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浩浩
《元寧實錄amp;#822;順宗卷》
崇明九年八月初七,大軍越清支山口。
崇明九年八月十三,大軍克羅顯,擒亂首。
崇明九年八月十五,蘇達扎呈奉請表。
格桑高原是地廣人稀的地域,所以,康焓接到永寧王「安!進!」的密信後,根本沒有分兵去佔領各個城池,而全軍直逼羅顯。羅顯城不僅是格桑高原的中心,更是康人的聖地,攻克羅顯,讓蘇達扎臣服,康人也就臣服了。
康焓以大將軍的半幅天子旌旗收下了蘇達扎的奉請表,自聖清皇朝德宗二十六年,格拉桑爾郡王阿克烈反叛,至略失去格桑高原的統治權五百餘年後,元寧皇朝重新讓康人稱臣。
對於這一切,成佑皇帝比陽玄顥早四天知道,但是,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康焓以前所未有的犀利指揮用兵,永寧王用嚴陣以待的北疆大軍防範他的任何行動。至略的龐大在這個時候便是莫大的優勢,永寧王可以用人海封鎖每一處關隘,監視古曼人的一舉一動,並作出實質的威脅。成佑皇帝不得不考慮取捨。
直到這個時候,成佑皇帝才再次想起,應該見一見那個一點都不著急的齊朗。
齊朗也正等著成佑皇帝的決定,他不擔心對方要殺自己,但是,若是古曼強行扣留他,也不會是太過份的事情,因此,當陪同的古曼大臣轉告他,成佑皇帝宣召他時,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實在暗暗鬆了一口氣。
「景瀚這些天很悠閒快活吧?十部的景致,你似乎都遊遍了吧?」成佑皇帝依舊以爽朗的笑語招呼齊朗,齊朗也笑道「古曼的風物自成一格,別有趣味,此前都未能細賞,這次總算如願了!」
雙方都在話中留了三分餘地,十分克制,因此,談話的氣氛一直保持在平和的水準。
格桑高原絕非必爭之地,又只是對古曼稱臣,對於成佑皇帝遠談不上至關重要,最初的暴怒更多的是針對齊朗如此設計他而產生的情緒,擱置幾天,再思考這個問題,成佑皇帝對於取捨很快就有了決定。
從各方面瞭解的情況中,成佑皇帝已經知道至略人對所謂的全境舊土是何概念,而至略人對之近於狂熱的追求更是令他迷惑,呂真告訴他「至略曾經的強盛對於所有的至略人都如同一個最美好的夢。因為那夢曾經以最明確的方式真實存在,因此,夢也就成了理想!沉浸其中最不可自拔的便是元寧的天子!為了那個夢一般的理想,陽家人可以仁澤天下,也可以冷酷殘忍,之於他們的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於任何的感情,都不可以妨礙這個夢的實現!」
如果紫蘇聽到這番話一定會驚訝,因為,呂真的說辭是那樣熟悉,在夏氏的秘記中,在最初的最初,夏汐瀾會選擇陽淵昊,便是因為,那個男子背對滿天的晚霞,看著城牆邊蜷縮的難民,很認真地說「我想結束這個亂世。我們至略人不應如此淒慘地生活,我心中的至略應該是像聖清皇朝那樣的強大帝國,足以保護她的子民平安和樂地生活,如果能夠做到,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這位元寧的太祖皇帝後來又說過「如果不能光復至略全境,談什麼強大……」
也許敵人的確是最瞭解你的人!呂真對至略、對陽氏的看法正確無誤;齊朗對成佑皇帝的認識也不會有太大的偏差。
雖然那片高原對成佑皇帝算不得必爭之地,但是,齊朗很清楚,成佑皇帝也沒有輕易讓出的打算,他仍然盡一切努力想維護古曼的利益與權威,同時,齊朗更清楚,格桑高原並非他最關切的目標——成佑皇帝的目光始終投向東方。
後世的古曼學者總是驚歎於成佑皇帝超越時代的眼光,在世界還沒將眼光投向海洋時,這位皇帝就已經在努力為古曼尋求一個出海口,當然,具有同樣目光遠非他一人,至少,元寧皇朝就從未停止對海洋的探索,對優良海港同樣充滿志在必得的興趣。
齊朗並不清楚成佑皇帝是否想得出海口,但是,成佑皇帝有多麼渴望得到一塊富饒的土地作為古曼的糧倉,他卻是很清楚。
對於成佑皇帝而言,如果用格桑高原可以換到一塊產糧的富庶之地,他也不會有任何意見。齊朗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敢於讓康焓急攻羅顯,造成既成事實,迫使成佑皇帝作出讓步,以換取更多的主動。
當然,成佑皇帝選中的就是周揚的白河平原,他最期望的元寧可以出兵牽制周揚,但是,現在,實現的可能性太低了。
齊朗的目的實際上已經達成,因此,他根本是咬死了——不可能出兵!元寧的態度是不干涉、不介入、不表態,承認既成事實。
廢話!
