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這種態度張華軒也並不介意,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更遑論是一場政治婚姻所帶來的親戚關係。而且誅心來說,丁寶楨也好,沈葆楨也罷,相當部分的幕僚都正是年輕人,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一心想跟著張華軒做一場事業出來。
而翁同書就顯然不同,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那種年輕人的熱血與衝動顯然已經蕩然無存,張華軒現在的處境極為微妙,在京師只給他革職留任的處置後,任何明眼人心裡都是清楚,朝廷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一個巡撫與提督死於舒城,而張華軒就在半天之後就進了城,說是與這一場兵變沒有關係,任是誰也不會相信。
而且,舒城之變過後不久,有關於這一場兵變的小道消息就傳遍了大江南北,那些被砍下腦袋當成兵變淮軍士兵的屍體其實是綠營兵的傳聞早就傳了開來,而與這些傳聞結合到一起之後再來看張華軒的一舉一動,其中的不臣之意昭然若揭,不需要再多加分析。
翁家畢竟是當時的清流世家,書香門弟,想讓這樣的世家輕率的參與到一場與造反有關的事業中來,顯然不僅翁心存不會參與,就是翁同書也肯定敬謝不敏,事實上在張華軒回來之前,翁同書就有幾次告病,不過當時由張五常控制著淮安城,當然不可能放翁同書走人。而到了此時此刻,張華軒回來理事,想來看著翁同書與自己地郎舅之親,並不會特別的為難自己。
對翁同書的這種打算與想法張華軒當然是心知肚明,他在肚裡冷笑一聲,當下不再理他,只是向著眾人鄭重道:「風起於清萍之末啊……朝廷相信奸邪小人。以為我有異志。欲削我權,奪我兵,不過淮軍是我一手帶起來的,豈能任人揉捏而全無反應?舒城之變非我之願,在場的大夥兒全是我的心腹幕僚,大伙憑心而言。舒城之前,我對朝廷可有異志,可有抗令不遵,在地方行事,可有造反的模樣
張華軒自己主動提起舒城之事,一直處於微妙氣氛中地眾多幕僚都是精神一振,這會子看到張華軒振振有詞,言說自己無辜,各人雖然明知他與朝廷虛與委蛇,淮軍地行動向來都是利已主義。無利不起早的生意不做,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倒也沒有必要和他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糾彈。各人都是連連點頭稱是。
丁寶楨更是粗魯,當下瞪著眼道:「誰說大人有不臣之心,大人興教育,辦實業造工廠,豈不都是體恤百姓。難道非得和其餘督撫一樣盤削百姓就是好的了?我看哪。還是那些士紳們不滿自己家的利益被大人削奪,這才惡言中傷。他自己因為土改的事做的太猛。早就有不少御史在京師上書彈劾於他,雖然被張華軒用辦法壓了下來,不過顯然還記恨在心,這個時候提將起來,自然也是滿腹憤慨。
張華軒微微一笑,笑容裡有種說不出來地味道,看的眾人一征,各人只聽他又道:「舒城的事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諸位都是淮軍效力,都有官職在身,和兄弟一處應該也只是求個升騰,舒城的事出來,朝廷日後對兄弟如何處置尚不清楚,所以若是有求去之意,但請直說,不妨事的。」
他說罷咧嘴一笑,一嘴白牙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剛剛那一番話說的極有誠意,就差是潸然淚下了,可惜眼前的這些個幕僚誰不知道張華軒的為人?甭看他說的極有誠意,可事實如此,估計是與他話語間表達出來地東西相差萬里了。
薛福成與薛福保兄弟相視一笑,他們是幕僚中最堅定的保張派,也是慫恿張華軒造反起兵的始作俑者,舒城之變以後,等於是張華軒必須走上造反這一條路,最少也是一個割據地局面,對他們來說,自然是要算上一份首先擁戴的功勞。
