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三十八章 末世老將(下)
    光緒二十一年正月不過才過了一半。這個時候兒在江寧城裡頭,城南夫子廟燈會正是人擠人人看人的熱鬧繁盛頂峰之際。民間還遠遠未曾從年節的喜慶閒散氣氛裡頭完全甦醒過來,更別說今年還多了那麼多南洋來的洋貨店。江寧城的繁華,更上了一個台階兒。

    就連這燈會,都不是往常景象。正月十五那天,城南住家,家家門口搭起了雨棚,天才擦黑,燈隊就上了街。往日裡不乏還有些陳年舊燈,今年全是一色新。按照一些讀書人私底下傳的話兒,江寧城眼見就是龍興之地,萬象更新,什麼最好都別用舊的,可以發發兆。能起燈隊的,無非就是士紳支撐,現在擺明了要討徐一凡的好兒,還不什麼都用新的?這耍燈的隊伍裡頭,龍燈也比往年多了許多,每條龍燈旁邊少不了八盞魚燈,這有個名目,叫做魚龍變化,一看到這樣的燈隊,稍微讀過一點兒書的都會心微笑。

    元宵節那天晚上,整個江寧城火樹銀花,尤其以城南為甚,臨街每家幾乎都在放焰火!龍燈穿梭在巷子裡頭,巷子兩邊都是人山人海,舞弄的壯小伙子短衣招扎,花布纏頭,大冷的天還有**上半身的,焰火星子噴在上面一個個的小黑點,光膀子的漢子避也不避,還舞得加倍起勁兒!要場面!

    龍燈在每個大商戶門口都站著舞動幾下,得到的報酬就是萬子響的鞭炮,哪條龍燈舞得越精神越活潑,鞭炮聲就響得加倍的密集!火藥氣息瀰漫滿街,鞭炮如雨一般紛紛落下,彩色焰火直衝夜空,遊玩士女摩肩擦踵。若是光緒慈禧親臨,看到江寧城這加倍於往日的熱鬧,只怕能氣得蹶了過去!

    在夫子廟晚晴樓二樓臨街閣子裡面。也是人頭湧動。席開了十幾桌,能在這裡面湊上一腳的,都是江寧城甚至通江蘇省都有頭有臉的人物。紳董、商會、在籍官員都是濟濟一堂。外頭的熱鬧他們無心關顧,只是探頭探腦的朝樓梯口看。

    今兒這筵席開得可不容

    這些江寧地頭面人物湊了三百萬兩的平朝捐的報效,早在十天前就遞了酒席單子進兩江總督署,求徐一凡徐大帥賞收。瞧在三百萬兩的面子上,大帥回了一句,酒席賞收

    眼瞧著北邊兒是越來越不成,南方督撫都紛紛解體。很有將注下在徐一凡這裡的。他們就在徐一凡馬足之下,難道還硬擰著不成?

    跟著徐一凡,好處也自然是有。瞧瞧跟著他來的那些南洋北洋資本就知道了。江南這個地方,通商開口時日既久,久矣乎就知道現在這個世地和窖起來的金銀那是死錢,錢要能轉起來那才是財富!

    而且現在這個年月,土貨經營已經是不怎麼賺錢了,厘抽得凶。而且在工業化生產的洋貨衝擊下已經岌岌可危。要創資本經營現在工業,一是沒人才,二是大家總資本算是不少可是太分散,鬥不過資本集中人才濟濟的洋人。三則是朝廷太弱,洋貨只以百分之五地稅就湧進來了,誰還能鬥得過他們!眼瞧著朝廷連打贏了都得割朝鮮給小日本,還指望這個朝廷能保護他們什麼利益!中國人又不是傻子,看不清楚這世道已經是現代資本集中運作以及現代工業化是王道的年月了,可是時逢如此末世。誰還能逆天不成?

    這種國門打開,自給自足經濟圈被打破的情況下,逼得大傢伙兒的錢要不就買地,要不就得開當鋪錢莊。江南地本來就少,買地積累財富慢且杯水車薪。當鋪錢莊兩者是共生的,錢莊是把資本吸進來,當鋪是把資本貸出去賺利息,分散而且高風險。比起洋人那些現代資本的集中高速運轉,比起來真是天差地遠!

