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祁連的深秋,明顯比往年來得早些。置身崑崙之外,淪陷巍峨漩渦。蒼茫天地,青黃色的輪廓,銀白色的披覆,造物者幾乎不敢把人類安插在這裡。
祁連山,是九分天下之中,有「鉤深致遠」之稱的洪瀚抒的地盤。兩年前祁連山的一場政變風雲,將這位年紀輕輕的內亂英雄及其率領的九路軍隊,同時寫上了江湖史。所以步入這一領域,所有人的議論都不離洪瀚抒為首的祁連九客,難免要使人聽厭,馬賊柳五津尤其膩煩,不想再在這客店裡住下去,於是拉著同行的少年陸怡跑到馬廄裡牽馬準備離開:「西夏人好像只認得他洪瀚抒一個!我看再待在這裡我們的東西還是找不到,陸怡咱們還是走吧!」
孰料剛把韁繩解開,馬兒便猛然衝出了馬廄,柳五津嚇得差點癱坐在地,鞭子還握在手裡,而要抽的馬已經逃得只剩一溜煙!
陸怡親眼見到那匹馬瘋狂逃竄的全部過程,瞠目結舌:「柳五津你……你又怎麼虐待這匹馬的?這是這個月逃跑的第幾百匹了?」
「不就是三天沒給它餵食麼!何必如此嬌縱!」柳五津氣得鬍子直翹,絲毫不覺得他把馬兒從別人手裡搶來之後是應該善待而非糟蹋的。
陸怡咯咯笑著,躍上自己的白馬,毫不同情地扔了他一句:「活該!報應!」
柳五津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捋起袖子,非常嚴肅地計劃道:「看來,又要搶了!」
前行許久,一直未見有人煙,祁連山雖然近在咫尺,卻總象畫面上的風景,沒有絲毫真實感,因為人心——身在江湖,誰都明白這一點。
陸怡舀了些水灌在壺裡,柳五津警惕地將他一把拉在身後:「有人。」陸怡悄悄把頭從樹後探出來,林子裡面只有一男一女,拉拉扯扯似乎在爭執著什麼。
柳五津眼睛一瞥過去,立即相中了白衣女子身後的白色神駿,越看越是喜歡:「陸怡,怎麼樣?這匹馬值不值得老夫一搶?」
陸怡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忽然咦了一聲:「那女子為何從上到下一身白色,那男子一身紅色,連馬都是!」五津小聲道:「我知道他們是誰了……」陸怡亦心底雪亮:「我也明白啦,紅是指洪瀚抒,白是指宇文白,他們兩個可是祁連山重要人物……可是他們名氣如此之大,還敢公然拉拉扯扯?」
五津知道他往哪個方面想,自己估計地也差不多,看似這洪瀚抒和宇文白正是一對金童玉女,年輕情侶間打情罵俏他看得多了,也覺正常,靜下來繼續偷窺,半晌才聽到什麼「大哥,回去吧」「文白,我決不回頭」云云。陸怡詭秘一笑:「果真是為情事……」五津卻皺眉道:「洪瀚抒不回祁連山去?那他去哪裡?」正自沉思,那邊平靜下來,一聲厲喝嚇了陸怡五津一跳:「誰!」
好一個內力深厚的年輕人!五津被震得耳膜隱隱作疼,那洪瀚抒雖才18歲左右,卻已然是虎背熊腰,高大威猛,渾身上下透出一種強而有力的領袖氣魄,他似乎有超乎常人的旺盛精神和強悍體力,果真是一方霸主的威風,也不愧是「九分天下」之一!