成佑皇帝心中早已罵開了——只要不損害到自身的利益,又沒有更大利益誘惑,誰都會是這種態度!
典型的「好處順手撈一些,半點風險不沾手!」
盟友?需要結盟時才是朋友!
其實,古曼也不見得有多高尚,只是,這種主動權不在手的感覺實在不好,成佑皇帝也無法一直保持十分平靜的心態。
雖然,有無元寧的牽制,他都能達到目的,但是,能減少一些損失是一些,畢竟,古曼的敵人也不少!
齊朗從不是固執的人,更何況,他本身的安危就是成佑皇帝最大的籌碼,在成佑皇帝表示了足夠的誠意之後,齊朗作出了讓步——為保證元寧自身的安全,一旦戰事鄰近元寧的邊境,元寧會主動確定出足夠的緩衝帶,以保證邊境安全。
古曼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承認格桑高原的歸屬並撤出所有軍隊與官員、贈送大批牲畜與礦石以及一筆高價黑煤的定單。——畢竟雙方對於開戰都有顧忌,且都不是彼此的首要目標
關於古曼陳於邊境的重兵,齊朗沒有提,倒是成佑皇帝主動說明,只是為下一步行動集結而已。
於是,在永寧王與康焓聯名呈上戰報的同時,齊朗關於此次和議的奏章也到了御前。這回,陽玄顥沒有再猶豫,他在當天即照準了兩份奏章。紫蘇與謝清都鬆了一口氣,對於皇帝也稍稍恢復了點信心。
也僅僅是稍稍恢復了點信心。
一直以來,紫蘇不曾放棄權力,卻沒有任何控制朝政、控制皇帝的打算與行動,但是,她也無法確定,這種情況還能維持多久!——她的兒子不缺乏作為皇帝的自覺,卻對如何完成皇帝的職責缺少應有的認識,即使他已經學了這麼多年!
元寧的歷史上,攝政的后妃即使歸政也仍然擁有極大的權力,畢竟,權力這種東西並不是誰想擁有就可以握在手中的,可是,擁有權力並不代表可以隨心所欲,至少歸政之後,在名義上,后妃,哪怕是太后也失去了干涉朝政的正統名義,紫蘇也無意冒犯這個規矩。
名不正,言不順。紫蘇不願談論朝政的原因正是這一點。
陽玄顥同樣無意加強母后對朝政的影響,有意無意間,他自己甚至都在抗拒母后的意見,無論意見的正確與否,紫蘇對此幾乎是深惡痛絕,她一直希望自己與皇帝的關係如顯成太后與德宗般親密,畢竟,她是皇帝的生母,他們之間無論有多少分歧,至少不應該敵對,但是,很顯然,她的兒子此時並不想傾聽母親的話語。
這讓紫蘇在困惑的同時,也不得不產生糟糕的念頭。
其實,陽玄顥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親政之後,他不是不想有所作為,但是,他的母親在十年間的作為太成功了,成功到令他無法擺脫母后的影響。
哪個皇帝不想乾納獨斷?親政前,陽玄顥只是覺得母親永遠在自己背後操縱著一切,親政後,他卻覺得整個朝堂都被慈和宮的影子籠罩著。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正確,但是,他並不願意母后的勢力在朝中增強,因此,他極不願意齊朗回朝。
謝清在朝中的權勢雖盛,但是,畢竟,謝家是尚主之家,權勢被加了許多限制,齊朗卻不同。齊朗的出身、經歷、學識都讓他擁有了足夠的人脈,他本身的性格更讓他足以協調多方勢力為己用。元寧要求議政首臣有這樣的本領,但是,前提是忠誠,雖然有諸多的牽制,可是,誰也不能否認,在一定情況下,議政首臣足以將皇帝架空,就如中宗朝的杜英深,權勢隻手遮天的他甚至可以讓中宗無法確立太子,若非中宗臨終前忽然宣召杜英深與兩位德高望眾的老臣,親口頒諭「皇長子繼皇帝位。」德宗未必能成為皇帝。