    世界到了這個時代。各國資本向現代工業化資本轉變是天經地義地事情。不過有地國家成功了。有地國家失敗了罷了。日本算是一個半成功地例子。大清則不折不扣地是國人民族性就是聰明。雖然寫不出奧爾格.弗裡德裡希.克納普那種指導後進國家工業化成功道路地經典煌煌巨著《國家貨幣論》。可是誰還不明白區別就在於一個有著強勢政府主導。能起到一定保護本國資本。本國工業化地作用。而大清不僅軟弱。恐怕連這個概念。中樞地糊塗大佬都不怎麼清楚!

    清末人心思變。很大一個程度也是在這個方面求變。

    (國家走向工業化。走向近代化。西方列強是近現代資本發展到一定程度。資本地力量。強大得足夠自發地改變了國家地面貌。扶植出保護資本力量地代理人。而後起國家要進行追趕。因為本土資本力量太弱。所以需要超越這個時代地天才強人反過來保護扶植他們。逆天行事。其中艱難險阻。國際國內風雲變幻帶來地風險。可想而知。日本在明治維新時期火山爆發一般出現地逆天天才。讓日本成為唯一一個在二十世紀追趕上西方列強地後進國家。很遺憾地。大清沒有這樣地天才強人。所以蹉跎了數十年。直等到二十世紀中葉。三千年傳承之華夏氣運不衰。同樣一群天才橫溢地逆天英雄井噴一般地同時出現。至於凱末爾等一世之雄。比起日本明治維新。華夏二十世紀中葉地雄傑成群。就也遠遠不及。後人深夜讀史至此。對比這些後起國家雄傑地奮鬥之路。罔不廢書興歎————奧斯卡按)

    在這個時節。徐一凡出現了。大傢伙兒雖然慣性般地和徐一凡鬥了一下。不過也是怕他窮瘋了。又要爭天下。會對兩江財力竭澤而漁。讓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比起這樣。不如就在大清體系裡頭混混呢。也有一定程度低估了他力量地因素在裡頭。交手一番才發現。徐一凡是一個比大清中樞強硬百倍地統治者!

    強硬也就罷了。更主要地是。是隨他而來。已經展現給天下看地。南洋華僑財團北洋洋務集團加在一起。數額巨大。在大清無可匹敵地資本力量!徐一凡坐擁數萬禁衛軍。更是對日戰爭地勝利者。他地武裝力量也在不斷擴充當中。他更沒有向外人服軟地習慣。在南洋就敢向洋鬼子開炮!這些現代資本。在他地保護下。會煥發出如何巨大地力量。可以想見。

    雖然徐一凡地不過一省。兵不過名義上六鎮。但是這支兩者結合起來地新興力量。已經不是滿清中樞這陳舊落後地統治體系所能抵禦地!這次南方督撫們紛紛上他地船。估計也是不少人看明白這個大勢。所謂反對朝鮮割讓朝鮮。協餉禁衛軍。不過順水推舟地借口罷了。資本湧入。這麼巨大地利益在眼前。要是將他們撇下了。那該是多麼可惜來著?總算徐一凡瞧在三百萬兩平朝捐地面子上。賞收了酒宴單子。這晚晴樓上地本地頭面人物。一個個等得和熱鍋上螞蟻似地。也就是情有可原地事情了。

    大傢伙兒正等得心焦,就聽見樓下一陣擾攘,迎賓的人紛紛在那裡嚷著:「來了,來了!」心急的人已經跳起來在窗口看著。就瞧見掛著徐一凡節旗的馬車已經分開人流到了樓下,穿先還有一頂小轎子,數十名禁衛軍侍立左右,路人紛紛駐足而觀。樓下鞭炮辟里啪啦的也響了起來,比起其他地方地鞭炮聲,更要密集十倍!樓上所有人紛紛起立,夠資格的人趕緊湧到門口迎候。

    門外小轎上頭,先跳下來的是江寧府白斯文。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轎子裡頭憋悶,滿頭的大汗,跳下來就只是揮手:「不要擠成一團!大帥到

    一聲大帥到了。讓所有人神經都已經繃緊。說實在的,地方上的人見徐一凡很少,徐一凡進出督署的時候。才撈得著遠遠瞧上一面。往往都是看著徐一凡掛著蒼龍節旗的馬車在數十騎士的拱衛下呼嘯而去,今兒可是這麼近看一眼這位已經是震懾天下地海東徐帥!有的曾經在榮祿和徐紳董。這個時候背心上都已經滿滿是汗。

    兩個禁衛軍軍官跳下馬車,掀開車簾。就看見徐一凡一身軍便服,板著臉鑽出馬車。人群當中。不自覺的發出了一聲倒吸氣的聲音,接著就都上前行禮:「恭迎徐大帥虎駕!」

    這個海東徐帥,瞧起來不過就是一個斯文溫和的年輕人,怎麼就走到了快將天下掌握在手中的這一步!

