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我人生理想的誕生之地,我夢破心碎的地方,我無數次在夜闌人靜的黑夜想她想得痛徹心扉的故鄉。最初的那兩年多,我被劉澤明張引他們整成清潔工,實在是沒有臉面回來,後來當上了董事辦副主任,雖然際遇大有改觀,還是沒有回來。北京就像我心底深處的一個雷區,輕易不敢觸碰。這幾年,我只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我媽打個電話。至於我爸,蔚渝走了之後的那個暑假,我獨自一人去青海找魚販子,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我也從來沒有原諒過他。我曾經想過,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我是開著那輛奔馳回家的。我家在海澱部隊大院扎堆的太平路,我媽以前是部隊文工團的,我爸是解放軍總後勤部營房部的幹部,我們家的這個部隊大院就是總後勤營房大院。大院門口還有戰士值班,我四年沒有回來了,新來的戰士禮貌地讓我填寫了拜訪人員登記,我填了我媽的名字安若蘭,這讓我感到既好笑又難過。暮色四合,天色漸暗,我開著車子緩緩駛進大院,前面是個有假山的水池,水池的後面是大院食堂,食堂往東是一個大花圃,裡面種著一大片的銀杏和青松。這兒的每一棵樹我都認識、樹上的每一個枝杈、每一片葉子我都熟悉,這裡曾經是我和魚販子的天下。夏日君臨,樹木越加高大青翠,那些在樹林裡追逐打鬧的孩子,每一個的臉上都有無憂無慮的笑容,一如當年的我們,但願他們永遠都不要長大,永遠不必瞭解**世界的蠅營狗苟。再往前開有一個五人制的足球場,四年前我離開的時候還是泥地的,現在已經鋪上了塑膠草坪,過去的二十幾年裡,我一直統治著這塊場地,高二的時候,我們總後勤院對航天院的比賽,我和魚販子聯手把航天院的孩子羞辱得再也不敢到我們的場地來搶場子,那場比賽我進了11個球,魚販子也進了仨,在不少營房大院的孩子眼裡,我是他們的英雄,我是這裡的傳奇。再往前,是兩個臉在一起的籃球場,當年我們在這裡投籃,投不進的要蹲在籃筐底下,被贏了的用籃球投在籃板上反彈回來砸在屁股或者是腦袋上,我從來沒有蹲過在籃筐底下,每次總是把童年時代的那些小夥伴砸得哇哇大叫,我和魚販子則站在中圈的罰球線上哈哈大笑。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那個曾經叱吒球場、無所不能的少年如今的鬢間也有了零星的白髮。
來到家屬區,我剛想把車開進泊車位,看到一個白髮蒼蒼、腳步遲緩、面無表情的中年女人提著一藍菜從後面的部隊菜場裡走過來,我心中驀地湧上一股難言的酸楚,連忙熄了火跳下車,「媽」,我快步走了上去。
我媽整個人怔住了,像個蠟像似的定定地望著我,我接過她手中的菜籃。
我媽眼圈兒一紅,「瑞瑞,瑞瑞你終於回來了。你怎麼不給媽打電話?」
「媽,我想給你一個意外驚然喜。」我知道,不論我什麼時候回來,我媽都會在這裡等著我;哪怕滄海桑田世事巨變,她慈愛的目光永不會變;哪怕我已經長得又高又大,在我媽眼裡,永遠是那個拽著他衣角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小男孩。
曲麗媛也從車裡下來了,巧笑倩兮地走過來挽住我胳膊,羞答答地喊了一聲:「阿姨。」我媽望望曲麗媛,又看看我,神色歡喜,眼淚突然就嘩地掉了下來。曲麗媛掏出紙巾給她擦掉,我媽說了聲謝謝,自己把紙巾接了過去,我說:「她叫曲麗媛,是我…是我公司的同事。」
我把菜籃子交給曲麗媛,把車泊好,從車裡提了大大小小十幾包東西出來,車裡還有一大堆,熟食、奶粉、飲料、保健品、衣服鞋帽,應有盡有,我只有兩隻手又不是千手觀音一下子可拿不完,都怪曲麗媛這個調皮。我說不用買這麼多東西的,買多了吃不完用不上浪費,她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恨不得把人家家樂福整個給搬空。
我媽見我拿這麼多東西,朝樓上喊了一聲:「老五,快下來,兒子回來了,瑞瑞回來了。」我爸上面有四個兄弟,他排行第五,所以我媽叫他老五。不少鄰居都從窗戶裡探出頭來,一樓的莫叔和蔣姨都從屋裡跑了出來,圍著我們,確切來說主要是圍著曲麗媛在嘖嘖稱讚,一個勁地說這姑娘長得好,直把曲麗媛誇成了下凡的天仙,連她這麼厚臉皮的人都有點招架不住了,不一會出來的鄰居越來越多了,都圍著曲麗媛當起戶籍警來。這都怪我當年名頭太響,粉絲太多,影響太大。
我的內心被巨大的虛榮佔據了。衣錦還鄉大概是每一個在外漂泊的遊子都無法拒絕的終極夢想,這四年來,我在外面吃苦遭罪,流血流汗,換來的就是眼前的這一刻。
我拎著一大堆東西,像是在開新聞發佈會,不一會我爸風風火火地從樓上跑下來,突然間見到我,似乎想衝上來跟我擁抱,但見我一下子緊繃起來的臉和瞬間冰冷下來的聲音,張開的雙臂慢慢垂了下來,曲麗媛踮起腳用高跟鞋鞋尖給了我一下,左一句右一句地喊伯伯,把我爸搞得滿頭霧水。
我爸望著曲麗媛問我媽:「這是?」我冷冷地說:「我公司領導,曲總。」蔣姨橫我一眼,笑嘻嘻地對我爸說:「老路,這還用問,你們家媳婦。」我爸高興得語無倫次口齒不清,怕是當年見著毛主席也沒這麼激動。我別過臉去當沒看見,曲麗媛表面上笑靨如花,手臂一彎,手指在我背上一陣猛掐,下手忒也狠毒。
曲麗媛,我爸,我媽,莫叔,蔣姨還有我六個人才把車裡的那些東西拿完。我家住二樓,莫叔和蔣姨就住我們家樓下,他們在門前的空地上種著葡萄,砌了個池子養魚,從小到大沒少被我糟蹋,他們走的時候我媽硬塞了好幾大袋的什麼黃金搭檔白金伴侶給鑽石老伴給他們,曲麗媛叔叔阿姨慢走地一通蜜語炮轟,把莫叔蔣姨甜得暈頭轉向,歡天喜地地走了,連我爸這個以脾氣臭架子大聞名遐邇的糟老頭子也被她輕而易舉地拿下了。曲麗媛就像一座資源豐富的礦藏,她身上蘊藏著許多有待開採的寶物,總是能給我帶來意外的驚喜,今天我意外的發現了她有做我黨地下工作者的潛質,特別擅長打入敵人內部。
我媽馬上在廚房裡忙活開了,曲麗媛也假模假式地挽起袖子鑽進了廚房,我媽見她那雙手白嫩得跟豆腐似的,哪裡是做這種活的人,就連忙把她推了出來,她跑到我房間裡調皮了一下又跑了過去,胡攪蠻纏,非要給我媽幫忙,我媽只好安排她做一些拌黃瓜、擦砧板、洗蔬菜的簡單活計讓她做,連刀子都不敢讓她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