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布衣曾設想過鳳儀背叛杜伏威的千種可能,可卻也從未想到過鳳儀親口所說的這種可能。(
但是這種可能,卻絕對大有可能!
杜伏威在兄弟眼中,的確是義薄雲天,大義凜然,他可以為兄弟兩肋插刀,可以為西門君儀的性命毅然出手,可以為了江淮軍十萬的性命,為免蕭布衣懷疑,為免意外的麻煩,毅然殺了梁艷娘。
但是他殺了梁艷娘的時候,顯然已放棄了妻兒的性命。
蕭布衣和思楠在討論這件事的時候,蕭布衣只想著杜伏威這麼選擇的時候,無疑心中很悲痛,很難以抉擇,可在杜伏威選擇的時候,蕭布衣來不及,也沒有想到過阻攔。思楠不贊同杜伏威的做法,也是說說了事,他們二人最終,還是認可了杜伏威的做法。
可這樣一來,兩條千里之外,和他們無關的性命就可能丟了。
蕭布衣一直沒有覺得什麼不妥,他其實已冷血了太多,他允許在他控制範圍內的損失,因為他根本不認識鳳儀。
可今日見到鳳儀,聽到她的悲憤欲絕,見到杜伏威的臉灰若死,蕭布衣突然意識到,鳳儀做的,從她的角度來看,並沒有錯。
自己的命,自己控制,鳳儀或許可以為了杜伏威,拋卻自己的性命。可她有什麼理由,為了江淮軍,拋卻兒子的性命?
難道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還有誰比她兒子性命更為重要?
那一刻,蕭布衣不能上前,思楠滿是迷惘,她顯然碰到了另外一段,她沒有接觸過的感情。輔公還是面沉似水,江淮軍雖不算明瞭,可心中已有了內疚之意。
受挫最重地就是杜伏威。他心中地悲哀。那一刻驀然爆發。
他張張嘴。可無話可說。他自信。自己沒有對不起兄弟。可他能自信地說。他對妻兒問心無愧?
他不敢說。他不想說。他也不能說!在決定殺死梁艷娘地那一刻。他其實就和決定殺死自己妻兒一樣地艱難。在來之前。他氣憤填膺。甚至不想多想。不想謀劃。更沒有找什麼手下拉攏人手。他只想和妻子及輔公面對面地質問。他已不想理會太多。
聽到妻子地詰責。看到她眼中地悲憤。他知道。妻子並沒有做錯。
他一直質疑妻子為何想他死。說他死。現在他終於明白。或許他還沒死。但是他決定放棄她們母子地那一刻。在妻子心目中。他已然死了。他無話可說!
「你為何不說話。你無話可說了嗎?」鳳儀冷冷問道。用著方才杜伏威質疑輔公地話語。更加地生冷無情。
「好,我可以告訴你們真相。」鳳儀冷冷的望著四周江淮將領,本來所有人都對她懷疑,所有人都對她鄙夷,但是接觸到她冰冷的目光,竟是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
「你們的杜大總管從未拋棄過你們,他做地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們。甚至為了你們,可以拋棄妻兒的性命。」鳳儀冷漠道:「我們母子被抓。他被逼投靠東都,或者說他本意就是投靠東都。為你們每個人謀求活路。什麼高官厚爵在你們的杜大總管眼中,都和他的妻兒一樣,不足一道。只有兄弟之義在他心目中,才是至關重要,在我和德俊被囚禁的日子,我一直希望,他可以拋開一切,能從天而降,救出我們的母子,可我失望了,或者說,我本來就是個妄想。他最後還有機會救我們母子,可為了你們,終於還是殺了梁艷娘。他一切為了你們,可他從未考慮過我們娘倆的感受!」
鳳儀最後一句嘶聲喊出,淚流滿面,緊緊的抱住兒子,生死相依……
杜德俊亦是哽咽難言,只是叫著娘親,江淮軍終於明白一切,都是慚然無語,西門君儀也明白,當初杜德俊為何要護住娘親。因為在他幼小的心中,只認為娘親無錯!
可他現在,還是不想原諒鳳儀,就算所有地人都原諒!他這兩天,睜眼閉眼都是妻子的臉龐,這個仇恨,他永遠銘記。
蕭布衣心中微凜,不知道鳳儀怎麼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他只以為,無上王的手下已被斬盡殺絕,可鳳儀知道的如此清晰,很顯然,有人通知了她!
這個人是誰?當然不會是杜伏威,亦不是自己,蕭布衣強自抑制,不想讓自己去望思楠,他真的不想懷疑思楠,可要非思楠,還會有誰?
