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實錄#83;順宗卷》
崇明五年十月初七,謝相歸京,帝親至永樂門,殊加恩賞,以平叛為之晉爵一等,太后降旨禮部、兵部擬賜功勳。
謝清本就是世襲的二等候爵,晉爵雖榮耀,但實惠卻並不多,用倩儀的話說「也就是換個門面,還平白地要花個幾千兩的銀子!」
「表姐這話就錯了!真是這樣,隨陽哪會這麼高興?」齊朗合起折扇,輕擊掌心,笑著道。
謝清的神色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滿,眼中的笑意不減,口上卻不放鬆「我怎麼高興了?」
倩儀倒是不解了,不住地追問,可是那兩人卻都不開口,難得一致地逗她,最後還是永寧王妃笑著給她解釋「我朝最重視軍功,一等候爵往上只有軍功才能加封,謝氏從來都沒什麼軍功,爵位也多少年沒動了,別的不說,光是對隨陽在家族中的地位,這個一等候爵就助益不少。」
「再說了,世襲的爵位不同於剛得的,也只有世襲一等候爵以上的世族子弟才有入宮伴讀的機會。」齊朗輕笑著道出最讓謝清高興的原因。
謝清點頭,倩儀哪裡還會不明白,為人父母,只有是對子女有益的事,都會欣喜無比,因為謝淇尚主的關係,倩儀最憂心的莫過於兒子的前程,能有這種伴讀的機會,就表示謝氏不會被驅出中樞,她怎麼會不高興呢。
不過,再高興,倩儀也沒忘記該做的事,永寧王妃是來道賀不假,齊朗就未必了,再說,自己的夫君早已丟過眼色,她哪會不懂,又笑鬧了兩句便拉著永寧王妃去說體己話了。
「怎麼聽說,前些時候,陛下與太后鬧僵過?」謝清用的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齊朗知道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笑容一斂便點了點頭。
「鬧得不輕,不過……」齊朗欲言又止,淡淡地笑,其中的冷嘲之意顯而易見。
「是試探。」謝清點了點頭,知道自己沒猜錯,又問了一句「太后沒有打算?」
「從那以後,太后便沒再單獨召見過朝臣,我也不例外。」齊朗自嘲地回答他,「至於打算,就更不得而知了。」
謝清不由皺眉「過了年,陛下也不過十一歲,現在就這樣,太過分了吧?」
「過分倒談不上,只是,我不明白太后在想什麼,既要歸政,就那樣對陛下。」齊朗搖頭,「太后不會無的放矢,可是,我看不出她想什麼。」
陽玄顥所恃的他猜得到,但是,若是那樣,紫蘇沒有理由與兒子對立,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辦法,因此,他看不懂紫蘇的想法,若說其中另有他不瞭解的事,也不太可能,畢竟,他也有自己的辦法,兩相印證,並不見其中有何異象。
這一切,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謝清同樣毫無頭緒,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只有青荷的香氛愈來愈濃,謝清起身走到窗下的案前,打開紫金香爐,拿起旁邊的簪條,撥弄了兩下,重又蓋上,才開口
「景瀚,太后的心思,我看得未必有你准,但是,這回,我可能比你要看得透徹些,我若沒有想差,你恐怕是身在局中,心迷不自知。」謝清轉身看著他,眉頭已經舒展開來,眼中有淡淡的笑意與無奈,顯然是方纔的思索讓他想通了一些事。
「哦?」齊朗卻彷彿不甚在意,回得漫不經心。
