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流來到美使館門前,遊行隊伍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來,很快就擠得水洩不通,揮旗的,吶喊的,吹哨的,搞得跟看奧運一樣。有一位估計是中央美院的兄台,對著美使館的鐵門三筆兩劃就用粉筆在地上畫了面美國國旗,一左一右是克林頓和奧爾布賴特,然後大義凜然地掏出老二,捨我其誰地向美國國旗撒尿,差點就澆出一幅美國地圖出來,看得我們瞠目結舌。
一會兒,一個戴眼鏡的禿頂美國老頭跑出來,手中拿著一份文書,開始高聲宣讀。他讀一句,旁邊的一個漂亮小妞就跟著翻譯一句。現場人多聲雜,我們又離得遠,什麼都聽不見。
我前面的一個壯漢回過頭來對我說,同學,你的礦泉水還喝不喝?這壯漢也不等我表態,就從我手中拿走礦泉水,嘴裡罵罵咧咧的嚷了一句,操你媽的,少跟老子在這假仁假義!罵完把礦泉水瓶當手雷奮力扔了出去,啪的一聲砸在美國大使前面一米不到的空地上,大伙轟然說好。我連忙把睡袍女孩的礦泉水也遞給他,說,哥們,這還有一瓶。惟恐天下不亂。
那人接了瓶子,二話不說,嗖的一聲又扔了過去,險些擊中美國大使的禿頭,把那文質彬彬的大使給嚇壞了。旁邊的人群受了這位兄台的啟發,紛紛開始練習扔手雷,美國大使所站的空地像下雨般空降了許多礦泉水瓶。其中有一個手雷別出心裁,是用一隻乳罩兜著一個麥當勞的漢堡當作滴血子扔過去的,令我肅然起敬,真想找這位為中國人民的和平事業作出了巨大犧牲的女同學簽名合影,可惜觀察了半天也沒發現哪個女生凸點。這等架勢,美國大使哪招架得住啊,只好灰頭土臉地逃了回去,只剩下那個小妞翻譯在一個勁地索裡索裡。
看到事態有點失控了,一群防暴警察不知從哪個旮旯突然冒了出來,拿著盾牌圍成一列,把人群往外推。我緊拽著睡袍女孩,在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礡走泥丸的人群裡狼奔豕突,累得汗直彪的才從肉堆裡突圍而出。
我和睡袍女孩瞎逛一通,又回到了發礦泉水的地方,我倆喊得嗓子冒煙身上著火,正好再次國貨。我喝完水,一抬眼正好看見老楊、魚販子、貓佬和老妖在對面馬路上,我喊了一聲老楊,對睡袍女孩說,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和我兄弟。
睡袍女孩朝對面揮手,大聲跟他們打招呼,你們好!
老楊他們聽見了,紛紛大喊,美眉你好!
我拉著睡袍女孩擠過人群,與眾人匯合。
我說,魚販子,你不是回家了嗎,怎麼也來了?
老楊說,我剛給他打電話叫他出來的。小瑞子,這位同學怎麼稱呼,你給大伙介紹介紹啊。
老楊這麼一問,把我給問倒了。
睡袍女孩笑盈盈地說,我叫藍蔚渝,北大人力資源系大一的新生,很高興認識你們。說完大大方方地上前與眾人一一握手,握完手之後仍舊把手交到我手中,小鳥依人地站在我身邊,讓我倍兒有面子,我頓時生出想把我寶貴的童貞托付給她的悲壯情懷。
魚販子跑過來在我耳邊低語道,瑞子,你小子長進了啊,出來遊行都能嗅到蜜,怎不幫我也嗅一個?我踢了他一腳,讓他滾。
他們都自我介紹完之後,藍蔚渝目澄如水地望著我,說,你呢,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老妖說,他叫小瑞子,是剛從宮裡趁亂逃出來的太監。
我沒理他,訕訕地對藍蔚渝說,我叫路瑞,我們都是機電學院的。
我們學校太寒磣了,根本不入流,我真擔心她瞧不起我。藍蔚渝卻並不在意,只是微笑著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和魚販子、老楊有說有笑的,很快就和大伙混熟。
凌晨一點多的時候,我們隨著隊伍走到了三元橋。夜風凜凜,整個大橋上面全是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口號聲與風聲齊響,橋面轟轟然震動,像隨時都要斷裂開來。橋底下,是從天安門遊行到此的主力部隊,估計有兩三萬人,人數之多,聲勢之盛,規模之巨,均是我生平僅見。
下了橋,藍蔚渝明顯是走不動了,我也就放緩腳步。老楊他們受了魚販子的攛掇,混進對面北影的方陣裡嗅蜜去了。
一輛公汽開過來,車上坐滿了學生,有幾個男生朝車外喊,回海澱的回海澱的,末班車了,再晚就沒車回去了。
藍蔚渝說,我累了,想回去睡覺了。
我說,好,那送你去坐車吧。
幾輛公汽在前面徐徐停下,離我們還有七八十米,藍蔚渝這麼有氣無力的,等她走到那的時候,汽車怕早就開了。
我說,還走得動嗎?要不我背你吧,慢點就趕不上了。她溫順地點點頭,等我紮好馬步,像只敏捷的麋鹿輕巧地跳到我背上,兩隻手環在我脖子上,腦袋耷拉在我的頸脖處,身子整個貼在我背上,我鼻息裡聞到的全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一時間心醉神迷。我真盼望這段七八十米的距離沒有終點,這樣我就可以背著她不停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到站了,不少人正在上車,我把藍蔚渝放下來,一股恐慌之情卻莫名其妙地襲上心頭。
19年來,我的人生之路幽暗崎嶇,從不知活著為何,時常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在大步流星地走向終點,最後的結果我早已想過,化作一灘爛肉埋在地裡,僅此而已。然而此時此刻,我卻聽見一個從深不見底的淵藪裡發出的聲音,四周那些聲勢浩大的吶喊絲毫不能掩蓋它,有如漆黑如墨的夜空裡劃過的一道閃電。
那個聲音說,別讓她走,她是你的生命之光,若她離去,後會無期。我明白我已被那致人死命的情愛擊中,可是我無能為力。
我們站在公交站牌下,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出塵之境,四周鬧哄哄的人群於我們而言彷彿根本不存在。藍蔚渝靜望著我,臉上有淡淡的紅暈。我想我該說點什麼,雙唇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風輕拂,藍蔚渝袍角飛舞,白衣飄飄地站在靜謐的月光下,臉上有恬淡的笑容,像個跌落凡塵的折翼天使。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我什麼也不要說,也不用說,然後踮起腳尖,在我臉頰上輕輕的卻又深深的一吻。
我一動不動,全身上下充滿了得道的喜悅,她柔情似水地望著我,萬千話語都化作了溫柔的凝眸。我們眼神交會的剎那,如曇花一現,開放於剎那,凋謝於無涯,千年的時光轉瞬即逝。隨後,她轉身上車,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月色溫柔,夜涼如水,我站在命運之輪碾出的印痕中央,斑駁的光影披了一身,心中悲喜交替。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