柳五津暗自欽佩,不得已硬拉著陸怡現身。宇文白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畢竟女孩兒心細,即刻認出了五津的身份,面帶恐懼地保護住自己的白馬:「柳五津!你休想打我這匹馬的主意!」
五津嘿嘿笑著上前一步,宇文白立即後退兩步。
洪瀚抒似乎沒有從方纔的情緒裡走出來,眉宇間充斥著氣憤,語氣也極為不敬:「江湖上聞名已久的關東馬賊柳五津,想不到初次見面竟要見識到你的看家本領!怎麼,在我祁連山,還想對我賜教不成?!」
五津先驚他二人眼力非凡,後也服洪瀚抒王者氣魄,面露微笑:「洪山主和宇文姑娘好眼力,一下子就看穿了在下身份,想來你們相中的馬也必定是西夏名駒,當世一流了!」
「我糾正你一句,認識你並非好眼力。江湖上只有你柳五津與水龍吟行事怪誕,作風奇特,水龍吟目前身在祁連山中,五津兄你最近也常常有意無意地路過西夏。」洪瀚抒話裡有話。
五津一怔:「我來西夏,是為了尋找飲恨刀。」
洪瀚抒略微有些驚詫:「飲恨刀果真遺失了?」從他的驚詫和好奇裡,柳五津看出了他對飲恨刀遺失的關心,因而搶馬之行志在必得。
五津點點頭:「短刀谷與祁連山,均是多事之秋。」他驀地又轉頭看向宇文白:「時候不早啦,宇文姑娘,謝謝贈馬!」瞬即溜到宇文白繫馬的地方,順手偷了她手上的韁繩,轉眼已坐在了馬上。文白又驚又疑,大聲道:「柳五津,你怎麼這麼厚臉皮!將馬還我!」
柳五津嬉笑著,又開始發揮搶馬必備的天生本領:「宇文姑娘,我搶了你的馬,你卻是因禍得福呢!你看,現在你大哥不肯回去,你的馬也沒了,他斷不會捨你一個人在山外。肯定會陪你一起回去啦,而且,是共用一匹啊。」
宇文白被道出心事,滿面通紅,轉頭偷偷看了一眼洪瀚抒,洪瀚抒搖搖頭苦笑:「五津兄,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善於搶馬了。強盜終是強盜。」
柳五津搶馬再次成功!
得此神馬,一路上,柳五津笑得合不攏嘴,陸怡看不順眼,繼續鬥嘴:「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馬無法負重,就不會讓宇文白的馬受苦受累了。」
五津氣道:「什麼受苦受累?」
陸怡道:「宇文白體態輕盈,和洪山主共一匹馬自是可行,而你,體型臃腫,若我倆合騎一匹,非將它折磨致死不可,所以洪山主才那麼慷慨,借馬與你。」
五津氣道:「你老子怎麼調教你的?等到了大理,我定要在你爹面前告狀!」
陸怡臭美著:「爹爹那麼愛我,怎會聽信你一面之詞?」說罷前面分出一條岔道來,陸怡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咱們該分手了吧,啊!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他粗獷地伸了個懶腰,五津關切道:「你小心點,到了越野山寨之後要把飲恨刀丟失的事一五一十說給越野聽。要親口告訴他。」
陸怡一笑:「知道啦!你先小心你自己,做事那麼毛躁,這裡是金國,萬一你被當作亂黨抓住可不得了。」「怕什麼,我本來就亂黨!」兩人就此別過。
柳五津何許人也?
江湖上盛傳一句話證實其出名非虛:馬勿近柳,車且遺津。說的便是這初涉塵世即以搶奪舌磨自立門戶的柳五津……沒有一個江湖俠客像他一般,習慣以笑臉迎人,發自真心地笑,然後再發自真心地搶。
五津的悲哀在於:他的正業遠不如副業出名,漸漸被人淡忘,但一旦提及,卻令人咋舌:
津,關東馬賊,乾道年間投奔短刀谷義軍,數年來坐斷邊關,鎮守天險,功績煊赫,善識人才,為短刀谷七大首領之一。誰曾料到,這麼一個平日裡嘻嘻哈哈度年如日的老小子,可以頑劣調皮,可以耍賴無禮,卻更可運籌帷幄,決勝沙場!
殺一字,貌掩之。
此次在西夏、金、宋、大理奔波,柳五津身負一件重要使命!
雙刀啊雙刀,你究竟上哪兒去了?
柳五津心急如焚,又抽了馬兒一鞭。
找回雙刀,一定要把雙刀找回來!
