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四卷 不一樣的甲午 第八十七章 出發·祭奠
    上海,招商局輪船碼頭。

    一般的在長江往來上下水,或者乾脆出海的客人,都在招商局棧房內等候上下船。新式洋務衙門辦的局子,這招呼人上下船的做派也不一樣,是洋電鈴嗡嗡嗡的叫。每一次響動,第一次乘坐這火輪船的客人,都能擠著一大堆好奇的看著。紛紛議論這洋玩意兒就是邪,電氣一通,這聲音居然能這樣怪,這樣大。

    但是今天,這招呼人上船的電鈴都響了好幾次了,放人上船的柵門還沒有打開。乘客們也早就沒有了圍觀電鈴的興趣,擠成一團,議論紛紛,不知道為啥還不開船。不過在這個年月,也沒有後世乘客們誤了飛機,悍然圍觀航空公司工作人員的舉動。招商局可是衙門!單單豎在柵口的兩根紅黑交錯水火棍,就讓大多數人不敢吱聲了。

    等得久了,自然就有小道消息流傳。

    「…………咱們今兒搭的這船,可有一了不起人物在船上!現在大傢伙兒,都在等這位爺呢!」

    「哪位爺這麼大架子?招商局可是紅衙門,道台老爺上船,都不見得有大餐間伺候,這位爺可是生生讓火輪船等著他!」

    「賣關子也夠了,這位爺到底是誰?勿來事格,爽氣說了,四兩黃酒一盤蟹,都算是兄弟我的!」

    「海東徐帥知道吧!這位爺是當年海東徐帥出山之前。三顧茅廬請到地軍師!京城上書名動天下,大清時報的主筆,譚嗣同譚老爺!這次再入京門,是準備展佈他的班班大才去的!」

    「當年譚老爺不是被趕出京門的麼?現在怎麼又求回去了?」

    「老哥,當時什麼情況,現下又是什麼年月?這場和東洋蘿蔔頭的戰事,海東徐帥打成什麼樣子,朝廷又打成什麼樣子?現在朝廷是要借才啊…………譚老爺如此大才,朝廷已經說要至少給個部,那就是侍郎起碼。白身而一躍成為中樞大員,這異數更超過海東徐帥兩年五欽差在身…………」

    「當年海東徐帥,譚老爺,還有京門大俠王五三人結義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真是大清的桃園三結義,現在海東徐帥已經要坐鎮南方了,譚老爺又如此大用,王大俠志在江湖。收拾草野當中的竇爾敦,真真是扶保大清啊!」

    「扶保大清?哼哼哼…………這次有傳言,譚老爺和海東徐帥是割袍斷義,從此兄弟天各一方,你走陽關道,我走獨木橋…………」

    「割袍斷義?不能吧!到底是怎麼個一回事兒?」

    「你再問,我也不說,不能說,不敢說。反正大家瞧著吧…………」

    外面人頭湧湧,在招商局上海碼頭的公廨裡頭。也是長衫士子。濟濟一堂。這些人都擠在中庭,大聲談笑。南洋公學的老師學子,住租界地下台清流,混上海小報的那些筆桿子,都衣冠楚楚的站在這兒。招商局的工友忙著端茶倒水,已經是團團轉足不點地了,這些長衫的爺們兒還嫌茶涼人慢,不時高聲的呵斥幾句。

    眾人交談內容,也總離不開譚嗣同。不過論起這些人身份,是夠不著進到裡間和譚嗣同茶敘送別的。不過能在這兒站站,也算是沾了點清流之氣。恍然就是可以指點江山的在野遺賢,談論愈久,一個個聲氣兒就越發地大了,指使起招商局的工友就越發的頤指氣使。氣得工友一個個都在無人處朝著茶水裡面吐唾沫。

    「***,伺候半天,一個小錢邊子都瞧不著。還以為個個都是中堂大臣呢。這些窮酸,進了堂子龜公王八都不給好臉!」

    議論紛紛當中。就看見一青衫書生走了出來,似乎要招呼什麼人。大傢伙兒嗡的一聲就圍了上去:「林公!復生兄在內,到底還在等什麼?我輩都在等著給復生兄壯行,班生此去,何異登仙?」