    徐一凡站在車轅上,目光一掃,眼前人頭湧湧,沒有一個敢於抬起頭來。他在心裡頭一笑,很有點志滿意得。跟老子斗…………現在知道服軟了吧?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些傢伙知道怕了,知道要靠上來了。還不能太給他們臉色看呢。徐一凡在臉上又掛起了露出六顆白牙的標準笑容,不要人攙扶,自己跳下馬車來:「年節喜慶的,酒桌上面沒大小,大傢伙兒免禮吧!今兒來,就是和大傢伙兒一起賀元宵!」

    他說免禮,大傢伙兒還真不敢就這樣大咧咧地起來,直到徐一凡瞧著幾個年紀大的,親手將打千下來的他們扶起來,在場諸人在提著心起身。卻也不敢趨前進來寒暄。

    此等人物,面前都有七尺之威。更別說和朝廷中樞對決之後,他很有可能是天下之主!到了徐一凡此等地位,也寒暄,只是笑笑,就自顧自地走上樓去。陳德溥仰侍衛在他的身邊,外面又是十幾個戈什哈。直到他們過去了,迎候地各色人等才小心翼翼的跟著上樓。至於白斯文白大知府,早就和剩餘地禁衛軍官兵,還有江寧府的衙役壯班在底下警戒,不讓人隨便進入。

    白斯文心提得高高地,以徐一凡現在的身份地位,這等關防,已經差不多等於微服出行了!這些人等,有什麼交代,叫進督署裡頭吩咐一下就算完了,何苦還要來這人潮湧湧之地冒險!徐一凡的手下們,唐紹儀盛宣懷等也多是這個意見。不過徐一凡卻笑笑不以為意。

    歷史上那些成功的暗殺。無一不是有著堅定信仰的刺客行博浪一擊。所謂大清,還有多少人能對這個朝廷有如此堅定的信仰!再說了,暗殺是一門需要周密部署,還要有極大運氣的技術活兒。幾十個攜槍侍衛在身邊,還有江寧府的壯班,其實已經將暗殺地風險降到最低。堆更多的人上去,在這個沒有狙擊槍的年月,其實不是增強安全係數,而是講排場呢。

    更何況。要宣示鼎革天下的新氣象,他徐一凡豈能如光緒那等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末世皇帝一般?南洋幾萬土著暴徒,朝鮮數千鬼子的陣地他都衝過來了,這點,他怕個毛。

    他緩步走到樓上,二樓裡面等候的諸人,同樣紛紛行禮下來,有的人甚至行的是雙膝跪地碰頭地大禮!徐一凡也不理他們。自顧自的走到中間主席上坐下笑道:「大傢伙兒起來吧!我不過是兩江總督,體制上沒有磕頭的禮節,兄弟在軍中久了,也不習慣大家兩腿一軟,以後見面的機會長遠,見著就朝地上碰頭,還說話不說話了?免,一概都免!」

    虧你還有臉說大清體制!不知道多少人頓時腹誹,可是還得整齊的回話:「謝大帥恩典!」一個個的都爬了起來。紛紛入座。能坐在徐一凡身邊的,不過寥寥幾人,不是商會會長,就是在籍的大官,更有幾個外地督撫派來的代表,這個時候才算是正式碰見大忙人海東徐帥。哪怕他們是各地督撫代表,想單獨見徐一凡,可也沒那麼簡單!了不起能見著他徐一凡地代表張佩綸就算打發了。今兒藉機安排著同席,也有一份慰問的意思。大傢伙兒坐在他的旁邊,屁股不過挨了半個凳子。在主桌面子有光,可屁股遭罪!