閻敬銘若有所思,丁寶楨雙眼看天,剛剛他表態的有些問題,現在正在後悔,沈葆楨滿臉憂慮,翁同書則是板著臉不語。其餘幾人在親疏關係上遠不如這些人重要,諸人不語,其餘人當然也是噤口不語,一時間房內便的寂靜下來。
其實幕僚們的表現完全不出張華軒地所料,與那些堅定甚至是狂熱地淮軍將領與中層軍官們相比,幕僚們的出身決定了他們地立場不可能迅速的轉變過來,在清朝越是得益越大的,便越是不想改變。翁同書已經做過方面大員,其餘是當朝大學士,就算是造反成功,翁家的地位又能提升多少?造成的成本過高,收益與成本不能成正比的時候,那麼選擇就是不言而喻的。
不過張華軒此時顯然已經不能給這些人選擇的權力,他手裡的人才太少,求是學堂的的成果最少也要等上兩年之後,他等不了這麼久。
就在房間裡沉默下來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突兀的腳步聲響,在張華軒議事的時候,張府的下人從來不敢打擾,而這一次在外面傳來的腳步聲明顯很響,顯然並不是一個人所能發出來的響動。
由於剛剛提到了舒城之變,面對突如其來的響動座中的諸人都很緊張,不少資歷淺的幕僚甚至滿臉蒼白,其餘諸人也是面露緊張之色。張華軒自然知道外面是出了什麼事——他一笑起身,向著各人道:「想必是五常帶著諸將到了。」
果然也是如此,等兩個張府的下人推開房門,卻正是張五常帶著大票的淮軍軍官守在門外,一見張華軒出來,張五常行了一個軍禮,然後道:「大人,今晚要處置逃兵等一干人犯,淮軍哨長以上已經全部在城外候著,請大人示下。」
天早就黑的透了,此時半輪彎月懸在半空,灑下一點若有若無的月光,大票的淮軍將士都打著火把等候在府中,一見張華軒出來,上千人一起行淮軍的新式軍禮,整個府門內外只聽得啪啪作響——那是敬禮時發出來的聲響,只聽他們一起暴喝道:「大人安好。」
「好,諸位免禮。」
雖然要處決一大批人,張華軒的模樣兒卻是一點也沒有變化,信步而出,甚至有那麼一點悠然自得的味道。
在張五常身後,是淮軍的大票將官,王雲峰、苗以德、張樹聲、劉銘傳等管帶一級的站在最前,然後便是幫統、副統、哨官、哨長,擠擠挨挨的站滿了整個院子,不少低級別的軍官沒有資格進張府的大院,直接乾脆就站在了街上。
連絡到舒城之變的小道消息,街面上早就空無一人,附近的所有居民都閃電般的躲進了自己家裡,關上房門用東西堵死,還有不少人家選擇躲到地窖或是床底下。
就是站在張華軒身邊的那些幕僚也都感受到了磅礡的壓力,以當時的軍隊而言,沒有紀律沒有姿態或者什麼都沒有都並不出奇,可怕的是淮軍什麼都有,軍紀與軍姿形成的氣場讓人有很強烈的恐懼與壓迫感,而嶄新的軍服與閃閃發光的銅軍扣形成了一個漂亮的整體,可以說,今晚的軍官們如果扛上火槍打上刺刀,就會使不少人的第一反應是選擇落荒而逃。
對於張華軒來說,此時唯一的感覺就是一個字:爽。
他是這支軍隊的締造者,所以這支讓人看成洪水猛獸般的軍隊只能讓他感覺驕傲與安全,淮軍在手天下我有,到了這個階段,其實在心底已經有了這樣的成算與把握。
待眾軍官見禮之後,張華軒略一點頭,然後又轉身向著諸幕僚道:「今晚淮軍要行軍法,處置逃兵與暗中圖謀不軌者,諸位仁兄,同去如何?」
到了這會子各人哪敢有什麼意見,便是脾氣強橫如丁寶楨也是滿臉慘白,各人面面相覷,不少人都心道:「殺雞駭猴嗎?」
張華軒當然不至於如此淺薄,眼前的各人少說也都是進士或是舉人出身,而且與那些蠹蟲不同,多是脾氣強橫之輩,功名利碌不放在眼裡,倒也不會被淮軍內部殺幾個人就嚇倒,不過這一次行動實在是一個開始,他已經決意用鐵腕加鮮血來完全的肅清淮安,使之完全的籠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對淮軍內的動搖者與異已份子的清洗,不過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在張五常的帶領下,苗以德護衛著張華軒居中而行,其餘的幕僚們與淮軍軍官們默然跟隨在後,一起往著城外的刑場而去。
因為這是一次內部的懲戒行動,將被處死的淮軍將士們並沒有被捆綁起來,而只是被剝掉了上身的軍服,不少人披著百姓的衣服,或是乾脆只穿著襯衣,在月色與火把下,這些軍官和士兵們的臉毫無例外的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