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三卷 在朝鮮 第二十四章 潰局(上)
    色漸漸的深沉了下來,烏雲在夜空當中低低的垂壓著隱的悶雷聲在天空當中滾過。

    朝鮮的雨季,正如期到來。

    漢城街道上面,暴雨前的大風刮得嗚嗚作響,鬼哭狼嚎的。街頭一片黑暗,只有垃圾被捲起。打更防火的人都躲在了街角,整個城市,顯得空蕩蕩而又安安靜靜的。不遠處漢江水也捲起了波濤,在黑暗中反覆拍打著江岸,發出嘩嘩的聲音。

    離景福宮並不是很遠的地方,有一處荒涼的大宅。是原來屬於朝鮮開化黨人一個大臣的產業。甲申事變開化黨慘敗,在大院君的報復中,這位開化黨大臣在亂軍當中死去。宅子也空廢了下來,因為有鬧鬼的傳言,也沒人來佔這裡居住。永遠都是靜悄悄的荒廢在這兒,似乎就從來未曾有人跡存在過一般。因為這種陰森的氣息,大白天裡,偶爾有行人經過,都繞得遠遠兒的,還加快速度快步通過那裡。

    在這個暴雨將來的夜晚裡,這個宅子裡,卻隱隱有響動的聲音傳出來。似乎原來主人的陰魂,藉著大風回家了一般。

    宅子裡面,卻是燈火通明,但是窗戶和破損的地方,都用了黑布遮擋起來,一點亮光也透不出去。屋子裡面滿滿噹噹的都是人,或蹲或坐,每個人都神色緊張,穿著短裝。幾乎沒有人在交談,只是心神不屬的在那裡沉默。

    屋子裡面一點風都透不進來,加上暴雨前的悶熱。還有正堂上面供奉著香案上地煙火。讓裡面空氣顯得分外的混濁,幾乎每個人都大張著嘴吃力地喘息。也不知道是因為空氣不好。還是緊張,有的人滿臉通紅,一副隨時撐不住要暈倒過去的樣子。

    幾百個人,都在靜靜的等待著。

    堂屋後面通道的腳步聲突然響了起來,幾十條漢子刷的一下就站了起來。這些人當中不少人看起來就是向來養尊處優地樣子,都是一張張高麗扁臉小眼睛。穿著短裝都顯著彆扭。有的人腰裡鼓鼓囊囊的,別著的肯定是洋槍短銃之類的武器,有的人手裡還捧著白布包裹的長條形兵刃,指不定就是家傳的寶刀。朝鮮承平日久,武備廢弛,正規軍形同虛設,在漢城腹心之地,卻出現了這麼幾百人秘密集會的武裝集團!

    屋子裡面走出來的人正是金玉均和樸泳孝兩人。金玉均同樣穿著短裝,兩條白布帶交叉纏繞在背後,將袖子牢牢地紮住。整個人殺氣騰騰。眼神銳利得讓人不敢逼視。穿著一條西式的褲子,腰帶上面。一左一右兩桿手槍別在那裡。外面還纏了一條子彈帶!在背後還佩著一把長長地武士刀,這個流亡日本八年,開化黨的中堅骨幹,漢學也有相當造詣的前朝鮮重臣,竟然已經是一副武裝到了牙齒的樣子!

    樸泳孝在他身邊就猥瑣許多了,雖然也穿著短裝。但是還拖著袖子。戴了一頂斗笠壓在眉心上面,似乎是怕別人看到他的臉一樣。走出來的時候兒,腿都微微發抖。

    金玉均地目光向滿屋子的人一掃,啪的就並直了腿。所有人都是一陣騷動,哪怕最為緊張的人都站了起來,其他廂房的人也通過通道,湧向了堂屋,屋子裡面人越擠越多。發出了嗡嗡的響動聲音,有的人擠在前面,看著金玉均的模樣兒。眼淚都要奪眶而出。

    這些都是甲申事變之後,仍然留在朝鮮的開化黨殘餘!

    八年以來。他們大量的投閒置散,甚是還遭到逼迫打擊。要不是閔妃盡力維持,現在估計連在場人數地一半都剩不下來!八年前他們理想破滅,仕途不再,有的人還一貧如洗。等了八年,就等著現在這麼一個報復地機會!

