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正文 第三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覆。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時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什麼?是化緣麼?」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為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什麼。」高彥超拆開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個字,便跳了起來,急道:「什麼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麼?」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韋小寶已直衝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韋小寶道:「到哪裡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來,同坐一車。

    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心,問道:「到底去哪裡?」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侯,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裡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外號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麼好看。***,大漢奸艷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蓋碗,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裡,價錢可貴得緊哪,庵裡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什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為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什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拚命。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云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拜倒,向著她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

    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為什麼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糊塗透頂,那是為了阿珂……」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像,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為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裡,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歎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顏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途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39;#39;紅顏禍水#39;#39;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什麼妲己,什麼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糊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麼會在這裡搞什麼帶髮修行?阿珂師姊怎麼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心裡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糊里糊塗,哪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艷的容色,大為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自己為「大才子」,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你要稱我為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才子。」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想:「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說我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細訴說。」

    韋小寶道: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牆上掛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數也真不少,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走到牆邊,將琵琶摘了下來,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指著牆上那幅字,輕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叫做『圓圓曲』。今日有緣,為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污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我這狗屁才子,學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當下一調絃索,丁丁鼕鼕的彈了幾下,說道:「此調不彈已久,荒疏莫怪。」韋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彈錯了,我也不知道。」

    只聽她輕攏慢捻,彈了幾聲,曼聲唱道: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人聯兵,打敗李自成,攻進北京,官兵都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韋小寶,那也是要投降的。」

    陳圓圓眼波流轉,心想:「你這個小娃娃,也跟我來調笑。」但見他神色儼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唱道: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說道:「這裡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好,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後,行事荒唐。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韋小寶道:「是啊,他怎麼高興得起來?曲裡明明說打敗李自成,並不是他的功勞。」

    陳圓圓道:「以後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簍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曲調柔媚宛轉,琵琶聲緩緩蕩漾,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道:「比得不對,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裡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羞色,道:「韋大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麼會喜歡西施?」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暈紅,眼波盈盈,櫻唇細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繼續唱道: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唱到這裡,輕輕一歎,說道:「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隱瞞……」韋小寶道:「什麼叫做出於風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陳圓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采烈,說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子妓院,我也出身子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圓圓大為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韋小寶道:「那有什麼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韋小寶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罵我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陳圓圓道:「韋大人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並不是什麼名門淑女。」韋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女,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裡的女子,是壞得……壞得不得了的?」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陳圓圓黯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韋小寶奇道:「她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側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緩緩道:「崇禎的皇后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皇后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裡買了出來,送入宮裡,盼望分田貴妃的寵……」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陳圓圓道:「卻也沒什麼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女色,我在宮裡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裡,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唱到這裡,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裡,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啣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裡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裡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麼『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什麼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恣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像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裡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汩汩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歎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醜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掛上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麼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帶髮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說道這裡,嗚咽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一聽她提到阿珂,當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怎麼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兒,那麼是王爺的郡主啊。啊喲,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什麼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什麼。」原來他突然想到,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裡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韋小寶問道:「疑心什麼?」陳圓圓道:「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隊首劣詡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裡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

    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

    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麼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怕也沒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陳圓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為什麼不跟她說姓……姓……」韋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什麼光采。」

    陳圓圓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憐見,她並沒死,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裡傳出訊息,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陳圓圓道:「王爺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韋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床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我說。』王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裡,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洩憤,因此將她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那麼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裡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韋小寶道:「現下可什麼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團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麼?」陳圓圓歎道:「倘使是這樣,那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翻來覆去也只有「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當當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麼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那老僧道:「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為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陳圓圓道:「謝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裡。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髮,安慰道:「咱們說什麼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裡,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你二人當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森然道:「盡力而為。」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麼辦?你說?怎麼辦?」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為了救這孩兒,沒為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他話聲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上變色。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裡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挺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

    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為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麼如此糊塗?還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什麼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把你蒙在鼓裡,你到了鬼門關,還不知為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錯。小兄弟,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李某身經百戰,活了七十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清廷官兒陪我一起送命。」

    驀地裡白影晃動,屋頂上有人躍下,向吳三桂頭頂撲落。吳三桂一聲怒喝,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吳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隨形,跟著躍進,右手一掌斬落,正中吳三桂肩頭。吳三桂哼了一聲,坐倒在地。

    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向四周眾衛士喝道:「快放箭!」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衛士都驚得呆了,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誰敢稍動?

