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30年,南渡苟安的宋高宗趙構返越,按照「紹(承繼)祚(國統)中興」的意思,把越州改稱為紹興府,這就是紹興地名的來由。紹興土地肥沃,氣候溫和,物產豐富,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悠久的歷史文化名城。從古代越國到晚清的兩千多年時間裡,紹興人才輩出:越王勾踐和他的謀士文種、范蠡、東漢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和學者嚴子陵,魏晉南北朝的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和詩人謝靈運,唐代詩人賀知章,北宋詩人陸游,明清書畫家徐渭、任伯年,散文家張岱、理學家宗周……葉蓓說,他們都只是歷史長河中的匆匆過客,終將腐朽,淹沒於時間的塵埃之中,真正令這個城市不朽的只有一個人,魯迅。她說,在過去的幾年裡,她一遍遍地翻看魯迅先生的文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故鄉》、《社戲》、《祝福》,那些充溢著蓬勃的生命力、意蘊深厚的文章,如同人生長途中一袋怎麼也咀嚼不完的乾糧,每一次閱讀,都讓她齒頰留香、如飲醇醪。正是魯迅先生的文章,幫她度過了一生之中最黑暗的那段時光,這些年來,她一直想到紹興來看看,她覺得,不親自到紹興,是很難領略魯迅筆下的風土人情的。這次來,就當是還一個心願。
這是個雨絲淅瀝、霧氣迷濛的夏日,在魯迅故居門前那條蜿蜒狹窄的小河前,我和葉蓓走在最前面,曲麗媛、吳亦詩在逗小月月,位居中段,老胡騾子他們掉在隊伍的最後。
葉蓓說有話要問我,我惴惴不安地陪她沿著蜿蜒的河堤走了很長一段路,她只是低頭思忖,我撐著的雨傘打濕了她半邊胳膊她似乎也沒察覺到,一句話也沒說。我天性愚笨,遠不及泡妞無師自通的老胡,她不開口,我只好也陪著她沉默地走路。過了差不多有半個世紀之久,葉蓓終於打破了緘默,「我第一次在機場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面善。」這句話不但活像電影台詞,更有點沒來由的傷感。
「不是吧,難道我長得很像張國榮陳道明?」
她說:「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對你感到好奇。麗媛有沒有對你說過,你身上有一種東西很動人?」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恭維使我,心下大喜,就憑這句話,我決定在她和老胡發紅色罰款單的時候給他們封個大禮,但仍裝得若無其事地說:「什麼東西?能不能賣錢的?」
「你像《與狼共舞》裡的那個凱文科斯特納,能讓人很自然地聯想起茫茫的沙漠、草原、戈壁,還有皚皚的雪山,茂密的森林,這種感覺很特別。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樣,心裡有著抹不掉的過去。」
我說:「你們學文科的女孩可真能侃啊,那天我只不過是沒睡好、臉色發青而已。」
她幽幽地說:「我是一個快三歲的孩子的媽媽了,我是個快要老去的女人,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了。我會看一點相,你嘴唇厚,鼻樑直,心地質樸。胡庸偉薄唇,鼻翼有稜,額角崢嶸,相書上說,這樣的人大都天性涼薄,生性殘忍。」
我猛然一驚,心想,她該不會是想對我說,她不能原諒老胡,讓我們別浪費時間吧?我說:「不對,老胡是典型的西北漢子,為人豪爽又大方,這幾年,我們吃喝他的,沒有十萬也有八萬。我們這群人裡,就數他最有錢,我們其它人都是掙一點死工資,而他管銷售,有時一個月的提成就好幾萬,每次發了獎金,至少有一半都被我們打了牙祭。」
「那是對朋友。對感情,他總是得隴望蜀,覺得下一個會更好,從來也不會珍惜已經擁有的。」
「這幾年來,老胡後悔得腸子都悔青了。經過這麼長時間、這麼多事,他早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浪子了,他對你是真的。這幾年來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臉上有溫柔的悲慼,「愛上一個人只需要一秒鐘,忘記一個人卻要用一生的時間。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是怎麼過的?我不是一個喜歡自怨自艾的人,最初的時候,我想把他忘掉,重新開始,我試圖把自己交給一段新的感情和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卻發現,那一切只不過是我的癡心幻想,不管我怎麼努力,那些曾經的時光就像在我心裡生根發芽了一般。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失敗了,我這一輩子都逃不出他的魔爪。」
