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際,總算有幾斷光線穿破濃霧、零星射入深林,眼前世界,隨之隱約演換,繼而有層次地閃亮起來。
珠簾鉤不卷,之所以聲響雷震,原是有道瀑布掛前川。其實剛入雲下領域,勝南已然心底雪亮。
潭瀑邊,好不容易點燃的火把,差一點就又被寒氣澆滅,此情此境,不禁更教勝南擔心宋賢,體寒的宋賢,不知他該如何抵抗此地嚴酷……
也真是始料不及,一場浩劫,留在勝南身邊的,竟瞬間從宋賢換成了楚風流,太突如其來。談不上他救她,只知道她跟他此刻不再是敵人,而是同類——這次要面對的,就不是異族了,而是不可能溝通的異類。超乎思想,超乎語言,超乎歷史。
一路走得坎坷而磕碰,楚風流嫌著裝累贅,索性邊走邊將盔甲褪下扔棄,幹練爽利,落難之時,骨子裡都有種藏不住的瀟灑不羈。她其實,原本對誰都不設防,無奈,有太多經過她生命的路人,傷害了她的真摯。
崖底形態,原始而古舊,生殺予奪之權,應當屬於未知生靈,饒是楚風流和勝南皆是見多識廣,對此地生物都一定十有八九聞所未聞,怕只怕土生土長的黔西魔人,恐也全是一知半解。
前途,因此越來越詭異,越來越渺茫。
「小心些。」勝南和楚風流,出於習慣地發出提醒,卻沒有想過,會這麼巧合,和對方不約而同。
勝南這才記得,自己和楚風流很多情況下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她從來沒有受過挫折,自己卻是在逆境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她喜歡強勢,從她去泰安作戰之後一直都是,他所以,凡事也一言為定,極少收回。從某個方面講,他是她當年一手栽培。
楚風流,她明白這一點,所以既吃驚又稍帶尷尬。
遙望時,本以為是一道飛瀑傾瀉,近看,方知這「瀑布」的與眾不同。原來,山壁上掛著的不是水簾,那似凝結又下墜的液體,不像水那樣清澈,也實在描述不出既不是水又究竟是什麼。如果不出所料,解濤和宋賢,應當是被衝擊力送進去了,從位置上看,再吻合不過。
勝南仔細察看這「瀑布」的來源與去路,來自寧家範圍、去向腳底的四面八方。粗略地看,其實和一般瀑流沒什麼兩樣,但那半清半濁,好似隱隱在宣告,它比一般瀑布更難穿過。
「他們理當在瀑布之後。」楚風流往來路看,幾乎也已肯定解楊二人正在其中。膽量如楚風流,面對著黑暗中巨流直瀉,端的是沉穩不亂、毫無心悸。勝南點頭贊同,沒有打斷她。
楚風流思慮的同時不知不覺又靠近了幾步,不曾想,那不停沉降的瀑簾,在她靠近之際,猛然激發出一種強大離奇的力道,她如觸疾電般即刻手臂已被吸住!
那瞬間什麼都來不及想,勝南救人要緊,把那根將滅未滅的木棒直接揮斥過去,強行斷了楚風流和那危險電瀑,勝南後來也大歎湊巧,要是他忙中出錯,手裡的是兵刃而不是火把,估計扔過去也救不了楚風流,搞不好也要被電力吸上去。
楚風流面色慘白,僵立原處看似虛脫,勝南怕她再誤入險境,加大力氣一把把她強拉回來,早忘了那楚風流再強都是個女子,哪經得起他這麼大力氣的折騰,一下子把她拉回來撞在自己身上,楚風流本來沒事都差點撞暈過去,遇見他也真是多舛。
「楚將軍,可有事?」他略帶歉疚地看楚風流逐漸甦醒,鬆開手,輕聲問。
楚風流氣息微弱,靠著他還不能站穩,看她幾乎就要摔倒,他唯有再度出手將她扶穩。待緩過神,她艱難地抬起頭看著他,眼神裡感情複雜,他忽然,神傷。
距離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精緻的五官和哀怨的神色。光線疊加起來只是燭火的功效,輕微地、吝嗇地傳遞著這冠絕金宋的莊妍靚雅,這一刻,若旁人見到,也許會恍惚,何以殺伐決斷的將軍,會同時兼具不需要扭捏卻太吸引人垂憐的嬌柔,甚至她原來是驕傲,都會被曲解成嬌柔,而他林阡見到了,本不像葉不寐等人那般驚艷和折服,卻神傷,是真的嗎,電光火石間她的美,黑暗裡如流螢般的交睫間,讓勝南,重新見到了玉澤。