陽玄顥不想成為中宗,可是,他現在已經感到,他的母后雖然沒有做,但是,她完全可以阻止他的任何行動,更可以讓他的任何詔命成為一紙空文,終究,他還是太年輕了!他的經歷也無法讓他如紫蘇一般,在年少時便足以獨擋一面。
也許,陽玄顥最缺乏的僅僅是自知之明,不僅是作為皇帝,也作為一個普通人!
如果看清這一點,尹韞歡對祖父的擔心也就不是毫無道理的了!
尹韞歡並不是擔心陽玄顥會將所有的責任推給祖父,陽玄顥從未失過應有的擔當,卻也正是這點,才讓她倍感憂慮,她在祖母入宮探望自己時,面對擔憂又關切自己的祖母,幾乎泣不成音「太后娘娘不會允許皇上犯錯的!皇上怎麼可以犯錯呢?」
無論陽玄顥的想法如何,最終,他不可能擔負任何罪名,而他越是有擔當,越會激怒紫蘇,甚至會讓紫蘇直接處置尹朔,那才是無可挽回的最糟糕的局面!——陽玄顥還不明白,對於一個皇帝,年少永遠不能是犯錯的理由!
年少的皇帝不可以犯錯,尤其是在臣民的心中,皇帝必須永遠是對。
陽玄顥的權威還不足以承擔錯誤!——紫蘇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否則,不僅是他權威受損,更會使民心不安,國家震盪。
尹韞歡其實也是在賭,若是賭錯了,賠上的不僅是她的祖父,還有她自己以及整個尹家。幸運的是她賭對了——紫蘇雖然不滿,但是,終究沒有處置她,她的身孕還是換來了太后的罷手,其它的一切……都可以補救。
只是,尹韞歡不明白,這個世界,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補救的。
對於很多人來說,機會只要一次就足夠了!
尹朔對此也只能歎息一聲「傻孩子!」他無法過多地關注這個孫女,因為齊朗即將歸來。
九月初六,帶著完成的和約,齊朗回到成越,同一天,蘇達扎關於請求冊封教主的奏表也到了成越。
不能不說,康焓對時間的把握十分準確,而謝清在當天晚上為齊朗接風的宴席上,帶著三分笑意戲言「這兩年,景瀚與平南大將軍的關係不錯啊!」
聲音極小,別人聽不到,只當兩個好友在說笑話,齊朗也只是輕笑,甚至還放下了手中的酒樽,他同樣輕聲地回答「康大將軍是個很聰明也很隨和的人!」
謝清為之莞爾「與你很像!」齊朗微笑不語。
那個晚上,兩個人的三言兩語,謝清便確定了齊朗對格桑高原一定還有安排,但是,直到三天之後,謝清才有機會與齊朗深談這個話題。
齊朗很隨和,但是,他同樣有自己的人脈勢力要維護,更何況,丁憂以來,他手下的人其實是最受排擠的,謝清能給予的照顧始終有限,而且,謝清自己也有必須首先維護的人,這些人是真正失去了庇護,現在,齊朗回來了,雖然很多事情不是一次見面就能解決的,但是,讓那些人直觀地明白他們從未被拋棄卻是必要的!所以,齊朗很忙。
無論齊朗一系的人多麼想瞭解他對以後的打算,當夏茵帶著女兒到達成越這一天,所有人都不敢再上門詢問,但是,永寧王府與謝府卻再一次從容登門了。
永寧王妃帶了豐厚的禮物,大部分是給年幼的書莞的,這個時候,書莞的孝服已滿,永寧王妃這一次正式詢問齊家是否可以行定聘之禮,夏茵欲言又止,齊朗只能苦笑「王妃娘娘,現在誰不知道我這個女兒是永寧王府未來的世子妃,您就這麼著急?非得在我孝服未滿的時候,讓齊府行吉禮?」