    出來的人是在譚嗣同初主筆大清時報,就一路仰慕追隨他的林旭了。他今年不過二十歲,就被這些傢伙叫做林公,一時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大傢伙兒一湊,人人嘴裡那鴉片煙味道湊在一起,更差點將人熏一個跟頭。林銳雙手連擺,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些傢伙。

    也難怪這些傢伙熱衷,實在是朝廷給的異數太大了。一封電報過來,上海道,上海關道兩處,以下級見上司之禮來恭請譚嗣同。光緒親筆的電諭,滿滿都是求才若渴之意。風聲隨即而來,這個年餘前才被遞解出北京的譚嗣同,就要以禮部侍郎銜而入軍機學習行走。更有傳言,要以譚嗣同主持對日撫局!

    徐一凡地官兒已經是升得驚天動地了,但是譚嗣同比他還誇張。徐一凡再升,也是在外任打轉,而譚嗣同就從一白身,一躍而入大清帝國地中樞!

    大家在上海,有出項沒進項,這個時候還不趕緊巴結這位新貴?譚嗣同得到皇帝賞識,又是威震華夏的海東徐帥的義兄,將來如何,誰敢限量?這個時候不巴結,什麼時候巴結?

    看著圍過來的人群一雙雙放光的眼睛,林旭苦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畢竟年輕,架不住這堆爺的左搓右揉,終於開口:「復生兄在給海東徐帥寫信,並不是敢怠慢諸君,信一寫完,復生兄就就道了,各位來送,足感盛情。」

    聽到譚嗣同在給徐一凡寫信,不開眼的還在善頌善禱這哥倆交情好。對當下局面知道點的都趕緊讓開了些。徐一凡和朝廷不是一條道,這稍微有點腦子地都明白。譚嗣同以此等身份,朝廷一召就起,他如果留在兩江,徐一凡還能虧待了他?這等混水,一邊是威震華夷地大帥,一邊是朝廷。夾在中間一個不好就是粉身碎骨。不少有點地位的還微微後悔,他們還要在兩江左近討生活的,這麼大張旗鼓的來送譚嗣同,萬一那位二百五大帥記了仇了怎麼辦?

    畢竟譚嗣同此去,是打了這位大帥的臉!

    外面熱鬧。裡頭卻是安靜。

    上海道和上海關道算是送行的地主,這個時候都在低頭喝茶,一句多話不說。他們就是一傳話的,夾在這當間兒也算為難了。那大帥指顧間就要開府兩江,上海就在他地馬足之下,特別對於官銜全稱是分巡蘇松常太等地兵備道地上海道台來說,徐一凡是他頂真地上司。這個場合,說什麼都是錯。乾脆就當木頭人。

    室內坐著七八個人,都是譚嗣同地至交,多是他要帶到北京去,引見給光緒的人才。大家靜靜坐著,不時交換著眼神。譚嗣同卻伏在案頭,一身白色長衫,奮筆疾書。

    整個內廳,只聽見筆尖掠過宣紙沙沙的低響。不知道過了多久,譚嗣同終於寫完,滿意的擱筆。拍拍手:「來人!」

    在門外伺候的隨從默不作聲的過來。譚嗣同將那信交給他:「拿到電報局發了,發到遼南錦州,徐一凡徐大帥親拆,快去快回吧。」

    隨從正準備要去,座中楊銳站了起來,他也是譚嗣同在上海這段時間的至交。看起來四十出頭地年級,他在張之洞幕府當中混過,官場經驗,在座諸人當中最深。他看著譚嗣同:「復生兄,何必非要去一封信?不聲不響。走了也就完了。和徐帥,將來不是沒有往來,何苦如此呢?」