    韋小寶喜叫:「師父!師父!」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正是九難。韋小寶來到三聖庵,她暗中跟隨,一直躲在屋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九難以絕頂輕功,蜷縮在簷下,眾衛士竟未發覺。

    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森然問道:「你當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不錯。」九難道:「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原來還活到今日?」李自成點了點頭。九難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李自成歎了口氣,向陳圓圓瞧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吳三桂怒道:「我早該知道了,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

    九難在他背上踢了一腳,罵道:「你兩個逆賊,半斤八兩,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

    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頓,青磚登時碎裂數塊,喝道:「你這賤尼是什麼人,膽敢如此胡說?」

    韋小寶見師父到來,精神大振,李自成雖然威猛,他也已絲毫不懼,喝道:「你膽敢衝撞我師父,活得不耐煩了嗎?你本來就是逆賊,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話,從來不會錯的……」

    忽聽得呼呼聲響,窗外三柄長矛飛進,疾向九難射去。九難略一回頭,左手袍袖一拂,已捲住兩柄長矛,反擲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窗外「啊、啊」兩聲慘叫,兩名衛士胸口中矛,立時斃命。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在吳三桂後心。

    吳三桂叫道:「不可輕舉妄動,大家退後十步。」眾衛士齊聲答應,退開數步。

    九難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這小小禪房之中,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韋小寶道:「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武功第一,如何敢當?你倒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小滑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陳圓圓也輕笑一聲,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轉戰天下的大梟雄,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凶險,但當此處境,竟然一籌莫展,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卻覺沒一條管用。

    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九難冷笑道:「我待怎樣?自然是要親手殺你。」

    陳圓圓道:「這位師太,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是嗎?」九難冷笑道:「你女兒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說著左手微微用力,長矛下沉,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裡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陳圓圓道:「這位師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

    九難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無冤無仇?小寶,你跟她說我是誰,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

    韋小寶道:「我師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長平公主!」

    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三人都是「啊」的一聲,齊感驚詫。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當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裡,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裡勝過百倍。」說著走前兩步,將禪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許,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嗤的一響,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動手罷。李某沒死在漢奸手裡,沒死在清兵手裡,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那好得很!」

    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難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可說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坦然就死,竟無絲毫懼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閣下倒是條好漢子。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讓你先見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謝公主,在下感激不盡。我畢生大願,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於非命。」

    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全無抗拒之力,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對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願,你來殺他罷!」

    李自成喜道:「多謝了!」俯首向吳三桂道:「奸賊,當年山海關一片石大戰,你得辮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敗。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殺你,撿這現成的便宜,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頭來,對九難道:「公主殿下,請你放了他,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

    九難長矛一提,說道:「且看是誰先殺了誰。」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突然一躍而起,搶過禪杖,猛向九難腰間橫掃。九難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左手長矛一轉,已壓住了禪杖,內力發出,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禪杖落地,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吳三桂雖然武勇,但在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卻如嬰兒一般,連一招也抵擋不住。他臉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

    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九難倒轉長矛,交在吳三桂手裡,說道:「你兩個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罷。」吳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揮杖架開,還了一杖。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

    九難一扯韋小寶,叫他躲在自己身後,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宮裡,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讚歎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沒上朝,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為我調脂抹粉,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要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后。他說從今以後,皇宮裡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輕,笑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裡,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麼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臉頰凹了進去,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愁。我想:『這就是皇帝麼?他做了皇帝,為什麼還這樣不快活?』

    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忽然向我大發脾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王,不能沉迷女色,成為昏君。他要勵精圖治,於是命周皇后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說我在宮裡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什麼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發愁,心裡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桂閃避迅捷,禪杖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為……因為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回到周國丈府裡。有一天,周國丈大宴賓客,叫她出來歌舞娛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慾的火熾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間……

    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真好笑,這樣一個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李吳二人搏鬥,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

    「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以防護滿洲兵打進來。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給了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北京城裡**擄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鼾聲很大,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上的毛真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人借兵,引著清兵打進關來。唉,這就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了。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滿洲精兵突然出現,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里路之間,躺滿了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西逃走,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什麼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什麼都沒有,又有什麼希罕了?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他心裡害怕,老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裡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歷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裡,崇禎、永歷,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麼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什麼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