    徐一凡舉起一杯酒,笑道:「兄弟實在是忙。這等元宵喜慶節日,才算得空和大家一會。在這兒,兄弟先謝謝各位捐的三百萬平朝軍費。禁衛軍數萬健兒。兄弟也代離他身邊不遠的是這次的主人,江寧商會的會長。也捐得有道台銜頭,更是二品的紅頂子。他在旁邊陪笑道:「大帥為國全疆,毅然揮軍北上,小人等還有什麼說的!此等舉動,也不過是免告可以無罪,本分而已。大帥後續軍費如有小人等可以盡心之處,小人等一定竭力報效!」

    徐一凡哈哈一笑:「說得好!你們地本分,就是支持我。而我的本分,就是保住這個國家的尊嚴!保住這個國家治下子民的富足平安!兄弟自問本心,一路行來,還沒有違背這個準則,所以才走到如今這一步…………」

    他緩緩放下了手中酒杯,負手站了起來。席間所有人全都揚著臉,凝神靜氣的聽他說話。大家下了這麼大本錢,也無非就是聽徐一凡說幾句話而已。外面鞭炮喧天,鑼鼓動地,晚晴閣裡頭,卻是安安靜靜,呼吸可聞。

    「…………國運衰微已極,大家都看在眼裡。徐某不才,此身就是要挽國運於既倒!國運具體到大傢伙兒的身上,就是家運。沒有強國,關稅不在手裡,土地不在手裡,就連財富,都不在自己手裡!徐某所做一切,就是要守住這個國家的元氣罷了!兄弟知道大傢伙兒的意思,既然來了,就說一句爽快話…………一筆勾銷。咱們從頭開始!在徐某治下,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只要你們履行了你們的職責,徐某自然也要對你們善盡保護之責!這個天下,自問誰最能守護住這個國家,徐某當仁不讓!」

    他的話擲地有聲,負手站在那裡,凜然生威。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地靜靜聽著。

    徐一凡已經宣佈了對他們過去支持榮祿的舉動不追究了,而且還隱然表示了,開發兩江,他對南洋北洋,還有本土勢力一視同仁的態度。當然回報是要全力支持他。不過大家今日所求,也不就是為地這個麼?督撫代表們聽的又是另外一層意思,徐一凡要保護地,是整個天下,他的鼎革態度。已經表露無遺!大家既然站在了他地船上,看來要好好謀劃,如何能在新朝當中,獲得更多利益——具體到現時,就是要比誰對他的支持更多!

    徐一凡淡淡一笑,又換了個話題:「…………再告訴大家一件事情。江南之地,關稅**之事,已經有所眉目。和外國人打交道,自問整個大清。沒人超得過兄弟我…………總比兄弟辛辛苦苦在朝鮮東北打贏了,還要割地賠款地某些人強吧!不僅江南關稅**有望,就是原來百分之五的關稅,也不是沒有商量…………當然,這一切都要的國家,需要更強大的軍隊,需要大家追隨我一心同力,好好的把這個國家整治好!一切自身的權益,都要靠我們自強而求得。沒有實力和自尊。別人理你個屁!目光總對於內,壓制之,摧殘之,敲骨吸髓之。對外就是軟弱退讓,這樣的中樞,能保住這個國家權益那才真是有鬼!」

    這句話更是震得滿座目瞪指責就不用說了。反正兩邊就差徹底撕破臉了。就算他在這裡大喊光緒是王八蛋,慈禧是老妖婆。大家也不過就是聽著,還要擺出一副聽到了真理的表情。可是江南關稅**,並有可能提高百分之五關稅地消息。卻是如此驚人!這就代表,如果徐一凡說的不是假話,那麼列強對於徐一凡的行為,已經有所諒解支持,並且拿出了這等具體的行動!天下強軍在他之手,南方督撫多站在他的船上,再有列強諒解支持,這天下,就等於已經在他手中了!

    要說徐一凡說的是假話,也不太像。一路行來,他做了多少讓人以為不可能的事情!

    難道這天下,真的是鼎革在即了?

    再思及現在北方傳來的消息。那裡地一團混亂軟弱的樣子,只有幾個孤臣孽子在苦苦支撐局面。氣運誰屬,恐怕已經很分明了吧?江寧商會的會長反應最快。站起來舉杯:「為大帥賀!」

    徐一凡也一笑舉杯,一口飲盡。晚晴閣二樓上。所有人都是舉杯飲盡:「為大帥賀!」

    那商會會長更是招呼下人:「拿上來!」

    晚晴樓下,鑼鼓聲音加倍的大了起來,無數焰火,沖天而起,幾乎將半個江寧城照得通明。

    那商會會長恭謹的走到窗前,推開二樓窗戶。從主桌的這個視線就可以看到,九條龍燈從四下湧出,匯聚於晚晴樓下,飛舞變換。其中一龍正是蒼色,最為巨大,正在中央,其餘八龍在旁邊翻滾。九龍都不住向樓上垂首搖尾。周圍百姓已經是擠得人山人海,要不是白斯文的壯班拚命維持秩序,早就擠了進來。半個江寧城的百姓,似乎都聚於此地!