心折,如果這,還是多年前的藍家地道多好,喜歡黑暗的玉澤,她和楚風流一樣,都是男兒志向,若玉澤少一分女子姿容,多一絲男子魄力,也便可以像這楚風流一樣,俊逸同時嫵媚。玉澤卻終究沒有楚風流活得好,活得長,玉澤終究是紅顏薄命。
「這瀑布不能碰……」楚風流也如夢初醒般,離開他懷抱,噙淚說,「會要了人的性命。」若不是他救命,恐怕已遭生死劫。然則為何噙淚?適才那溫暖懷抱,何以會像當年那個人的?她曾經深深愛過的那個人,完顏家自負傲慢卻威武無匹的大王爺,他也那樣地深愛自己,可是沒有原因,沒有阻礙,他們卻不能在一起。
「魔門裡,很多地方都入不得。」勝南點頭,「宋賢和解濤,可能是因為被強力衝落,瞬間進入,才逃過了電擊。」
「若是這洞穴沒有另一端出口,他二人豈不就出不來?」
「寧家,應當有破解之道,只要這瀑布不再有這種離奇電力,他二人就有救。」
「我真是……害慘了子若。」楚風流暗自歎息。
「原來,用炸藥的不是別人,而是楚將軍?」勝南面露驚疑,他始終不信,她用這般手段。
「只是為了教訓葉不寐,誰料,他好像是把衣服穿反了,火油全在反面。最要命的是,他害了兩個無辜,獨獨沒害著他自己。」楚風流又好氣又好笑,也不可能告訴他來龍去脈。
「原來解藥是楚將軍所設。我還只道是五虎將明爭暗鬥,要陷害葉不寐。」
楚風流一驚:「你怎知五虎將明爭暗鬥,還陷害葉不寐?」
「原先不會明爭暗鬥,現在卻會了,因為,鄭覓雲死了。」勝南說,「他是五虎將之首,他的位置,人人想要,他們很可能擔心這個一直在和鄭覓雲較勁、剛把第五奪過來的的葉不寐。雖然葉不寐心裡恐怕只有名次,但他們那些鉤心鬥角的人,看誰都是敵人。」
「是啊,你也看出來了。」楚風流歎了口氣,「誰料得,現在遇險的,卻是我和子若。而他們,竟不能尋來,不知是膽子太小,還是不敢自作主張,或是……」
「或是,趁楚將軍不在,抓住了時機謀叛亂——楚將軍現在心裡最怕的一種可能。」勝南開始尋找洞穴的另一頭,邊走邊說。
楚風流一笑,「林阡,不怕告訴你,你那邊,會亂得比我早。」
「是麼?你有軒轅九燁,我有鳳簫吟。」他當即否決她的說法。
楚風流稍稍一怔,洞悉地笑起來:「其他人呢?其他你那麼多手下,不可能每個都沒有破綻。」勝南心知,她意指新嶼部下。
「楚將軍的手下,也不足以使楚將軍完全信賴。這場意外,第一個遭罪的就是王天逸,他們會把矛頭都指向他,說他功高蓋主,目中無主。」
「可笑也可笑,王天逸的處境,你林阡比王天逸他自己還清楚。」楚風流冷冷一笑,「是吧,戰無不勝的『天羅地網』竟也會有破綻,並不是因為他們不留心,而是他們不協調……」
「這麼多年來,羅洌和梁家結黨,向楚將軍進獻的關於王天逸的讒言理當有不少了,偏偏王天逸不善察覺,一步步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還從不收斂。黨同伐異的五虎將,戰績煊赫的背後,竟是這樣的腐朽不堪,若不是親身介入調查,縱使是我也不可能相信:『天羅地網』本非一體。從當年到現在,王天逸還能夠活得這麼逍遙快活,幸虧了楚將軍的極力保全,鄭覓雲的存在,也讓梁家有所顧忌。」勝南說,「可惜今時今日,楚將軍怕再也保不住王天逸了,如果楚將軍一直不回去,五虎將即日起,會變成梁家專權。」
楚風流笑笑:「再如何動亂,也妨礙不了我們對你的隔絕,你不在了,你手下的人,會有人心上的渙散,鳳簫吟的威風,再怎麼也不可能及得上你。況且,憑現在心亂如麻的吳越,也管不好紅襖寨。」
「這是唐迥的供詞?」勝南試探著問。楚風流面不改色:「什麼?」
