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這一番話說的極是巧妙,正說中張樂行等人的最大心事。
他們一夥捻首,十個有九個倒是有家產有田地的大豪強,不但有財產,在地方上還有人望,振臂一呼,當年一個縣官都拿他們沒有辦法,且得捧著他們才成。
俗話說的好,破家縣令滅門太守,親民官所謂親民,就是他們代天牧首,地方上的事都是地方長官說了算,什麼巡撫總督,哪裡管的了那麼許多?
所以張樂行等人連縣令也能不在意,這就是說在地方上的威風和實力已經蓋過了朝廷在底屋的最基本的行政力量,這樣的實力,清廷腐敗無能還能容忍,也是拿張洛行之流的大豪強沒有辦法,只能安撫而不能刺激,唯恐他們造反。
不過捻子們還是反了。
現在淮軍的治下捻首們當然也聽說過一些情形,貧苦百姓過的比以前好百倍,不過士紳豪強的日子,卻是不大美妙。
淮安方面在底層的政治設施,比清朝複雜嚴密了百倍,而且也有這個力量維持,各種行政單位與相關人員組成了一張組織嚴密的大網,把各地百姓用各種名目管理了起來在普通百姓來說,只要日子好過,自然是天下太平,不願無事生非。而對官紳豪強們來說,這等於是加了一層又一層的緊箍咒啊。所以這幾年來,內衛的屠刀上一直沾著血。被殺的官紳豪強一撥接著一撥,在皖北這樣宗族勢力特別強悍的地方,有時候淮軍內衛部隊還得出動大軍。整村整寨地殺人,不把藐視淮安官府力量的豪強大族殺光,根本就阻止不了他們干涉上下其手干涉地方政治。
張樂行他們當然不會明白,其實發生在淮軍治下的廣大土地上,到處都有這一種情形的發生。而且,絕不會有任何形式上的改變。
說白了,就是張華軒用現代政府的架構,改變中國自漢朝以來皇帝與宗族士紳共治天下的局面而已。
中國說是有龐大又複雜的中央政府。還有更加龐大地地方政府,每年要耗費大量的錢財來養活官員與小吏,然而,實際上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兩千年來沒有改變過。不外乎是君權與士大夫形成的族權共治罷了。
在清朝,宗族勢力有了更大發展。嘉慶年間,白蓮教與天理教先後起義,義兵勒兵數十萬。縱橫數省。嘉慶無法,下詔各地在鄉的官紳興辦團練。於是,退休或是守制回鄉的漢族士紳利用自己的財勢與在宗族裡的威望,招兵買馬結寨自保,可以說,那時地漢人地方勢力就有了長足發展。
等太平軍一起來。更是全國都在辦團練,各省都委派了大大小小地團練大臣。大的團練,形成了湘軍這樣的強勁漢人地主武裝,小者,則也能保境安民。
在淮軍治下,原要就有很多團練,而實力最強的,自然是民風彪悍團練盛行的山東與皖北。
淮軍要摧毀這樣的地方勢力。純憑武力自然不行,不過不依靠武力,也絕然不行。
於是在皖北等地,內衛淮軍著實拿捕殺掉了不少地方官紳,連帶著,也摧毀了不少豪強宗族勢力,就是為這些人張目地儒生,也被拿捕殺掉了不少。
李鴻章的話說的隱晦。不過意思也還明白。
張樂行等人在地方上豪橫慣了。況且這幾年來一直是領著大量兵馬,何等威風豪氣。一歸了家。散去部曲,自己也非得安份守已,不再如同當年那般。不然,淮軍內衛必定要管,而內衛一插手,事情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如果他一味說好話,甚至誘騙張樂行等人,卻也不是不可,只是他對內衛也無好感,而且李家原本也是皖北望族,與張樂行之間就不免得有點香火情義。所以,只能暗中點一下,對方是否明白,卻也不必去管。
張樂行果然是明白的。對李鴻章的善意,他自然也領悟得到。於是拱一拱手,笑道:「這樣咱就清楚了,左右就是要讓咱們全部散伙,回鄉當老百姓去,安份守已,是吧?」
「是的。老樂你明白就好。」
李鴻章也拱手還禮,極誠摯的又說道:「老樂聽我的勸,不管別人怎樣,你還是帶著你地麾下回皖北吧。淮軍不要你們賣命效力,捻子多半只是為一口飯吃,現在的皖北只要安生做活,一口飯食是肯定有的。而且,官府也不如以前,盡可放