    她耳中儘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抬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鬥得極狠。二人年紀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什麼似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為了我,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為了我,什麼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後,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什麼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裡轉來轉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為了福晉的事,心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當讓我當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親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污了他的名頭。他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我從王府裡搬了出來,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時也不願留頭,穿清朝的服色。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爺說,我想念他得很,要陪伴他。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裡忽然不見了。我雖然捨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淒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這麼孤苦伶仃。哪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突然之間,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卻是一滴血。她吃了一驚,看相鬥的兩人時,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兀自舞矛惡鬥,這一滴血,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

    房外官兵大聲吶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但生怕傷了王爺,不敢進來助戰。

    吳三桂不住氣喘,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驀地裡矛頭一偏,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

    陳圓圓「啊」的一聲驚呼,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殺我!」噹的一聲,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吳三桂似乎發了瘋,長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李自成大聲喝罵,拚命擋架,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大感奇怪:「大漢奸為什麼不刺和尚,卻刺老婆?」隨即明白:「啊,是了,他惱怒老婆偷和尚,要殺了她出氣。」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這惡人奸猾之至,他鬥不過李自成,便行此毒計。」

    果然李自成為了救援陳圓圓,心慌意亂之下,杖法立顯破綻。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噗的一聲,刺在李自成肩頭。李自成右手無力,禪杖脫手。吳三桂乘勢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獰笑道:「逆賊,還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膝緩緩屈下跪倒。

    韋小寶心道:「我道李自成有什麼了不起,卻也是個貪生……」念頭甫轉,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避開了矛尖,跟著搶起地下禪杖,揮杖橫掃,吳三桂小腿上早著。李自成躍起身來,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

    韋小寶卻不知道,當情勢不利之時,投降以求喘息,俟機再舉,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當年他舉兵造反,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於陝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官軍四面圍困,無路可出,兵無糧,馬無草,轉眼便要全軍覆沒,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編為官軍,待得一出棧道,立即又反。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只不過是故伎重施而已。

    九難心想:「這二人一般的凶險狡猾,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裡。」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殺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驚,這一杖擊落勢道凌厲,他右肩受傷,無力收杖,當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聲大響,鐵禪杖擊在牆上,怒叫:「圓圓,你幹什麼?」陳圓圓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當年他……他曾真心對我好過。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讓開!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陳圓圓道:「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李自成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

    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

    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又是大聲呼叫,紛紛逼近。一名武將大聲喝道:「快放了王爺,饒你們不死。」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又聽他叫道:「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裡,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立即個個人頭落地。」

    韋小寶向外看去,只見沐劍聲、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徐天川、高彥超、玄貞道人等天地會人眾,趙齊賢、張康年等御前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都被反綁了雙手,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執刀架在頸中。

    韋小寶心想:「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乾乾淨淨,要殺吳三桂,也不忙在一時。」當下拔出匕首,指住吳三桂後心,說道:「王爺,大夥兒死在一起,也沒什麼味道,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吳三桂哼了一聲,問道:「什麼買賣?」

    韋小寶道:「你答應讓大夥兒離去,我師父就饒你一命。」李自成道:「這奸賊是反覆小人,說話算不得數。」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眾,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說道:「你下令放了眾人。我就放你。」

    韋小寶大聲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國相喝道:「帶刺客。」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正是阿珂。她雙手反綁,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

    陳圓圓道:「小寶,你……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

    韋小寶心道:「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頭,卻來求我。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說道:「你們兩個,」說著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親口答允,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豈有不救之理?」

    九難向他怒目瞪視,喝道:「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

    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但對他脾氣心意,所知已遠比九難為多,心想這小滑頭若不在此時乘火打劫,混水摸魚,他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這樣的大官了,便道:「好,我答應了你就是。」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臉有怒色,便欲喝罵,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當下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道:「她說怎樣,就怎樣便了。」

    韋小寶嘻嘻一笑,向吳三桂道:「王爺,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何不兩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韋爵爺?」吳三桂道:「好啊,我跟韋爵爺又有什麼過不去了?」韋小寶道:「那麼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師父放了你,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別十,後一道至尊,不輸不贏,不殺不賠。你別想大殺三方,我也不鏟你的莊。有賭未為輸,好過大夥兒一齊人頭落地。」