他脖子有些僵硬,思楠已道:「不是我!」思楠地世界,本來並不複雜。可接觸到複雜的世界,慢慢會琢磨旁人的心思。她殺了假陳宣華後開始會懷疑,她跟了蕭布衣後學會了理解。她口氣雖還是淡漠,但是有種堅定。蕭布衣聽了,舒了口氣,喃喃道:「那是誰呢?」
當初在場除了死人,活著只有他們三個!
突然見到思楠眼角晶瑩,似乎想要落淚,蕭布衣搖搖頭,暫時將尋根的念頭放在一旁。他不想步杜伏威後塵,可看起來,他和杜伏威已很接近。
議事廳中除了抽泣就是默然,不知過了多久,杜伏威才澀然道:「鳳儀……我不……怨你。」
讓他這種人,在這個時刻說出這種話,無疑是件很艱難的事情。可鳳儀卻是放聲大笑起來,聲音響亮,議事廳中只餘她肆無忌憚的笑聲。
雖在盜匪群中,可杜夫人從來都是大家閨秀那種,斯斯文文,江淮軍從未見到她笑的如此大聲的時候。
可沒有人笑,沒有人抬頭,杜伏威臉上抽搐,艱難道:「好在……你們母子平安,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真的都過去了?你可以原諒我,但是我……會不會原諒你?」鳳儀尖刻道:「心中劃了一刀,是否能夠彌補?是否可以被原諒?」
西門君儀嘶吼一聲,看似就要掙扎站起。向杜夫人撲過去。可見到杜伏威哀求地目光,驀然失去了全身地氣力。
「我還忘了,西門君儀也不會原諒我。」鳳儀又放肆的笑起來,眼中滿是淚光,等到笑聲止歇,鳳儀盯著杜伏威道:「可我何須你杜伏威原諒!我何須你們原諒?你們地榮華富貴,是你們地杜大總管,用我和德俊地性命來換,我難道要求你們原諒?這豈非是個天大的笑話?!杜伏威。我告訴你,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欠你,我和德俊不欠你半分!既然如此,你有什麼資格不怨我?」
杜伏威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已忘記了所有的一切,腦海一片空白。他嘴唇蠕動幾下,喃喃道:「你說的不錯,我沒有資格埋怨你。」
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一閃而過。杜伏威痛苦的明白,鳳儀說的分毫無錯。這些年,她為自己默默的生個兒子,做著妻兒應盡地一切,可最後的時候,他卻只想著兄弟。
既然如此。該求寬恕的是他,而不是鳳儀。
杜伏威才要挺起胸膛,鳳儀又道:「他們對我說,要想德俊活命,就要說你死。這對我來說,一點不難做,所以我就說你死了,德俊活下來了。」鳳儀淒然的笑道:「杜伏威,你如果知道今日。會不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我後悔。」杜伏威澀然道:「我只想……只想你……」
「我不會給你機會。不會給你任何機會!」鳳儀突然尖聲叫道:「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她尖叫聲中,帶有著決絕之意。蕭布衣心中一凜。已知道不妙。
可不等他有任何舉動,一道亮光閃起。鮮血濺出,觸目驚
所有人怔在那裡,目露駭然之色。杜伏威站在原地,晃了兩晃,看似就要栽倒。
一把匕首刺在鳳儀的心臟,她握著匕首,嘴角帶著冷笑,目光最後落在兒子身上,軟軟倒下。
她最後望著的人,不是相濡以沫的丈夫,而是那個……她犧牲自己性命換回的兒子。她倒下地時候,不想再看丈夫一眼。
她眼中,只餘對兒子的依戀,可她心中,充斥著對杜伏威不能諒解的痛恨!
她死的乾淨利索,死的義無反顧,或許在她決定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一天,但是她還決定這麼做,支撐她做下去地,不但有愛,還有永不諒解的恨!