謝清一笑,也不多說,將話題轉向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上。
「我怎麼影影綽綽地聽說,有個宮女夾在其中?」無論如何,現在能保證謝氏未來的只有那個已入宮的宜婕妤,謝清絕對不希望其中出任何意外,他相信,紫蘇在避開夏家之後,只會將長和宮贈給謝家,世族中沒有任何人可以與自己競爭,唯一能對此產生威脅的只有王家,但是,身份上的差別已足以讓王家退讓,更何況自己現在位極人臣的也地位。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齊朗無所謂地回了一句,卻已說明一切。
「那就好!」這句話絕對由衷地發自謝清的內心。
齊朗想了想,揚眉輕笑,道「據我所知,這兩天,陛下都留宿在宜婕妤的啟祥殿,對你而言,這算是好消息吧?」
謝清一愣,隨即就明白齊朗是在調侃他,白了他一眼,回擊了一句「你知道得真清楚。」
平淡的語氣聽不出什麼,但是壓低的聲音讓齊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能說不覺窘,但是,他也只能無奈地一笑,輕輕地搖頭,表示自己不願再提了。
「這一次,朝中的情形應該足夠你施展了吧?」畢竟不是真的想和齊朗抬槓,謝清立刻就轉開話題,直奔中心。
「為什麼,聽起來,你似乎打算袖手旁觀?」齊朗皺著眉反問。
謝清兩手一攤,答得輕鬆「平叛的事沒人彈劾,但是,當時強行將濟州官員撤職的事,按察司可是翻出來了,沒出錯的話,明天開始,我就是要在家中反思了。」
按元寧的律令,議政大臣被彈劾必須暫停職責,歸家反思,直至彈劾查清,很明顯,這是為了避免議政大臣權重而使皇權被架空,要知道,彈劾是三司任何一個官員都可以做的,即使彈劾失敗,只要所言之事屬實,言官就不會受到懲治,相反,這絕對是成名的機會,沒有言官會放棄這種機會。
「這樣……」齊朗似乎的確沒有想到這個,思忖了一會兒,才淡淡道「你對吳靖成有什麼看法?」
「一枚好用的棋子!」謝清絲毫沒有猶豫,直接脫口而出,隨即狡黠地一笑「我並不介意你掌控三司!」
齊朗失笑,搖頭道「三司不必用如此明顯的方式來掌控!我還是有些擔心靖成是否能擔當大司憲的的職責!」
「這種事並不是擔心就有用的!」謝清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從我的角度說,有個這麼知情識趣的人主掌都察司,絕對有利無弊!你也不必考慮那麼多,都察司與監察、按察兩司不同,沒有那麼多的清流,倒是循吏之輩最多,以大司憲的手腕,掌握全局並非難事。」
「你這麼認為嗎?」齊朗淡淡一笑,便起身告辭了,謝清自是親自相送,臨到門口,齊朗忽然停步,對謝清道「有件事還是告訴你吧!永寧王妃昨日發話,永寧王久駐邊疆,郡主年幼,世子虛弱,王府閉門拒客。倩儀表姐一直很忙,可能沒注意這事,不過,王妃現在應該告訴她了。」
謝清一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齊朗笑了笑,也不理會,逕自就走了。
齊朗回到家,剛進家門,管家就稟報吏部尚書韓大人已經等候多時,他不由一愣,隨即就笑了,走進大廳,韓襄早已站起迎侯,齊朗微微擺手「不必多禮!」同時走到主位坐下,示意他坐下。
「有什麼難辦的事嗎?」齊朗溫和地開口,已明白他的來意。
韓襄笑著開口,說得小心「謝相昨日派人給吏部遞了單子,下官看了,實在不敢做主,只好來請齊相您了。」
言罷,他取出一份折好的素紙。
