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夏,陽光明媚,氣候溫潤,屎霸難得出差一次,脖子上不用再勒著那條黑曼巴似的領帶,光腳穿了一雙白皮鞋,身上一套夏威夷風情的沙灘服,頭上戴一頂白紗帽,鼻子上還擱了一副金邊的眼鏡蛇墨鏡,手裡還拿著一個煙斗,龍驤虎步,顧盼生輝,像個賣鹹魚起家的暴發戶,我和老胡騾子看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上了飛機,我和老胡、騾子坐在前排,屎霸一個人坐在後排。屎霸不愧為淫賤家族的成員,在飛機上一逮住機會就用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對一名籍貫山東的空姐狂轟濫炸,一會要可樂,一會要咖啡,一會要椰汁,不到一個小時,除了山東空姐的安全期不便探聽,把人家的電話住址都要到了。還好這是國內航班,時間短了點,要是國際航班,估計一下飛機屎霸就直接把空姐帶去開房了。
老胡一路上只是靜望著窗外,眼中滿是惆悵,猶如我身體正中那個多年仍未癒合的創口,完沒有半點往昔那種縱橫捭闔豪氣干雲的神采,我知道他一定是觸景生情,想起了葉蓓。
騾子想活躍一下氣氛,用胳膊肘捅捅老胡,說,哎,有妞不泡,這不像你的風格啊,想什麼呢?
老胡轉過頭來,悵然地說,我想起了一首老歌,《那麼遠,這麼近》裡哥哥的一段獨白:我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望著窗外飛過的幾十個小鎮、幾千里土地、幾千萬個人,我懷疑,我們人生裡唯一可以相遇的機會,已經錯過了。騾子,你明白什麼叫愛無能嗎?我可以跟很多女人上床,但是卻沒有辦法再愛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就像是身體裡分泌愛情那種物質的機能已經徹底壞死。他忽然話鋒一轉,說,騾子,你覺不覺得瑞子從貴州回來之後變得跟從前有點不一樣?
我頓感大窘,結結巴巴地說別,啊?沒有啊,有什麼不一樣?
屎霸在後面扔了一句過來,老胡愛無能,他性無能了。
我回頭向屎霸怒目而視。
騾子也回過頭,呵呵笑道,下機之後屎霸你洗乾淨屁股,路兄會讓你知道什麼叫性超人。
我皺著眉頭搖了搖頭,說,我又不是掏糞工人王進喜,我對他沒興趣。
老胡笑了笑,沒有再說話,望著機艙外的雲山蒼蒼,江水泱泱,神色落寞。
下機之前,屎霸已經和山東空姐約好今晚吃過晚飯後去衡山路泡吧。騾子不禁喟然長歎,只要臉皮厚,就是雙棲動物泡起美眉來也有如探囊取物啊。
天空纖塵不染,西南方向亂紅紛飛,飛機像只披著五彩霞衣的大鳥降落在虹橋機場。
取了行李之後,我們一行四人向機場出口走去。屎霸戴著墨鏡,口中叼著煙斗,高視闊步器宇軒昂地走在前面,騾子嚼著口香糖,耳中塞著ipo播放器,邊走邊哼哼哈嘿雙截棍,還手舞足蹈的,我和老胡一人拖著兩個行李箱,尾隨在後。
我對老胡說,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喜歡那個發音含混、吐字不清的周傑倫啊,在我聽來簡直是活受罪,我們是不是落伍了,跟不上時代潮流了?我見沒人應答,側眼一斜,老胡不在身邊。我停下來回頭一望,只見老胡站在我身後七八米的地方,像個木雕般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右前方貴賓廳的入口,雙目紅潤,泫淚欲滴,令我十分意外。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見貴賓廳門口一個穿著黑色機場管理制服的女子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正緩步朝我們這邊走來。那女子身材頎長,面如璞玉,高貴美麗有若一朵初放的玉蘭。突然,那女子停住了腳步,嘴巴微張,雙眼放光,隨即像被一口巨浪打過似的身子一顫,眼中頓時淚如泉湧。
她旁邊的那個小男孩剃了個西瓜太郎的鍋蓋頭,小臉蛋紅嘟嘟的,穿著西服紮著領結背著小書包,十分可愛。小男孩搖搖她的手仰頭問,媽媽,你怎麼了?媽媽你哭了,媽媽你為什麼哭?