    金玉均沉沉開口,聲音又低又短促,震著每個人的耳膜:「八年了!我們終於等到了今天!清國大軍遠在平壤,已經陷入了東學黨起事的內亂當中。漢城重地,已經完全洞開。我們五百死士,這就是報仇和改變我們母國的最後機會!」

    他猛的一揮手:「大院君挾持大王殿下,國事日非。現在世界一日千里,到處都有開化種族欺壓未開化的種族。我們的近鄰日本帝國,已經毅然維新開化,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面。他們就是我們的榜樣!在大院君統治下,我們居然還要受到弱清的欺壓!弱清現在,也已經處處烽煙,在開化大潮中遠遠落後。我們居然還要看弱清的臉色行事,高麗男兒,難道不覺得是奇恥大辱!」

    他越說越快,聲音雖然還是低沉,但是每個話音,都像是從胸膛裡面爆發出來的一樣!

    「我朝鮮聖土,三千里如畫江山,在歷史上,清國國土的東半部分,都曾經是我高麗民族的國土!白頭山是我們的聖山,黃海渤海是我們的內海。但是千年以降,卻讓現在那些拖著辮子的野蠻人,佔據了我們的領土,竊取了我們的文化,現在還盤踞在我們民族身上,吸血,殺人,掠奪!這樣的日子,我們一天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大院君的奴顏婢膝,我們也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們必須站起來,重建開化黨政府,和日本攜手,奪回屬於我們這個民族的榮光!讓整個東亞大陸,顫抖在我們兩個海洋國家的腳下!

    朝鮮,必須自立自強!」

    他語調顫抖,再也說不下去,眼睛裡面的淚水幾乎隨時都會滴落下來。強忍著轉過身去,衝著供奉的香案。香案前面,掛著的是朝鮮歷史上最為偉大的世宗大王的神像。他拈起香燭,肅然的拜了三下。樸泳孝作為他的副手,慌慌張張的跟著他的動作。

    堂屋中數百人馬,全部都跟著肅然行禮。宅子裡面一片安靜。只有人偶爾哽咽兩聲。

    閃電猛的亮起,透過遮擋窗戶地黑布。讓整個堂屋裡每個人臉色都是一片慘白。金玉

    轉過身來,咬著牙齒下了最後的命令:「明天午時,幟,誅絕國賊!」

    雷聲轟然炸響,從遠到近,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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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在漢城街頭。連成了一片。沒有現代排水系統地古老城市,到處都是污水橫流。天氣已經完全沒有了晴朗時候的暑熱,反而有點濕寒。閃電雷聲,不斷的在城市上空亮起炸響,而大團大團的烏雲,就層層的壓在城市上面。

    這樣的天氣,街頭行人稀少,只是偶爾有幾個戴著斗笠,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地百姓,艱難的涉水而過。

    一輛有著日本公使館徽記的馬車。在一片污水當中穿過。車伕穿著油布雨衣,用力的控馭著顯得煩躁的馬匹。車子後面。還有一隊穿著整齊的日本公使館衛隊。扛著步槍,嘩啦啦的踩起滿地的積水,穿著油布的雨衣,跟在馬車後面。

    馬車上面,還有正式的使節旗幟。日本公使杉村,居然在這麼惡劣地旗幟下。還要奔赴朝鮮王宮去呈遞國書。

    雨越下越打,打得所有暴露在外面的人都睜不開眼睛。隊伍一直來到了景福宮前面,宮門口已經有王室地禮賓官員,渾身濕淋淋的在那裡等候。他手裡的油紙傘早就給大風刮得不成樣子。身邊跟著的迎賓隊伍,一個個都按著帽子,狼狽不堪的在大雨裡面等候,一個個都濕冷到了骨子裡面。這些禮儀人員,估計將杉村睿公使已經罵了一個狗血淋頭。這個天氣不在家裡喝點小酒,過來呈遞什麼國書?

    馬車幾乎到了門口,才被禮賓官兒發現。忙不迭的踩水迎了上來。在暴風雨中扯開嗓子大喊:「公使大人!天氣太壞,李王殿下和閔妃殿下在交泰殿等候!兩位殿下讓小使轉達對公使大人地問候!您實在是辛苦了!」

    那官兒喊得聲嘶力竭。狂風夾著冰冷的雨水直往嘴巴裡灌,實在是狼狽到了極點。馬車停在景福宮門口,車伕跳下車來打開側門。就見杉村睿裹著西洋式的風雨衣跳了下來,一下濺起了好大的水花。他也戴著禮帽,壓得低低的直到眉心,加上風雨衣豎起的領子,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暴雨實在太大,才一下車,他幾乎立刻就被淋得透濕。他卻不管不顧,回頭對著跟上來的那隊衛兵大聲命令了一句什麼。那些衛士頓時就先跑到宮牆滴水簷下站著。有意無意的夾住了景福宮的大門。門口地朝鮮王宮護衛,這個時候誰還在露天站著,日本公使衛隊的舉動,他們看都懶得看一下。