齊朗並沒有伸手,反問了一句「是不是涉及江南各州?」
「正是!」韓襄眼中閃過驚訝之色。
「那我就不必看了!你照常例處理就是了。」齊朗答得漫不經心。
「照往例,是全部照辦。」韓襄提醒。
「沒關係!」齊朗微笑,「謝相調派江南的官員必是經過深思熟慮了,畢竟那是他的根基所在,還必須顧及各方,想來吏部也不會有更好的處置,我們又何必自討苦吃!」而且韓襄本就是謝家的門生,他何苦作惡人。
韓襄這才明白齊朗的好意,連聲應諾,隨即就告辭了。
齊朗站起身,客氣地目送他出門,之後才轉身向後院走去。
「少爺!」老管家迎面喚住齊朗,齊朗不由挑眉,奇怪地問「什麼事?」老管家一直都侍奉齊朗的母親,很少離開齊老夫人的院子,齊朗自然有些詫異。
「夫人請您過去。」老管家笑著回答,他是看著齊朗長大,話語間也就沒有拘禮。
「母親有什麼事要吩咐孩兒嗎?」齊朗畢恭畢敬地給母親行禮請安之後,才開口詢問。
「也沒什麼事,就是很久沒見到你了,想見見,也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齊夫人溫和地笑言,示意兒子坐到自己身邊。
「近來朝中事多,沒能常來給您請安,是兒子不孝。」齊朗面有愧色,低下頭,歉疚不已。
「什麼不孝!你如今身負重任,自是公事為先,母親哪會不懂?再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眼看著就要抱孫子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齊夫人笑著回答。
「我怎麼聽說你搬去書房了?茵兒有孕在身,你該多關心問候才是,怎麼反而冷落她?」齊夫人這才道出心中的疑問。
齊朗一點也不驚訝,笑著回答「兒子怎麼冷落她呢?只是近來公務實在太多,來往的人也多,兒子是怕驚擾她休養,才搬去書房的,母親多慮了。」
「這樣就好。」齊夫人點頭,轉開目光,不再看兒子,緩緩地撥動手中的念珠。
沉默了一會兒,齊朗剛想開口請退,就聽到母親淡淡地吩咐「永寧王妃召茵兒過去,說是有些禮物想給她,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你若無事,便去王府接她回來吧!」
齊朗一驚,神色竟有些失措,訝異地看向母親,卻見母親低著頭,平靜地撥著手中的佛珠,只是看不見她的神色,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她去了多久了?」聲音竟有澀意。
「你出門之後,王府便來人召請了。」齊夫人回答,也抬頭看向兒子,冷靜的語氣讓齊朗不由揚眉以對。
「朗兒,你大了,你的事,為娘的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你是齊家的嫡系嫡孫,為齊家傳承血脈是你的義務,你明白嗎?」齊夫人冷淡地對他說。
齊朗點頭,笑得有些無奈,也有些苦澀。
「少夫人是夏家人,夫人,您是不是多慮了?」齊朗走後,老管家才進屋裡,謹慎地問齊夫人。
「多慮?若是朗兒方才沒有那麼慌亂,我恐怕倒真是想多了。」齊夫人苦笑著搖頭,「萬叔,你還不知道朗兒自定的功夫嗎?」
「可是,若是少爺與太后為此事發生衝突,那豈不是對少爺很不好?」老管家更加擔憂了。
「不會的!」齊夫人歎息,「太后是個聰明人,她重視朗兒,所以,她一定不會讓衝突發生,至多也就是……」
站在永寧王府的正門前,齊朗一時竟有種進退不得的感覺——他真的不敢想,若是進去之後,遇到的是他想像中最差的狀況,他該怎麼反應!
