的身體卻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長大。此時的它已經有家中報時的公雞般大小,毛絨絨的狼皮灰中帶銀,摸上去格外的暖和。也許是為了報答主人昨天傍晚的回護之恩,甘羅躍入李旭懷裡後,就輕輕地臥下。溫暖的身軀剛好貼在了李旭被風吹得最難受的腹部,讓他登時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意。
「你不是災星!」李旭拍了拍甘羅的腦袋,心裡說道。
小狼彷彿理解主人的意思,把頭回過來,輕輕抬起。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剛好與李旭的目光相遇,看上去,竟然如星光般明亮。
「睡吧!明天還趕路呢!」李旭再次拍拍狼頭,用手擋住了它的眼睛。小狼甘羅慢慢地把頭縮捲進了李旭的懷中,片刻後,以極低極其的聲音,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野獸有時候比人善良!」抱著小狼,李旭默默地想。抬起頭,想找個機會跟多次給自己解圍的九叔聊聊。既然九叔對自己一直很真誠,自己就應該把此番北行的真實目的告訴對方。欺騙如此一個善良、豁達的長輩,李旭心裡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到不安。仔細看去,卻發現坐在自己斜對面的九叔已經睡著了,一條亮晶晶的口水正從他口中緩緩流下來,被跳動的火焰照得閃閃發光。
「這麼冷的風中也能睡覺?」李旭驚詫地瞪大的眼睛。再度細看,才發現不光是孫九,郝老刀、王麻子等人都已經縮捲著身子睡熟。而不遠處另一個火堆旁,張三叔呼嚕聲打得居然如雷鳴般響。
借鑒徐大眼那天所說的觀人之法,李旭的目光從同伴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他驚訝地發現,每個人在睡覺時臉上都帶著不同的表情,同行的所有人中,沒有任何兩個人的表情完全一樣。坐在自己左首的郝老刀是個賣命混飯吃的漢子,所以他睡覺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凶悍,口裡在打著呼嚕,右手卻緊緊握著刀柄,彷彿隨時都可能跳起來,與人拚命。而市儈的王麻子的臉上卻帶著討好的神色,彷彿正在與人談著一筆生意,唯恐對方半途反悔的樣子。縮卷在王麻子身邊的杜疤瘌則撇著嘴,好像剛剛跟人起過爭執,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愈發猙獰。所有人中,徐大眼臉上的表情最平靜,睡姿也最優雅。只見他雙腿盤坐,兩手微垂於腿上,隨著細而綿長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顯然,他連睡覺的姿勢,也是經過專門訓練的。
「細節背後,隱藏的往往是其生活經歷。」李旭突然發現徐大眼的話非常有道理。留心觀察熟睡中的孫九,發現九叔的腰刀插得位置很特別。隊伍中除了幾個刀客的兵器向來是握在掌心之外,其他人防身用的配刀通常是或左或右,很隨意的一掛。而孫九的佩刀,卻半橫在左側腰間,刀柄永遠衝著右前方。即便是此刻在熟睡中,如果有人來襲擊,他也能飛快地拔刀迎戰。
「九叔可能當過刀客,或者從過軍!」李旭在心中得出結論,胸口處旋即湧起一股極其不舒服的感覺。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偷偷探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的秘密。但是,連日來,張三叔、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所作所為,又讓他給自己的舉動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臨別時,楊老夫子曾經這般叮囑。但是如何透過人們的虛假的笑容,永不會兌現的承諾,觀察到重重迷霧後邊的真相,楊夫子卻沒有來得及指點。
徐大眼的觀人術剛好彌補了這個缺陷。經過訓練的他可能從步校尉一桿兵器上,把對方的家世推測得八九不離十。李旭認為自己如果平時在細節處多留心,就絕對不會在一次被張三叔、杜疤瘌等人表面的熱情所蒙騙。
謊言說得再像真實,細節處也會露出端倪來。而抓住這些細節,就是抓住真相的關鍵。這是多日來,李旭領悟到的另一條人生道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易縣城中那個懵懂少年,他能感覺到,自己像懷中的這頭小狼般,在慢慢地,慢慢地長大……
有了事情分散心神,半夜得寒氣也不那麼難熬了。研究了一會兒眾人睡夢中的表情,想了一陣子連日來發生的趣事,李旭抱著小狼,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看見一隻狼,在雪地裡,孤獨地奔跑,奔跑。有一刻,他覺得那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