永寧王妃一邊哄著書莞,一邊不在意地回答「我只是這麼問一下,你給個日子就可以了,也不算為難你,你何必這樣說呢?」
齊朗還能怎麼說?倒是倩儀在一旁與堂妹好好說笑了一通,謝清只是好笑地看著這一幕,卻是半個字都不說。
書莞顯然困了,不一會兒就哭鬧起來,夏茵帶著女兒離開,幾個好友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品了幾口香茗,相互看了幾眼,謝清抿抿唇,不甚在意地問齊朗「景瀚有計劃?」
齊朗端著茶盞,細細地摩挲著上面的紋樣,淺笑著反問了一句「你指哪方面?」
謝清微哂「先說格桑高原吧?」
永寧王妃也凝了神,專注地看著齊朗。
「朝中的意見似乎傾向於聖清舊制,是嗎?」齊朗沉吟著看向謝清,謝清點頭,眼神卻是不以為然。
「元寧各地都有世族名門,權勢炙手可熱,但是,政出中央卻是更加無可置疑的,格桑高原也不應該例外。」齊朗無意掩飾自己的想法,謝清輕輕擊掌,附和他的意見。
永寧王妃好心地提醒兩位「據我所知,康人的天便是青教,你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對康人也許與天塌地陷無異!」
謝清微微皺眉,齊朗卻輕笑著擱下茶盞「從我所知道的情況下,康人一樣也是人,不是無慾無求的聖賢!宗教可以禁錮思想,卻無法磨滅慾望,而只要有慾望,就會想要更多,爭鬥也就由此而生。」
謝清與倩容同時愣住,最先明白的卻是倩儀,她聽完齊朗的話,眼睛便是一亮,笑著反問「你不會是想讓水變得更渾些吧?」
「為什麼不?」齊朗笑得很愉快,「張翊君對寧重說『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難道不對嗎?」
「張翊君會錯嗎?」謝清哭笑不得,「反正,康人越弱,事情越好辦!」
「那樣會不會讓格桑高原牽制住我們?」倩容仍然不放心,齊朗這個想明顯需要時間。
齊朗輕搖茶盞,看著裡面旋轉的茶葉,低低地問了一問題「如果有絕對的一方存在,規則會崩潰嗎?」
三個人不由一驚,相互看了一眼,半晌,謝清才輕歎「景瀚……你有些變了……」
齊朗搖頭,輕言「我只是……覺得我……離開得有些久了……」
對於這句話,三個人又是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齊朗動怒了!
難道他不該生氣嗎?
回到成越以來,陽玄顥除了最開始見了他一面,就再未見過齊朗,也沒有任何旨意,這種做法在引來非議的同時,也引來了對齊朗的懷疑。他們當然不會認為陽玄顥真的可以拋開齊朗,但是,有些人卻未必。這三天,齊朗的怒意只會不斷地積累,而現在,他不過是找個渠道發洩出來而已。
氣氛有些沉重,但是,沒一會兒,倩儀卻笑了起來,引來幾人的注目後,她才稍斂笑聲,期待地道「我只是想到,最近,後宮一定有不少好戲!」
是的!——如果紫蘇不想因齊朗的事情與兒子直接衝突,那麼,借處置另外一些人來警告便是必然的,所以,後宮會很熱鬧!
也只有親身經歷過類似事情的倩儀會這麼快聯想到這些!——世族豪門的後宅與後宮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