杜德俊撲到娘親身上,痛不欲生,只是哭了幾聲,已昏厥過去。
西門君儀躺在地上,一直不能起身,鳳儀倒下的時候,他正能看到鳳儀的側臉,見到她臉上表情的那一刻,忍不住的閉上眼睛。
議事廳變得死一樣的寂靜。
蕭布衣饒是經歷太多磨難,見到這種場面,亦是無法把握。思楠更是震駭莫名,當初她傷心殺死假陳宣華,逼死楊廣,可和如今的場面比起來,顯然還是微不足道。
最少這些人是身臨其境,而她,不過是個旁觀者。眼前的景象,給她造成地震撼,從未有過,她饒是武功高強,一時間也是手足酸軟。
杜伏威望著死去地妻子,昏厥的兒子,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回過神來。江淮軍中沒有人上前安慰,只因為不知道怎麼安慰。
杜伏威終於上前幾步,蹲了下來,伸手想要去摸妻子,卻又收回手來。他木然地蹲在那裡,宛若石雕木刻。
終於伸出手,握住兒子的手,杜伏威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暴起。他想要發狂,只可惜,連發狂地對象都沒有。
輔公還是站在那裡,木頭一樣。鳳儀的死,對他而言,似乎無足輕重。
「你……你……」杜伏威渾身發力,更不想指責,只是問,「鳳儀是……和你商量了?」
「沒有。」輔公搖頭道。
「以你的聰明,當然能看出……鳳儀在說謊。」杜伏威喃喃道:「可你沒有說,沒有揭穿,任由事態發展,甚至要和王世充結盟。為什麼?難道因為。我也對不起你?」
他看似一方霸主。可連番受到打擊,頹廢非常,就算蕭布衣見到,都滿是憐憫。輔公沒有半分的同情之意,冰冷道:「你的確對不起我!」
杜伏威喃喃道:「我知道,我吃過你的幾隻羊,我一直想要還給你。」
他說極慢,摟住昏厥的兒子,已淚流滿面。闞稜終於看不下去。站出來大聲道:「杜總管對每個兄弟都是仁至義盡,再有背叛,那良心可是被狗吃了?」
眾人跪下,齊聲道:「杜總管!」
他們跪下,是因為鳳儀,他們喊一聲杜總管,發自肺腑,他們只希望這一聲喊,能減輕杜伏威的些許悲痛。鳳儀死了。他們見到杜伏威傷心難過,其實亦是心如刀割。
沒有跪下的只有幾個人,蕭布衣瞥見了陳正通地些許猶豫,皺了下眉頭。可陳正通很快亦是跪倒,混雜在人群中。
蕭布衣、思楠站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可眾人都沒有留意二人。只是望著人群前站著地輔公,亦是他們一直尊敬的輔伯。
蕭布衣沒想到事態竟然發展到這種程度,杜伏威根本沒有安排人手,輔公看樣子,也沒有任何準備。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以輔公的精明,他竟然沒有想到杜伏威會回來,才沒有任何準備?蕭布衣想不明白,卻沒有放鬆警惕。
輔公還是呆呆的站著。譏誚的望著杜伏威。「你還記得那幾隻羊?」
「當然記得。」杜伏威道:「我還記得,我數次遇襲。身受重傷,要非你把我藏起來。我已被官兵殺死。」
「你還記得什麼?」輔公又道。
「我還記得,你我一武一文,聯手闖蕩草莽,沒有你的計謀,只憑我的匹夫之勇,到不了今日的局面。」杜伏威又道。
「原來你都記得。」輔公冷冷道。
「可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對我不滿。」杜伏威淒然地笑,「你若是喜歡,我們打下的江山,你拿去就是。只要你能讓江淮軍過上好日子,我怎會拒絕闞稜大聲道:「輔伯,義父是欠你很多,可你難道不記得,當初大青山被圍,若非杜總管帶人救你,你已喪命!當初巢湖血戰,你被困火中,若非……」
他還要再說,卻被杜伏威擺手止住。杜伏威疲倦道:「以往的恩怨,誰能算的明白?」
闞稜欲言又止,輔公冷笑起來,「杜伏威,怪不得鳳儀恨你,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為何這麼做?」
杜伏威聽到鳳儀兩字,如受重創,面色蒼白,忍不住低頭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徐紹安忍不住斥責道。
眾義子紛紛對輔公怒目而視,心道他這個時候還提及鳳儀,簡直是惡毒到了極點。輔公在江淮軍中,的確有很高的威信。可眾人見到杜伏威的心痛,感同身受,不約而同的都站在總管這面。
陳正通已經退到人潮最後,四下的望著,蕭布衣看在眼中,嘴角帶絲冷笑。這個陳正通,顯然有些問題。陳正通見無人注意自己,不再後退,只是眼珠飛轉,顯然想著什麼。
輔公並不畏懼,更不理會眾人地怒視,只是望著杜伏威道:「你記得我送你的羊,就應該知道,我家境並不富裕。其實那羊不是我偷來,而是我親人要我送與你!他們只怕你不肯接受,這才讓我說是偷的羊!」