過了好一陣子,齊朗才眨了眨眼,示意家人上前叩門。
永寧王妃獨自站在前庭,默默地看著角落的風景,直到一個管事匆匆而來,她轉頭。
「是齊相來了嗎?」
「……是!」管事一愣之後,才回過神來。
「……」永寧王妃沉默無語,揮手讓管事退下,轉身看向門窗緊閉的正廳。
永寧王府的正殿內,夏茵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方纔,眼前的人竟然以最平常的態度對她說「這是『半紅散』,你拿回去,服不服是你的事,但是,必須讓景瀚看到你要服這藥。」
「半紅散」——即使夏茵並非出身富貴,也仍然聽說這個藥——可以讓女子墮胎並且永遠無法再懷孕。
「臣妾不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夏茵心慌不已,的確也想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紫蘇冷冷地回答,「你是他的妻子,你只要知道,這對他有利無弊即可!」
「……」夏茵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不會害他的!你是夏氏族人,我自然也不會害你,你大可放心!」紫蘇淡漠地說。
夏茵正想回話,就聽見敲門聲,同時聽到永寧王妃的聲音「齊相來接夫人了。」
紫蘇眼中過一抹犀利的光采,隨即起身。
「該說的哀家都說,你看著辦吧!」言罷,紫蘇便離開了正殿。
夏茵搖晃著站起身,步伐也有些不穩,慢慢地離開正殿,剛出門,就看見永寧王妃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王妃娘娘……」夏茵低頭行禮,隨即眼前就出現了一塊刻著八卦的碧玉。
「這是鎮邪玉,對孕婦大有益處,你隨身帶著。」倩容平靜地開口,話中帶著淡淡的安慰之意。
「謝王妃。」夏茵回答。
「齊相在等你,我提醒你,謹言!」倩容說得認真無比。
「妾身明白的。」夏茵答得軟弱。
「王妃也沒有在謝府久留呀!」齊朗看到倩容陪著夏茵出來,眉目間輕鬆了些,微笑著迎了上去,客氣地問候倩容。
「自家親人自然沒有那麼多虛禮。」倩容也答得客氣,「倒是讓尊夫人久候了。」
「難為王妃如此關心內人。」齊朗低頭致意。
「應該的!我們的情份不比別人,不是嗎?」倩容話裡有話。
齊朗深深地看了倩容一眼,不語地扶過妻子的手臂,卻沒有離開,只是輕輕地將她交給身後的侍女。
「王妃,您做了什麼?」齊朗看著妻子上車後,才轉頭輕聲問倩容。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送了塊鎮邪玉給她,你以為我會做什麼?」倩容淡漠地回答,心中卻覺得有些好笑,不過,她絕對不想捲進這件事中,略一沉吟,她還是開口道「你不必多心,真的沒什麼事!」
「是嗎?」齊朗笑得無奈,「我只是不想母親傷心,便是真有什麼事,我又能如何?總不成去與她對質吧!」
倩容有些不忍,想了想方道「你忘了,你的夫人姓夏!你應該多點信心!」
齊朗點頭,抿緊雙唇,轉身離開,登上馬車。
「你不該獨自出門的。」良久,齊朗才出聲打破車內的沉默。
夏茵眼睛一熱,勉強笑了笑,答道「怎麼會是獨自出門呢?王府派了人去接的。」
「你……只見了王妃?」
「……是啊!大人以為還有誰啊?」
齊朗盯著她的眼睛,過了好久,他才淡淡地答道「王妃先去了謝府,我以為你會見到郡主與世子。」
「沒有……」
回到府中,自然有侍女在候著了,齊朗沒有回寢房,只是看著妻子回房,隨後召過管家,低聲吩咐了幾句,便直接去了書房。
因為謝清回京,齊朗手上的公務並不多,他拋開雜念,專注於政務上,剛處理完,門外就傳來管家求見的聲音。
「怎麼樣?」齊朗的聲音有些冷淡。
「老奴讓少夫人的貼身侍女仔細察看過,少夫人身上只多了這塊玉與這個瓷瓶。」管家將東西擺在齊朗面前,見他頜首,便退出了書房。
玉沒有問題,那就是瓷瓶。
齊朗打開瓷瓶,小心地倒了一些在素箋上,泌人的香氣與鮮艷的色彩讓他臉色一變,手中的瓷瓶差點摔落,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良久,他才重新坐起,將藥倒回瓶中,擱在一邊,抽出紙,提筆寫了三份東西。
「來人。」處理好一切,齊朗揚聲喚人,下令
「這兩封信,一封給尹相,一封給謝相,這份奏章送到奏書檯。」齊朗吩咐管家,「還有告訴母親與少夫人,準備一下,我陪她們去平陽郡的別業休養,馬上就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