葉蓓是那種浪漫徹骨的女人,她從一生下來就開始癡癡地期盼那個能讓她奮不顧身的男人,遇上了便愛得至死不渝。在她最美好的年華,她和老胡共同經歷的那段最好的時光,就像一個開滿鮮花的沼澤,淹沒了她整個的青春,她從此再也無力自拔。我不是一個特別擅長表達的人,然而我明白葉蓓的意思,她之所以不敢答應老胡,是因為她知道老胡天性風流,她沒有把握能讓老胡從此只守著她一個女人,不再去沾花惹草,她再也無法承受生命中的那些背叛和傷害之輕。
我望著細雨綿綿的天空,把傘往葉蓓那邊挪了挪,寬慰她說:「前兩年我在公司的圖書館裡看過一本書,霍金的《時間簡史》,我一直記得裡面說過的一段話,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它可以摧毀任何東西。過了這麼多年,時間不但沒有摧毀你們之間的感情,反而讓它更濃烈更深刻,它只是把一些原本與你們不相干的人和事過濾掉了。老胡已經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如果沒有想清楚,他不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請求你的原諒。給他一個機會,也當給月月和你自己一個機會。」
微雨在我舉著的雨傘邊緣絲絲縷縷地飄了進來,落在在葉蓓柔弱的肩頭,她的步伐像一隻歸巢的天鵝般舒展徐緩,眼神幽遠笑容恬靜,臉上的美麗是那種經過歲月磨礪才有的婉轉馥郁。我們又走了很久,她一直沒說話。
雨點飄零,落滿了整個城市。
葉蓓不經意間抬起頭,看見我只顧把傘往她那邊移,我大半邊身子都濕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挪過去一點,一會淋感冒了,麗媛妹子可要唯我是問了。」
我笑說:「淋點雨好,負離子豐富,對身體有好處。」
「對了,說說你吧,說說你和麗媛。說真的,我和麗媛認識才三天,就好像認識了一輩子一樣,我在心裡面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她那麼漂亮,又那麼可愛,多招人喜歡啊。」
我像鬼佬一樣把手一攤,拉長了臉,「完了完了,你上當了。錯覺,那完全是錯覺。我跟你說,她這個小魔女,別的本事沒有,最擅長的就是博取同情騙取人心了。她可沒你想像的那麼好,又驕橫又任性,無法無天,更加上,那個那個什麼白鶴難填?」
葉蓓莞爾一笑,「慾壑難填。」
「哦,對對對,就是慾壑難填,她想要的東西都成千上萬,典型的敗家女,並且今天要一個,明天要一個,誰被她攤上,遲早要被她搞得傾家蕩產。」
「如果她現在離開你,你捨得嗎?」
「捨得,怎麼不捨得,多省事兒啊,還可以給我省不少銀子。」
「你就是嘴硬,心裡卻不知道有多喜歡她。要是半天見不到她,我看你不牽腸掛肚得跟什麼似的才怪。」
我作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擺擺手說:「那不會,我怎麼是這種人,男人嘛,事業要緊,事業要緊。」
葉蓓嘴角含笑,「連殉情的打算都做好了,還把十萬塊錢當成冥紙一樣撒進山谷裡,麗媛什麼都跟我說了,你就別裝了。」
我頓時感到大窘,面紅耳赤的,心想這麼糗的事都被她知道了,老夫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啊?
葉蓓見我不說話,說:「像你這麼癡情的男人,真是少見。換了是胡庸偉,他就未必有這個決心和勇氣。麗媛是個好女孩,純淨得就像一塊水晶,一點雜質都沒有,雖然有點小脾氣,但我覺得都很可愛,在大根大節上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可要好好對她,要不我這個做姐姐的第一個就不過放過你。」
我忽然覺得葉蓓很厲害,她那雙火眼金睛,對一切都洞若觀火,就像我的剋星一樣,在她面前,我那點小把戲完全無效,萬萬不是她對手,再和她走下去,我怕自己要被她徹底收服了。所謂一物降一物,看來只有老胡才能對付得了她。幸好這時有個人從後面一陣風似的跑過來,用一雙纖細滑膩的蘭花小手摀住我的雙眼,在我頸脖處吐氣如蘭:「大色魔,猜猜我是誰?」
我扭身抓住嬌憨動人的曲麗媛,把推到葉蓓的跟前,把傘遞給她說:「你們倆聊,我,我去找老胡要煙。」
傘被葉蓓接了過去,曲麗媛杏目圓睜,叉著小蠻腰作河東獅吼狀:「不許抽煙,以後再抽,一根罰一百!」
我且戰且退,回了一句:「一百就一百,誰怕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