    吳三桂道:「就是這麼一句話。」說著慢慢站起。

    韋小寶道:「請你把世子叫來,再去接了公主。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再請世子陪著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親。王爺,咱們話說在前頭,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個當頭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來追,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吳應熊、韋小寶,還有建寧公主,大家唏哩呼嚕,一塊兒見閻王便了,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

    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單憑我一句話,自不能隨便放我,眼前身處危地,早一刻脫身好一刻,他當機立斷,說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這麼辦。」提高聲音,叫道:「夏總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裡。」夏國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訊息,正帶了兵過來。」韋小寶讚道:「好孝順兒子,乖乖弄的東,韭菜炒大蔥!」

    不多時吳應熊率兵到來,他重傷未癒,坐在一頂暖轎之中,八名親隨抬了,來到房外。

    吳三桂道:「世子來了,大家走罷。」又下令:「把眾位朋友都鬆了綁。」對韋小寶道:「你跟師太兩位,緊緊跟在我身後,讓我送你們出城。倘若老夫言而無信,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戳上幾刀。師太武功高強,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

    韋小寶笑道:「妙極,王爺做事爽快,輸就輸,贏就贏,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

    吳三桂鐵青著臉,手指李自成道:「這個反賊,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罷?」

    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還未回答,李自成大聲道:「我不是這清廷小狗官的朋友。」

    九難讚道:「好,你這反賊,骨頭倒硬!吳三桂,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

    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說道:「師太……」

    九難轉過了頭,不和她目光相觸。

    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殺不殺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聲道:「世子護送公主,進京朝見聖上。恭送公主殿下啟駕。」

    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列隊相送。

    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九難緊跟身後。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說道:「貨色真假,查個明白。」掀起轎簾,向內一望,只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斜倚在內,笑道:「世子,你好。」吳應熊叫道:「爹,你……你沒事罷?」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韋小寶卻應道:「我很好,沒事。」

    到得三聖庵外,一眼望將出去,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不計其數。韋小寶讚道:「王爺,你兵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夠了。」吳三桂沉著臉道:「韋爵爺,你見了皇上,倘若胡說八道,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韋小寶笑道:「咦,這可奇了。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怎會勾結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吳三桂大怒,握緊了拳頭,便欲一拳往他鼻樑上打去。

    韋小寶道:「王爺不可生氣。你老人家望安。千里為官只為財,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皇上就有什麼賞賜,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歲歲發餉出糧。咱哥兒倆做筆生意,我回京之後,只把你讚得忠心耿耿、天下無雙。我又一心一意,保護世子周全。逢年過節,你就送點什麼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你說如何?」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

    吳三桂道:「錢財是身外之物,韋爵爺要使,有何不可?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為難,老夫身在雲南,手握重兵,也不來怕你。」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王爺手提一支長矛,勇不可當,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小將今日要告辭了,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這就賞賜了罷。」

    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不斷的在索取賄賂,越聽越心煩,喝道:「小寶,你說話恁地無恥!」韋小寶笑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員不少,回京之後,朝中文武百官,宮裡嬪妃太監,到處都得送禮。倘若禮數不周,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九難哼了一聲,便不再說。

    其實韋小寶索賄為賓,逃生是主,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不致改變主意,又起殺人之念;再者,納賄之後,就不會再跟人為難,乃是官場中的通例,韋小寶這番話,是要讓吳三桂安心,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

    果然吳三桂心想:「他要銀子,事情便容易辦。」轉頭對夏國相道:「夏總兵,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再給韋爵爺預備一份厚禮,請他帶回京城,代咱們分送。」夏國相應了,轉頭吩咐親信去辦。

    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並騎而行,見九難也上了馬,緊貼在後,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罷,倒也是美事,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殺了李自成和一眾反賊,戕害欽差,罪名極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時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腳亂,事非萬全。哼,日後打到北京,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當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難、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眾兵將雖均懷疑,但見王爺安然無恙,也就遵令行事,更無矣詔。

    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眾,阿珂固然隨在身側,其餘天地會和沐王府人眾,以及侍衛官兵,全無缺失,向吳三桂笑道:「王爺遠送出城,客氣得緊。此番蒙王爺厚待,下次王爺來到北京,由小將還請罷。」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兩人拱手作別。