他所說的一切,張樂行也是清楚,於是極是承情,索性也放一句痛快話,拱手道:「承情之至,荃公請放心,不論旁人怎麼說,我的紅旗是一定回皖北了。」
有張樂行這一句話,李鴻章自覺不虛此行,於是也鄭重還禮,再一次叮囑道:「我在此耽擱不得了,實話同老樂你講,還有兩鎮的主力淮軍就要開來,如果不決斷,大軍就會當真動手,到時候,就算有少量捻軍走脫,也不過是流匪,多費幾年事罷了。老樂為了跟隨你的皖北漢子們想想,一定要有所決斷。」
張樂行默然不語,深知李鴻章所言是實,於是帶著自己的親隨返回,自去與其餘地捻首商量。
這一天兩軍沒有接戰,中軍鎮四處撒開偵騎,也並沒有發現捻子有大股拔營起寨逃走地跡象。軍報回來,李鴻章稍稍放心。這一次幾乎是張華軒親自委託他把這件事辦妥,而捻子的事情一了,北方除了外蒙有些麻煩外,幾乎算可以沒有戰事了。
這一天倒是好天氣,天空蔚藍,輕風徐徐,盛夏時節難得有此清涼感覺,全軍上下,除了斥候外都擇陰涼處歇息,李鴻章卻是心亂地緊,雖然不曾失態自己去看捻軍的情形,不過手下的親衛騎兵們,卻被他一直派遣出去,去打探捻子的情形如何。
如果捻子拔營起寨,這一次他的任務便是失敗了。只能由得鄭安遠先追擊,咬住捻子,然後通知一天後就趕到的主力大軍加快腳步,反正捻子內老弱甚多,精壯要護住婦孺一時也走不脫,等主力趕來,一起窮追猛打,殺得多少是多少罷了。
不過這樣一來,心裡是實在的不甘願。
這一次打一下,拉一下,捻子確實已經被打服了。如果這樣的情形捻子還不降,那麼就當真沒有辦法了。
當然,最蠢的結果就是捻子不降也不走,原地挺著。
想到這裡,李鴻章面露悲涼之色。如果是這樣,那麼,這近二十萬人的皖北人要多半都死在這裡了。
捻子雖然不能說是禍亂一方,不過在三河尖這裡也肯定不會受地方的歡迎。二十萬人人吃馬嚼,軍紀就算好也必須得擾民。軍紀不好,那更不必說了。
等淮軍主力一來,捻子自然是被殺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到時候早就憋足了一口氣的四周百姓絕不會對敗逃的捻子客氣,而緊鄰三河尖的湖北那邊,早就有不少本地的團練武裝枕戈以待,只要捻子逃竄鄂北,迎接他們的也將是大刀長矛。
二十萬捻子能剩下多少,李鴻章很懷疑。
一想到第一次獨立辦差就失敗,李鴻章就鬱悶的不行。整個下午,他都在軍帳裡來回的徘徊,歎息,到了傍晚間,伙夫們送來的飯食他幾乎一口也吃不下去。
入黑之後,前方偵察的斥候發覺捻子大營內有異動,李鴻章差點沉不住氣,當場就要失態。好在,他多年的養氣功夫使得他沉穩下來,只是下令繼續監視,如果發現捻子確實有要逃走的跡象,那麼,就請鄭安遠出動中軍鎮追擊。
與患得患失的李鴻章相比,張之洞就要輕鬆許多。這一天幾乎是在完全無事的況態之內度過。他閱讀了很多塘報,感覺對新朝的很多政治措施摸到了一點脈門。
軍制可以說是幾個兩元化的結果。
首先,是野戰部隊與地方鎮守部隊之分。野戰軍四處征戰,並不特定駐守在某一處,而是經常調動,甚至會駐紮在山溝裡,這一切,只會保持野戰部隊的精銳程度與吃苦耐勞的精神和體力,毫無疑問,淮軍的野戰部隊將會在完全的制度下保障下,始終如現在這般能征善戰。
地方上,則在雄城要隘設立內鎮軍,專責保護地方。而地方也有資助及與內鎮軍隊合作的義務,軍鎮子弟,也以本弟良家子弟品性與體格都出眾的青年擔當,在優厚的待遇及一定的服役年限之下,這些出自本土的青年子弟會以最飽滿的熱誠來保護地方,這一點,是與中國以往的任何一種軍事制度都絕然不同的。
然後,便是總體制度上的多元化。軍令部與軍法、後勤、軍情、總參等各部職責不全,而且又完全平行,可以說,是保障了軍隊內的體系足以把軍隊管理的井井有條而不致於混亂,又不必忌憚任何人在軍隊中攬權。
這制度當真是妙極了,年輕的張之洞藉著燭火研讀著淮軍與政府中的種種架構條例,激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