他話音一起,眾人沉寂下來,奇怪輔公為何說起陳年往事。蕭布衣也是愕然,不明白輔公到底想著什麼。
杜伏威點點頭,「原來如此。你當初千叮萬囑不讓我說出去,又說怕家人責罰,當然也是不想讓我感覺到被施捨!」
輔公冷冷道:「不錯,你自幼雖是貧困,卻是極為高傲,不肯接受別人的半分施捨,你我是兄弟,除此方法外。我們無法接濟你。」
「兄弟?」杜伏威喃喃念道:「你和我。還是兄弟?」
「你既然還記得,你被官兵追殺的時候,我將你藏起,你當然也記得,我家人卻因此被官兵斬盡殺絕!」
眾人還是沉默,他們從不知道這些往事,杜伏威沒有說,輔公亦是沒有說。
杜伏威終於點頭道:「不錯,我記得。我欠你的確很多很多。」
「你撒謊,你根本什麼都不記得!」輔公本來一直都是冷靜過人,這一刻,卻是有如發怒地雄獅,「你若是記得,你怎麼會去投靠東都?你若是記得,你不應該將大好的江山奉上。你若是記得,你今日就不該來見我!你當年當著我家二十三具屍體前發誓,要為他們報仇雪恨。此生不信官府。要想活路,只有自己親手打下江山,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你當初曾豪言壯志,要憑自己的拳頭,打出一片江山!」
杜伏威緩緩點頭,「不錯。我說過。」
「我因為聽到你的諾言,所以全力助你。若沒有你地誓言,若非我主動助你,亦沒有我地深陷險境。」輔公冷冷道:「所以闞稜方纔所言,並非我欠你,而是你欠我!這世上,很多人都欠你杜伏威,可我輔公,不欠你任何東西!」
杜伏威臉色木然。「你說的不錯。這世上,我的確虧欠幾個人。你輔公,無疑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並不反駁。眼中亦是不再痛恨,只餘深切地悲哀。
輔公仰天打個哈哈,「你果然表現地還是個漢子,所有的事情直認不諱。可就算在江淮軍眼中,你如何地義薄雲天。可在我眼中,你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卑鄙小人!」
江淮軍眾人大怒,就要上前,杜伏威一擺手,眾人靜下來。杜伏威望著輔公道:「說下去。」
輔公忿然道:「你說再不信官府,打下諾大地江山,原來不過是放屁。其實你早就有投靠官府,為自己謀求退路的念頭,我輔公瞎了眼,誤信你當初的誓言,這才全力助你。好漢子,當灑堂堂熱血,可是杜伏威,你變了,你變的懦弱無能,再不是當年的激昂熱血,甚至東都的一紙招安,就讓你徹夜難眠。你和我商量投降一事,被我堅決反對,以後雖沒有再提,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是想著投靠的最佳時機,我知道,你除去李子通這個仇家後,就想以江都為本錢,這才投靠蕭布衣,為你爭取更多的榮華富貴!」
「你放屁!」闞稜怒喝道。
輔公一指杜伏威道:「你敢對著妻子的亡靈發誓,你從未想過這個念頭?」
廳中死一般地靜寂,眾人不約而同的望向杜伏威。不知過了多久,杜伏威搖頭道:「我不敢。」
輔公不喜反怒,「你這個懦夫!我就知道你不敢,我和你多年,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思。好,既然你不仁,那就莫怪我不義。這次不是太平道徒找上我,而是我找到了太平道徒,這江山,亦有我的一半,我怎能讓你拱手相讓。於是我綁架了鳳儀和德俊……」
「你還是不是人?」徐紹安喝道:「這種事情,你也能做的出來?」
「這句話,你為何不去問你們尊敬的杜大總管?」輔公諷刺道,見杜伏威面色痛苦,繼續道:「我讓太平道徒威脅讓你投靠東都,只要你肯猶豫片刻,找我商議,反抗太平道地話,我當可保鳳儀母子無恙,我只想你回轉意,重振江淮軍的聲威!只可惜,你實在太想投靠東都,所以迫不及待的應承了太平道的吩咐,想要順水推舟,根本沒有想到當年和你並肩打下天下的兄弟。而你決定的那一刻,我也就明白了你的心意。你怕我阻攔,甚至不敢回轉歷陽吩咐,只找了西門君儀這個替死鬼。我對你已經絕望,剩下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他們要在東都殺你,我就帶著這支江淮軍,和朝廷繼續對抗,鳳儀亦是被你的虛偽傷透了心。逼死鳳儀地不是我,而是你這個懦弱地杜伏威!杜伏威已不是原先的那個杜伏威,可輔公還是當年地輔公!杜伏威,你背信棄義,違背諾言,你說你沒有帶一個人前來對付我,我今日,也不用一個幫手,我不是你對手,你若有種,今日就殺了我!」
江淮軍嘩然一片,不知心中何等感受。杜伏威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滿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