    「徐大帥!徐大帥!」

    眼前如此氣氛,似有魔力,讓知道樓上是誰的百姓自發地呼喊了起來。民心總是隨著氣運走的,徐一凡強勢如此,怎麼能不讓江寧城百姓與有榮焉?呼喊聲一旦響起,就成了彭湃潮水,一浪一浪般席捲過來,無有停歇。

    徐一凡神情嚴肅,緩步走向窗口,陳德和溥仰想攔住他,卻被他推開。底下人就看見徐一凡走到了窗口,立正敬了一個禁衛軍的軍禮。年等的大人物,這個國家有多長時間未曾見到了?

    底下已經如顛似狂,成了***的海洋,焰火還在不斷的高高昇起,在夜空中炸出七彩的顏色。

    徐一凡回頭一招手,溥仰已經不做聲的端了一杯酒上來,遞在徐一凡手中,他舉杯在手,向著人群,大聲祝告:「願我中華氣運,從今日始,蓬勃振作,直垂萬代!」

    言罷,他又猛的仰首,飲盡杯中酒。

    晚晴樓下的歡呼,一下更是提高十倍,在夜空中綿延不絕,直至將整個江寧城完全包裹住!

    晚晴樓內,一個督撫地代表,看來是很讀過一點書的模樣,坐在那兒輕輕的敲著桌子,低聲自語:「新朝氣象

    寒風如刀,官道兩旁。衰黃枯草隨風偃伏。天邊太陽也是白濛濛地,彷彿已經吐不出半點熱氣。

    通口外的官道之上,幾十騎健馬拚命疾馳,馬上騎士,一個個在馬背上面都累得直不起腰來了。

    馬隊當中,正是劉坤一。他早就受不得這種顛簸,兩個騎術精絕地戈什哈一左一右,都是單手控韁,另外一手從兩旁扶持著他。這才算撐到現劉坤一白鬚飄揚,臉上雖然塗了厚厚的油脂,可還是被刀子一樣地寒風吹出了大大小小地裂口。眼睛半閉半睜,只是在咬牙苦撐。

    馬隊馳入丘陵之間,官道在其間變得蜿蜒曲折,丘陵上頭,滿是枯樹,大風吹過,這些枯樹枝條顫抖。發出地是近乎嗚咽的聲音。

    不過這丘陵也算稍稍窩住了一點風,一路頂風疾馳的戈什哈們這才算稍稍喘了一口大氣。少了寒風迫人,每個人的精神情不自禁的就鬆懈了一些,這個時候才覺得渾身幾乎都快被顛散了。連續三四天,大家除了晚上胡亂休息幾個時辰,幾乎都在趕路!大家都是壯健漢子,都累得如此,劉老帥怎麼支撐得下來的!

    連馬匹都低聲嘶鳴,放緩了腳步。跑了這麼久,肚子裡面的馬料都空了。馬是草肚子,餓得快,肚子一空了,連肚帶鞍具都不牢了,只是朝兩邊滑。幾匹馬乾脆停下了腳步,看路邊有沒有草料,可是如此冬日,連枯草都沒有,到哪邊尋食。

    帶隊的戈什哈頭兒也勒住了馬。回頭馳向劉坤一。等到了劉坤一身邊,老頭子勉力睜開眼睛,呵斥道:「怎麼停了?」

    那戈什哈頭兒跟了劉坤一二十多年。這個時候滿臉不忍地神色:「老帥,歇歇吧。您這樣。咱們心疼啊!馬也累壞了,得喂喂料。緩緩精神…………咱們這三天,干了小四百里地。咱們無所謂,老帥你身子骨要緊啊!」

    劉坤一粗重的喘息了一聲,說出來的話語都顯得筋疲力盡:「我不要緊,宋慶要緊!早到一步,也許還有挽回的餘地。越拖只怕越不堪…………朝廷一天比一天弱,可徐一凡,卻一天比一天