又一家客棧。
隱隱可以見到大散關,在泛黃的天空的這一邊。
和樓船夜雪一同見證歷史的關塞,與金戈鐵馬同時沉落宇宙的邊城。
金,宋,大理,西夏,不知將來還會發生什麼,出現什麼。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林升的一首詩。柳五津聽見一個客人笑嘻嘻地吟詩,然後坐在自己身邊,不由得一陣反感:「兄台,詩的情調都被你吟沒了。」
客人驚喜不已:「你是宋人啊!」五津輕蔑道:「難道你不是?」那人趕緊道:「不不不,我是居住在金國的宋人,看閣下裝束舉止,似乎不是。」客人嘴角一絲冷笑:「我聽聞川蜀發生了不少事情,閣下行走江湖,可知短刀谷近來如何?」
五津心下不好,擔憂自己身份暴露,暗暗罵道:「就要回去了,千萬別出什麼岔子!」那客人續道:「據說飲恨刀丟失了。是麼?」五津故作不知:「飲恨刀,聽說過。丟失了?」客人點頭:「雙刀是半個月前丟失的,短刀谷裡面急瘋了。」
又一個客人湊上來駁斥:「你錯了,雙刀是上個月丟的!」「雙刀就是半個月前丟的!」「胡說,上個月,我師父告訴我的!」「我也是師父告訴的!」「你師父什麼東西?」「你師父又什麼東西!」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看來並非針對自己,五津正欲鬆一口氣,驀地脖子一涼,知道敵手突至,不敢動彈,一邊服從地站起身,一邊悄悄尋找袖箭。那匕首越貼越緊,但客棧中氣氛一如往常,根本沒人發現此二人僵持。五津正欲動手,卻聽那人低聲喝問:「林楚江呢,他在哪兒?」
五津大喜過望,隨即鬆開手來:「萱萱,總算找到你了,聽柳叔叔的話,一起回去,你爹爹早已經消氣啦,你們倆和好了,再把雙刀找回來。」
「憑什麼,他氣消了,我還沒呢。他人呢?在此處麼?」韓萱放開匕首,氣呼呼地坐下,看得出,她是個任性叛逆的姑娘。
「那你可要失望嘍,你爹爹現今身在川蜀,要想見他,你得先過大散關,想過大散關,你得乖乖跟著柳叔叔。」
韓萱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來:「乖乖跟著你?哈哈,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大散關已在眼前,逶迤磅礡,秋風依然,消失了的是鼓角爭鳴,傾頹了的是黍離之悲。
途經散關的百姓寥寥無幾,寂靜籠罩著清晨的街角。柳韓二人喬裝了一番,到關前沒多遠,就有金兵攔上來:「你們兩個晃來晃去幹什麼!」旁邊又走來一個侍衛,稍許和氣地解釋:「這些天邊關關係有些緊張,你們一律不准過去!」
柳五津有些失望,朝關外望了望,第一個金兵推了他一把:「老頭子,賊頭賊腦看什麼看!」第二個「啊」了一聲:「明白了,他們是奸細,要送情報到宋國去!」
一語既出,四圍色變,金兵全部衝上前來,堵了個嚴嚴實實,韓萱哼了一聲:「我瞧他們是捉不到真正的奸細,胡亂湊數!」她隨即抽劍而出,柳五津一笑:「我是奸細,怕你們抓不著啊!來追我啊!」
守衛兵士們齊齊來追趕,相互撞了個滿懷,一看柳五津,哪還有影子?兩個金兵擒住韓萱的手,卻被她像泥鰍般一滑而過,飛速逃脫而去。這群金兵精疲力盡,一無所獲,那兩匹馬兒頗有靈性,趁亂衝出關口,金兵們連馬兒也無法得手,氣得連連捶頭,柳韓二人見到身後眾金兵狼狽的模樣,心下大悅,如同雪了多年大仇般,留下嘲笑策馬而去。
月有陰晴圓缺。
剛剛抵達宋境,還未來得及提高警惕,憑空降落一張大網,夾雜著宋兵驕傲的揶揄:「自以為這一招聰明?金國來的奸細,休想逃得過咱們手掌心!那兩匹馬長得不錯,找張老闆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