    譚嗣同一笑還沒有說話,坐在角落一人已經冷笑道:「行大事者,正名為先。顧交情,不在這個上頭!鈍叔兄,兩江幕府也是大有為之地。兄大可留下。」

    此人一口廣東口音。又尖又快,細看其人。卻其貌不揚,膚色黝黑,滿臉的剛愎神色。

    楊銳瞧他一眼,怒道:「康南海,我最瞧不得你這個!就你是聖人,我們是小人?復生兄與海東徐帥義托兄弟,又不是仇敵!復生兄北上,我是最先贊同追隨,輪不到你說話!」

    說話的人是康有為,廣東南海人。論起功名,算是個秋風鈍秀才。學問在廣東一帶,卻是有些名聲。勝在口氣大,敢出狂言。當年譚嗣同被逐出京師,他在廣東就已經去信訂交。譚嗣同主筆上海,他也帶著學生過來追隨。一顆心是極熱切的。在上海也很做了幾篇文章,特別是新學偽勁考,更是聳動一時,人人側目。楊銳對他的評價就是好出狂言者,必有熱衷之心,也無有不敗事者。譚嗣同卻笑著做他們之間的解人,說國事如此,不危言聳聽不足以破此悶局,康南海也是心切國事。

    譚嗣同此次北上,他是鼓動最熱的。更請譚嗣同表明態度,自立旗幟,引一時之潮流。徐一凡不過是一殺伐之才,革故鼎新,還是要靠他們讀書人!名不正,則事不立。如果不表明一個立場態度,別人還以為你是徐一凡派到京城的代表,如何能讓朝廷取信,如何能讓士子歸心,如何能做一番大事業出來?

    看楊銳動了意氣,康有為也挑起眉毛要開口。譚嗣同笑著攔在他們中間:「都是同道中人,有什麼好爭論的?」

    他拍拍手,揮手讓那隨從拿信出去發:「傳清兄,和我沒什麼的。他畢竟還是朝廷地大帥,大家都是想著這個國家好。我信傳清兄,此次去信,也不過是告訴他我此去將不計成敗利鈍,將胸中所學,全部都傾出來。國事如此,再不可鬧什麼意氣,朝廷就算刻薄了傳清兄一點,也不過當初奸臣當道,現在聖君正位,還有什麼看不開地?我請傳清兄京門一晤,放開懷抱,朝廷必然不會忌他的。如果他不去…………也沒什麼,兄弟兩個,各走各的路吧。我相信自己走的,是條正路。現在國家,再也亂不得了!」

    「說得好!」康有為激動地站了起來:「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全在我輩身上!徐一凡,一鷹犬耳,又如何有此才具?能用者則用,不能用者,復生兄正該早早劃清和他立場!到時候保他一個富貴,也算是全兄弟之義了!」

    譚嗣同默默聽完,一振衣袖:「去休去休!此去多難,然則讀聖人書,所為何事?此身不過臭皮囊。丟開便罷!」

    幾個書生一起站起,臉上滿滿都是悲壯神色,大步的就走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白衣勝雪的譚嗣同。

    上海道和上海關道也都起身長揖恭送,抬頭對望一眼,卻都是苦笑。

    公元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二日,譚嗣同應召而起,鼓舟北上。的黃金山炮台上,已經壘起了一處衣冠塚,雖然不過土石堆疊,但自有一種肅然之氣。此衣冠塚,正為招魂設祭。木頭的神座之上,密密麻麻地都是白木牌位。白幡數十,夾道而立。海風吹過,幡動絛揚,更顯哀淒。

    鄧世昌,丁汝昌。劉步蟾。林泰曾,林永升,黃建勳,林履中,楊用霖,左寶貴,周展階…………層列其上,俯視著腳下蒼黑澎湃,永無休止的渤海波濤。俯視著不遠處的金州,俯視著幾千日本殘兵敗將。俯視著他們為之戰鬥,為之身殉的家國江山!