    杉村看自己衛士就位,才猛地一擺手,跟著禮賓官趟水朝宮內直行而去。幾個轉折就已經來到了交泰殿前的長廊之前。幾個盛裝朝鮮宮女早就在那裡等候。其中一個手裡捧著一件又輕又軟的斗篷,還有一個蹲在地上,托著一雙軟底宮鞋。杉村睿大搖大擺的甩掉了風雨衣,還上乾爽的斗篷,又換上鞋子。在一邊等候的那個禮賓官忙不迭的又是一呵腰,頭前領路。

    而杉村,只是面沉如水。一路行來,一路打量著這座有著幾百年歷史的王宮,似乎像是他才是第一次來一般。

    雨幕沉沉的將宮室內的建築遮擋住,模模糊糊的。雨水敲打在銅做的飛簷獸吻之上,發出密集而又清脆的聲音。這個小國,遠離世界的中心那麼多年,這座王宮也安靜了這麼多年…………但是隨著日本在海上的崛起,這座王宮的主人,必須要為日本帝國的利益服務!

    杉村在漢城十年經營,似乎就是等著此刻。

    交泰殿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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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景福宮是朝鮮王族統治的象徵,那麼真正負擔起朝鮮統治任務的。卻是朝鮮議政大臣大院君的官邸。

    興宣大院君李是應這個時候才準備午睡呢。一場大雨,澆熄了暑熱。甚至讓怕冷地老人覺著有些寒意。身邊的侍妾有點眼色,趕緊讓下女給李是應地臥榻加了一床褥子。又服侍他喝了一點調理過後的參湯。才扶著他準備入睡。

    大院君府邸的佔地,比景福宮也小不到哪裡去了。要直到,現在朝鮮李王殿下,還是大院君殿下嫡親的二兒子!李王殿下十二歲即位,就一直是老頭子幫他打理朝政大小事務。沒想到兒子娶的那個媳婦兒卻大大的不省心。是個女人還有那麼大地權力慾望!非要和老爺子爭奪朝鮮實際的統治大權!

    這十幾年來,大院君殿下和閔妃明爭暗鬥可真是不在少數。撕破臉兩方面勢力大打出手也頗有幾次。午事變。藉著舊軍動亂,李是應在當時慶軍和袁世凱的支持下,一舉壓倒了閔妃的勢力,奪得了議政大臣的位置。他這個人有點認死理。別的國家再強,離朝鮮還是有點兒遠,清國再不成氣候,對於朝鮮也是龐然大物,而且就在身邊。為了保住權位,不抱著清國大腿,還捨近求遠了?

    甲申政變。閔妃一舉發力,不僅殺了舊黨不少中堅骨幹。還把老爺子給囚禁了起來!多虧老爺子腿腳利索,居然逃跑了出來,一頭就撞進慶軍軍營裡面。開化黨政府才建立幾天,就在清國軍隊的洋槍之下煙消雲散。那次政變更堅定了大院君的信心。抱著大清的粗腿,可保一輩子平安!不然那些洋槍打響,可不是好玩兒的!

    從甲申政變翻身之後。受了驚嚇地老爺子也曾經大發淫威,又抓又殺了開化黨不少人。矛頭還直指閔妃而去,但是卻被自己那個糊塗軟弱的二兒子硬保了下來。當時老爺子也納悶著,自己這個一向沒主意地兒子,到底是真糊塗呢?

    糊塗?怎麼連權力平衡這一套也會了?

    閔妃雖然未倒,但是勢力大衰。閔妃也老實了許多,甲申之後幾年,老爺子算是過得舒心了。當年的銳氣也少了許多。就想有生之年,就這麼富貴尊榮下去算啦。自己死了之後,管他朝鮮還是什麼模樣呢。外面世界變化太快。已經不是他這個老頭子所能理解,也是所能應付的了。

    這個閒適的午後。侍妾將他午睡的東西都安排好了之後。老爺子不知道為什麼,卻絲毫睡意都沒有了,站在臥室的庭院前,披著一件斗篷,裡面就是睡衣。摸著長長地白鬍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雨水嘩啦啦的在他面前滴水簷上落下,織成了一道雨牆。庭院裡的景色,都變得模模糊糊的。