    「老帥,您又何必這樣辛苦自己?救不了就不要救了,就算徐一凡得了天下,還敢委屈老帥你不成?誰還不知道,這朝廷沒得救了!」

    戈什哈頭兒再也按捺不住,大聲的吼了出來。周圍的戈什哈們個個不語,可是看他們表情,也是贊同這番話的。他們久在劉坤一身邊當差,也算是靠近中樞。劉坤一又有一個喜歡教手下讀書的習慣。他們這些戈什哈,算是肚子裡頭有點墨水。朝廷不行,全天下都知道,可是就是因為更沒有一個能懾服天下的豪傑出現,才拖到現在。徐一凡崛起,朝廷卻是昏招迭出,氣運誰屬,已經可以說分明得很了。要不是這朝廷衰弱到了極點,徐一凡會幾年之內久走到這一步?挽末世氣運,本來就是近乎不可能地事情,連李鴻章也不過就是敷衍了二十年,敷衍不下去幹脆回李鴻章不成?

    劉坤一看看他們,長歎一聲:「拿水…………」

    身邊戈什哈掏出水葫蘆,葫蘆口卻被冰裹上,用小刀敲開冰層,這才費力的打開蓋子。劉坤一接過來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凍得他一個哆嗦,卻也精神一振。

    「…………你們不能攔著我老頭子當孤臣孽子啊!說句心裡話,這個孤臣孽子老頭子也不是要非當不可。可是現在是什麼情勢!直隸亂成這樣,幾十萬拳民說話間就能糜爛北地,到時候,能惹出天大的禍事!徐一凡趕來收拾也晚了!我現在還能震懾,到我震懾不了呢?宋慶的毅軍來了,兩軍合力,還能保住直隸不亂!老頭子拿來說服宋慶的,也就是這點血誠!

    徐一凡就算北上,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實在擋不住,認輸就是。實在老面子抹不下,殉了大清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可是不能讓這拳民禍事,起在我老頭子手裡啊!老頭子也是竭力在保一點這天下元氣!」

    劉坤一緩緩吐露心聲,語調沉鬱。身邊戈什哈都默然不語。最後還是那戈什哈頭兒勉強說了一句:「老帥……你得保住身子骨啊…………要安住北地,你也不能先累倒了不是?」

    劉坤一也勉強笑笑:「好,聽你的!放慢點兒速著就是南口,進了縣城我們換馬,到了宋慶那兒,老頭子先睡個一天,這樣可好?」

    他態度如此,手下戈什哈還有什麼說的。也不再休息,勉強催馬,放慢了一點速度朝前趕路。這兒已經靠近直隸西邊天險南口,官道崎嶇狹窄,周圍丘陵也逐漸變成山地,越發地難走。繼續干了個把時辰的路,眼見得就到了一處谷口,兩邊丘陵將狹窄官道死死逼住,道路不過容三馬並行,更是曲折無比,隊尾已經看不見前頭的人,全被層層疊疊的丘陵擋住了。

    那戈什哈頭兒走在前面,始終打起精神探路,別人都累得趴在馬上了,他卻支撐著坐得筆直。才轉過一處丘陵,眼前就是兩山對峙的谷口。抬眼一瞧,那戈什哈頭兒頓時就渾身冰冷。谷口之前,已經層層疊疊的堆了幾層大木,將前路封死!

    那戈什哈頭兒渾身一震,不祥的預感一下流遍全身,他猛的勒住馬,回頭大呼:「老帥,有險!」

    幾十名戈什哈都一下抬頭,靠近劉坤一的更是拔出槍來。劉坤一也勉力直起腰來,張目四顧。風在前面山谷迴盪,發出淒厲的呼嘯聲音。四下寂寥,絕無人聲。那些戈什哈才稍稍地吐了一口大氣,兩旁丘陵上,離劉坤一不過四五十米的地方,一下掀了人影,每個人影手中,都是一支快槍,槍口黑洞洞的,只是對準了劉坤一!

    「老帥!」

    槍聲猛地響起,團團白煙冒出,槍聲傳入谷內,再反彈回來,綿延不絕。官道之上,頓時一片人喊馬嘶!

    那戈什哈頭兒身上已經中彈,可是仍然強撐著不落馬,拚命回趕,才轉回來,就看見劉坤一的身影在馬背上面一晃,似乎極力地想坐穩。那戈什哈頭兒眼力好,還看見劉坤一臉上最後浮現的那似笑非笑地表情!

    槍聲彈雨當中,這大清末世老將緩緩抬手,正了正頭上的大帽子,還想轉頭回去,看看北京城方向,卻再也支撐不住,轟然落馬。

    「老帥!」

    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十五,大清直隸總督劉坤一遇伏,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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