小男孩見他媽媽沒反應,看到站在他們面前的老胡,於是放開她手,逕直朝老胡走去,撅著小嘴模仿大人的口吻對老胡說,喂,你怎麼把我媽媽弄哭了?你快去給她道歉。
老胡蹲了下來,溫聲說,好,你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叔叔就去給你媽媽道歉。
小男孩說,我叫葉古月,媽媽叫我月月。忽然,小男孩朝老胡一瞪,說,我想起來了,你是個壞蛋,我家櫃子有的你照片,媽媽每次看你的照片都會哭,我問媽媽照片裡的人是誰,媽媽說是那一個騙子,一個壞蛋。
老胡的淚水刷地流了出來,他雙手緊緊抓住小男孩的手臂,聲音嘶啞地說,你叫葉古月,你跟媽媽姓,古代的古,月亮的月,對不對?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小男孩被眼前這頭涕淚直流、面目扭曲、高大魁梧如猩猩的男人給嚇到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直嚷著要媽媽。老胡這才察覺到自己失態,鬆開了手,小男孩轉身哭著向媽媽跑去。那女子一把抱起小男孩,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拍著他背說,月月乖,月月別怕,月月說過要做個勇敢的男子漢,保護媽媽的。
老胡走過去淚眼汪汪地對那女子說,葉蓓,你,好嗎?這孩子……
那女子轉過身去,緊咬著雙唇,低低地說,對不起,先生,你認錯人了。
老胡說,葉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原諒我,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你告訴我,這孩子是不是我的?
那女子轉過頭來哽咽著說,對不起,先生,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請讓開。說完,抱著小孩要往大堂門口走去。
老胡抓住那女子的胳膊,聲淚俱下地說,這孩子叫古月,是因為我姓胡,對不對?
那女子說,先生,你聽錯了,他叫黎霄雲,不叫葉古月。
老胡說,你騙不了我,這是月月剛才親口對我說的,童言無忌,小孩是不會說謊的。月月,月月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這時,一個大腹便便、頭髮梳得油光賊亮的中年男人推開機場出口的玻璃門,快步向老胡他們走去。我和屎霸、騾子見狀也趕緊走了過去。
發福男來到他們跟前,見老胡和那女子在拉拉扯扯糾纏不清,對老胡吼了一句,喂,你幹什麼,放手。
老胡對來人視若無睹,於他所說的充耳不聞,仍抓住那女子的手臂,不依不饒地說,葉蓓,我知道你恨我,我同樣恨我自己,這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後悔自己所犯下的錯,可是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賣,這都是我自找的。我求求你,告訴我真相。
發福男的見老胡把那女的搞得淚流滿襟,小孩哇哇大哭,還像個瘋子一樣抓著女子的手臂不放,一怒之下抓住老胡衣領,一拳打在他臉上,老胡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我一個箭步衝上前擋住發福男,那傢伙看樣子不是個腰纏萬貫的老闆就是個腦滿腸肥的貪官,沒想到身受這麼靈活,一腳朝我腹部直踹過來。總算我久經戰陣,反應奇快,本能的一側身,避開了他那只尖頭皮鞋狠命的一踹,順勢抓住他的腳一拉,伸腳一絆,那人馬上摔倒在地,我趁機揪住他的領帶把他按在地上,揮拳作勢要打。
那女子驚呼一聲,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老胡在我背後喊,瑞子,別打!
我與那賤男互相對視,釘碰釘出火星,濺得一地都是。我緩緩鬆開那賤男的領帶,他還不服氣地望著我,似乎想真刀真槍地跟我再來一場。
我和騾子去把老胡扶了起來,賤男從女子手中接過小孩,朝我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和那女子快步走出了候機大廳,上了一輛奧迪A8。車子發動,很快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
西天淒艷,殘陽如血。我們拉著行李走出虹橋機場,慘白的天空上掛著一道窄窄斜斜的紅霞,彷彿一個正在汩汩流血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