    朝鮮的未來,就像這雨中世界一樣,遠處就看不清楚了呀…………

    這個世界要是還和以前一樣多好?西洋那些白鬼只是嚇小孩子的鬼怪故事,遠在天邊。而日本就是小小的倭國,守在他們的島子上面閉關鎖國。旁邊只有一個也不大管朝鮮內部事務的宗主國,每年朝貢兩次就糊弄過去了…………其他時候,就是這樣一成不變的過日子。

    可是,現在海洋上面,飄動地是那些白鬼鐵甲兵船的煙氣,日本也是開始維新,越來越咄咄逼人,流著口水盯著朝鮮這塊登上大陸地跳板。而那個一直作為依靠的宗主國,卻越來越虛弱…………

    老頭子只是沉默不語。一時竟然想得癡了。背後腳步聲輕輕響起,侍妾的聲音怯生生的響起:「老爺…………」

    大院君心思飄得很遠,隨口就吩咐:「這些天,平壤那裡怎麼樣了?那裡的清軍,到底什麼時候打算撤走?他們在那兒,總是不安穩。鬧得那麼厲害,日本人也有話說……別看他們現在安靜,還說不定在打什麼主意呢……派人聯絡注意一下,看看日本公使館方面,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太安靜了,都有點像甲申年的那些日子……」

    侍妾的聲音有些不解:「老爺,您說什麼?」

    大院君回頭一看,只看見比自己小四十多歲的侍妾正眨巴著眼睛看著他。他自失的一笑,輕輕摸了一下侍妾年輕光潔的臉蛋兒:「走,睡覺睡覺!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這麼大的雨,躺在床上,聽聽雨聲,不比什麼都強?」

    侍妾一笑,伸手就去扶老爺子。兩人才轉過身子來,就聽見外面突然隱隱傳來一陣聲音。側耳聽聽,又什麼都沒有了。

    老頭子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疑神疑鬼!」正準備又舉步,突然辟啪一聲聲音,從遠處傳來,再清晰也沒有了。緊接著,就是一連串像是鞭炮炸響的辟啪聲音,除了這些,喊殺的聲音,也同時響起!

    這聲音在正門,在側門,在後門方向,都響了起來。整個宅邸,似乎就被團團圍住!宅邸侍衛鬼哭狼嚎一般的驚惶慘叫,女眷下人的哭喊聲音都同時響了起來。整個雨幕似乎都被攪動。在這一切之外,還有一個混雜在一起的聲音越來越響,將整個宅邸包圍!

    「誅絕國賊!誅絕國賊!開化朝鮮!」

    這個聲音,在八年前他就曾經聽過,那一次,也整個席捲了景福宮!

    三個字電閃一般的掠過了大院君的腦海,他身子一抖,又站穩了。身邊侍妾早就給嚇得腿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開化黨!

    為什麼開化黨會出現,他們怎麼出現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極度的恐懼,讓老頭子捏著拳頭就大喊了起來:「衛兵!衛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喊殺的聲音越來越響,到了最後,已經是狂暴的潮流,撞門的聲音也頻頻傳來。守在院子各處,戴著斗笠的衛兵們象被捅了老巢的蜜蜂一樣,亂哄哄的向門口湧去。有的人衣衫不整,有的人手無寸鐵。但是更多的人卻向內院逃進來,都是下人使女。每個人都喪魂落魄的,有的人身上還血跡淋漓,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大院君已經跑出了自己臥房院子,身邊已經簇擁了十幾個衛兵,不知道誰塞了一把單發的手銃給他。大院君驚慌失措的握著手鐃,先是朝大門口奔去,漢城多少還有點駐軍,而且還有一個清國的欽差大臣在,只要能找到清人,也許就安全了!

    這個時候他腦海裡面只有這麼一個念頭。但是才出內院,迎面就是啪啪的一陣洋槍打過來,對面洋槍發射升騰起的白煙一片。正在朝後跑的,守在大院君身邊的衛士們倒下了好幾個。慌亂中大院君只是朝對面看了一眼,就只看見外院的大門已經被撞開,一群頭上紮著白布條的壯漢們正朝他這個方向湧來。地上雨裡,到處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有的人受傷了,還在雨裡拚命爬。血水橫流,到處都是猩紅一片,局面已經喧囂混亂到了極點。

    子彈還嗖嗖的在他身邊掠過,大院君卻已經傻了一般,握著手銃僵在那裡。還是一個衛士小軍官反應得快一些,帶著幾個人架起大院君就走:「殿下,翻牆出去,我們去找清國欽差!」

    大院君已經沒了反應,雨水已經將他淋得透濕,鬍子頭髮亂成一團,還遏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到底,究竟,這滿坑滿谷的開化黨暴徒,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麼一個安靜的午後,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景福宮那裡,又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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