    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請安告辭,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密密囑咐了一陣,這才帶兵回城。

    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終不放心,說道:「這傢伙說話不算數,咱們得快走,離開昆明越遠越好。」當即拔隊起行。行出十餘里,見後無追兵,這才駐隊稍歇。

    李自成向九難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於大漢奸手下,實是感激不盡。你這就請下手罷。」說著拔出佩刀,倒轉刀柄,遞了過去。

    九難嘿的一聲,臉有難色,心想:「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此仇豈可不報?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原來她……她是你的女兒……」阿珂大聲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難怒道:「胡說,你媽媽親口認了,難道還有假的?」

    韋小寶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這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滿腔怨憤,一直無處發洩,突然縱起身來,劈臉便是一拳。韋小寶猝不及防,這一拳正中鼻樑,登時鮮血長流。韋小寶「啊喲」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啦。」

    九難怒道:「兩個都不成話!亂七八糟!」

    阿珂退開數步,小臉脹得通紅,指著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指著九難道:「你……你不是我師父。你們……你們都是壞人,都欺侮我。我……我恨你們……」突然掩面大哭。

    九難歎了口氣,道:「不錯,我不是你師父,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原來是不安好心。你……你這就自己去罷。你親生父母,卻是不可不認。」阿珂頓足道:「我不認,我不認。我沒爹沒娘,也沒師父。」韋小寶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極,拾起一塊石頭,向他猛擲過去。韋小寶閃身避開。阿珂轉過身來,沿著小路往西奔去。韋小寶道:「喂,喂,你到哪裡去?」阿珂停步轉身,怒道:「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裡。」韋小寶不敢再追,眼睜睜的由她去了。

    九難心情鬱鬱,向李自成一擺手,一言不發,縱馬便行。

    韋小寶道:「岳父大人,我師父不殺你了,你這就快快去罷。」李自成心中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給他瞧得週身發毛,心中害怕,退了兩步。

    李自成「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韋小寶搖了搖頭,心想:「阿珂連父母都不認,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了。」一回頭,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站在身後。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傷害了韋香主。

    徐天川道:「這人當年翻天覆地,斷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來仍是這般英雄氣概。」韋小寶伸伸舌頭,道:「厲害得很。」問道:「那罕帖摩帶著麼?」徐天川道:「這是要緊人物,不敢有失。」韋小寶道:「很好,兩位務須小心在意,別讓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柳大洪等寒暄。沐劍聲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都想:「我們這一夥人的性命,都是他給救的,從今而後,沐王府怎麼還能跟天地會爭什麼雄長?」柳大洪說道:「韋香主,扳倒吳三桂什麼的,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請你稟告陳總舵主,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韋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這一生一世,我們也報答不了啦。」

    韋小寶道:「柳老爺子說哪裡話來?大家死裡逃生,這條性命,人人都是揀回來的。」柳大洪恨恨的道:「劉一舟這小賊,總有一日,將他千刀萬剮。」韋小寶問道:「是他告的密?」柳大洪道:「不是他還有誰?這傢伙……這傢伙……」說到這裡,只氣得白鬚飛揚。韋小寶道:「他留在吳三桂那裡了嗎?」沐劍聲道:「多半是這樣。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消息,給吳三桂的手下捉了去。當天晚上,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我們住得十分隱秘,若不是這人說的,吳三桂決不能知道。」說到這裡,長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敖大哥為國殉難。」向韋小寶抱拳道:「韋香主,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姓沐的自當效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就別過了。」

    韋小寶道:「這裡還是大漢奸的地界,大夥兒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雲南,咱們再各走各的罷。」沐劍聲搖搖頭,說道:「多謝韋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裡,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清廷官兵保護,還成什麼話?」帶領沐王府眾人,告別而去。

    沐劍屏走在最後,走出幾步,回身說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韋小寶道:「是。你也自己保重。」低聲道:「你跟著哥哥,別回神龍島去了。我天天想著你。」沐劍屏點點頭,小聲道:「我也是……」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將韁繩交在她手裡,說道:「我這匹馬給你。」沐劍屏眼圈一紅,接過了韁繩,跨上馬背,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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