「才幾個時辰就叛變,還要對你有價值的人,少之又少。」勝南說,「唐迥他急功近利,最可能被你誘引。」
楚風流笑起來:「林阡,就憑識人這一點,你也果真是當年那個,敢對我和君附用『圍魏救趙』的人。我真是蹊蹺,宋人們那時候不肯提升你,等你到了這般地位以後,也不將這些舊事拿出來修飾炫耀?」
「楚將軍沒有這個經歷,所以不會體會,當一個人發跡了之後,他身邊的人,哪裡還敢提起他落魄時候的事。」勝南歎息說。
楚風流若有所思:「若當時,我是談孟亭,定會把你提拔得比吳越和楊宋賢還高,也不會活生生地把一個人才,從紅襖寨推到短刀谷。」
「我猜想,楚將軍潛意識裡,並不是特別期望待在大金做什麼戰地女神,而有寧可回到宋國來的想法。至少偶爾會有這個念頭。」
「何以如此突發奇想?」她心一緊。
「聽說楚將軍的姐妹三個,都是流落金國的孤兒,是那位叫做完顏永璉的王爺,收留了你們,收為義女,養育成人。可惜,即使有金國公主的身份,也辯駁不了楚將軍是宋人的事實,楚將軍的生父是宋人,只不過遭遇了不平事而被陷害,楚將軍才成孤兒。」
「海上升明月的消息,到真是靈通。」她黯然,「爹遇害的那年我已經懂事,風月還小,風雪是遺腹女,我又要照顧娘,又要照顧妹妹,著實很艱苦,幸好,可以遇見王爺。王爺很體恤我們,娘說要替爹報仇,他便收我們為徒,傳授我們武藝,王爺比爹還要親近,後來也才知道,王爺他自己有個女兒,出生不久便丟失了,我楚風流幸運,可以代替那孩子接受王爺的父愛。後來我總是對自己說,就算是為了報恩,我也要替王爺殺人。」
「為了報恩,所以殺人……」真是同病相憐,勝南自己,不也是這樣,擔負起去殺辛棄疾的使命,「有時候想起來,真有種莫名的疑問,殺父仇人是宋人,可是自己,不也是個宋人嗎?報恩歸報恩,也實在不想越來越忘本……」
楚風流一怔,她顯然不明白,勝南是在感慨他自己的人生,那麼巧合,偏偏也是她的想法。她嫣然一笑:「可惜,我竟這麼諷刺地,當了這麼多年的戰地女神,而且,越走越遠,也不可能回去了。我那時,也是心甘情願自己尋到戰場上的,不怨誰。」所有人都清楚,王爺一直找不到女兒,楚風流就是完顏暮煙最好的替身。
「忠孝兩難全。」他理解地看著她。
「所以,很羨慕你們這些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實現自己的夢想。」楚風流不知怎地,竟不由自主地跟他交心,「比如說,那位盟主。總覺得,據說她什麼都沒有做,可是什麼都有了。而我,什麼都做了,卻什麼都得到了也失去了。」
「不,她做了很多,從雲霧山下泉州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已經在開始做一個盟主,那麼難記的前五十名,她可以熟記在心,一下子就報出來對上號,她會為了在乎的聯盟和心愛的人也鬧翻,會為了聯盟決心下定負氣出走又硬著頭皮回來。她可以通過她的努力坐任何一個位置,因為她有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勝南回憶著。
楚風流正色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山下世界,從一而終的寂寞,找不到盡頭,沒有盡頭,那一刻,他們不僅要對生存有信念,還要對宋賢和解濤的生存有信念。
聯盟失去勝南和宋賢的第二天,當吳越等人一概未眠四處搜尋暗號,當慕容荊棘已經開始圖謀強闖魔村,當王天逸幾乎被逼著走上叛亂的道路,敵我雙方,在開戰之前,都將經歷史無前例的變動與浩劫。
黎明前最陰沉的天色,灰暗得像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