    數百將佐,不論是禁衛軍,還是毅軍地軍官,都站在山下,看著徐一凡一人的小小身影,緩緩向山上走去。二十四門火炮。已經裝填了沒有彈頭的炮彈。安靜放列,等著施放。

    中日已經準備和談。戰事已經結束了。朝廷地褒賞來得很快,徐一凡官位已經無可再升,只有加太子太保銜,賞一等威遠伯爵。李雲縱和楚萬里都保升到了提督頭品頂戴,賞雲騎尉,所有出力官弁,都賞賜有加。

    並讓徐一凡盡速將旅順金州防務交卸給依克唐阿,並移交日人俘虜,盡快南下坐鎮兩江。朝鮮禁衛軍留守官衙及隊伍如何處置,留待再議。

    徐一凡也洒然無甚可眷戀處,盡速辦理移交防務事宜,聯絡船隻,準備南下。走之前,他唯一關心地事情,就是為甲午戰事殉國將士招魂設祭。

    「為什麼只是大帥一個人上去?」一個毅軍副將偷偷的問身邊同僚。

    那同僚明顯是讀了一點書地,也壓低了聲音回答:「封天禪地,什麼時候看過身後跟一大堆人的?你想跟上去?」

    那副將頭搖得跟波浪鼓似地:「我是什麼個玩意兒…………咱們毅軍,死了這麼一大堆人,還得回熱河。依克唐阿都掌奉天了…………記著這些戰死弟兄的,也就大帥一人而已!看吧,看他們還能鬧出什麼笑話!」

    海風勁厲,吹得徐一凡軍服下擺高高揚起,他臉頰已經被吹得冰冷。走到山上,到處猶有戰火的痕跡,衣冠塚旁還有一個焦黑的大坑,那是周展階最後一爆,玉石皆焚的地方。

    我真的來過了?我真的打贏了?舞動的白幡下,徐一凡竟然覺得有點恍惚。頭頂層雲低垂,直逼山頂,天地間,似乎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牌位森然而列,像無數雙眼睛,威嚴的看著他。看著他曾經走過的路,看著他將要走地道路。

    回首四顧,蒼山大海,盡在望中。

    徐一凡走到牌位前面,一個個地看了過去,最後停在了鄧世昌的牌位前面。如果在他的征途當中,誰對他幫助最大,也就鄧世昌一人而已矣。當初在南洋,要不是鄧世昌不顧前程性命,斷然開炮,絕不會有他的今天。

    「正卿兄,我做到啦,沒讓你白死。」

    徐一凡嘴角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容,低聲對那牌位道。

    「可是這路,也不過才走了一半。下面的路,卻不知道是不是你樂意瞧著的了…………反正,我問心無愧。和你,我說實話。我要將此煌煌大清,取而代之!我要將蓋在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身上的腐臭裹屍布,徹底的扯開!我們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這樣一個光輝燦爛地文明,不該承受這未來數十年的屈辱折磨!我戰勝了未來幾十年我們最為凶狠的民族大敵,這條路,我也必將走到底!我知道,你……還有你們,就在天上看著!」

    「也許我會失去很多東西,丟掉許多朋友,還得干許多很齷齪的事情。我***就是一個廢柴小白領,不合時宜,喜歡美女,喜歡偷懶,喜歡犯壞。可是你們在我那個時空,在現在我經歷的這個時空,已經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死了兩次,我如何又能在你們的面前,再停下腳步?」

    「此次一別,再回來地時候,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兒了。等到了我也該鞠躬下台,點燈拔蠟地時候兒,咱們再見吧。到那個時候,我再告訴你,本來這個歷史該是什麼樣的,我們所付出地犧牲,到底改變了什麼!」

    「正卿正卿,魂兮歸來,看看如此河山,看看我們打贏了這場甲午!」

    徐一凡肅然立正行禮,淚落如雨。

    在他腳下,是綿延萬里的河山。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著他小小的身影。二十四門火炮轟然而響,直震入人的心底。

    在徐一凡的頭頂,層雲捲動,似乎有無數英魂在翻騰,在咆哮。已經停了的大雪紛紛而下,在海風狂捲下呼嘯飛舞。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一直保持著立正姿勢的宋慶白髮飄揚,終於艱難的吐出了一句話。

    徐一凡的甲午,謝幕了。

    第四卷完。

    終於將第四卷寫完了,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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