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昏黃,樹影搖曳,東城李府的後院之中。
望一眼樹下枯坐的單薄背影,李光遠輕歎一聲,與夫人緩緩走了過去。
細碎的腳步聲驚醒了出神的姑娘,詩韻回頭便看見爹娘踏月而至,趕緊起身相迎,輕聲道:「爹爹,娘親。」
看著身形明顯瘦削了許多的女兒,李夫人鼻子一酸,緊緊的攥住她的手,低喚道:「苦了你了,我的兒啊……」詩韻看著憔悴憂慮的爹娘,不由眼圈通紅道:「都是女兒不好……」母女兩個便抱頭哽咽起來。
李光遠心裡也不好受,在石墩上坐下後,柔聲道:「夫人啊,不要這樣,我們三個好好說話。」李夫人這才和閨女分開,兩人也各自在一個石墩上坐下,雙手卻緊緊的攥在一起。
深深的望了女兒一眼,李光遠朝李夫人點點頭。這種事情,還是應該當媽的來問,他這個爹做後盾就好了。
李夫人會意,尋思一會兒便字斟句酌的問道:「閨女呀,這事到臨頭了,你心裡到底是個啥想法,能給爹媽說說嗎?」
詩韻垂首道:「爹爹媽媽不要擔心,女兒很好,也沒什麼想法……」
李夫人歎口氣道:「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高興不高興,娘還是看的出來的。」輕撫著詩韻冰涼的臉蛋,幽幽道:「小時候多好啊。什麼都跟娘說。哪像現在。心裡有多少官司,都不肯透露個一星半點
李光遠兩夫婦對視一眼,李光遠便會意地輕聲道:「你們慢慢聊,我去那邊走走。」
詩韻要起身相送,卻被娘親一把拉住,柔聲道:「咱們母女倆說幾句知心話。」詩韻便重新坐下,垂首不語。
李夫人看著女兒黯然神傷地樣子,直感覺心如刀絞。坐過去攬住詩韻的肩膀,輕聲道:「娘是過來人,知道嫁給另外一個人,心裡是有多難受的……」
詩韻愕然的抬頭,小嘴微張道:「您……不喜歡我爹?」雖然心有千千結,但母親的親自爆料仍然誘人。
「瞎說什麼呢,」李夫人看看遠處,見老頭子已經消失在月門洞中,這才小聲解釋道:「原先你外公與文彥博交好。有意將我許配給他弟弟……文彥韜,若不是趕上打仗,雙方可能就定親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當時中都保衛戰。太后娘娘帶著我們這些小姐夫人為城頭送水送飯,救護傷員,是以恰好也認識他……年輕女孩,情竇初開,又以為對方是未來夫君,自然要另眼相看了。」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但李夫人仍然有些害羞道。
詩韻瞪大眼睛,聽著母親講述非常故事:「當時他很喜歡我。又會哄人,還不像後來那樣……壞,所以我們很談得來,也曾經偷偷幽會過。」
想不到自己老娘年輕時如此……奔放,詩韻小嘴微張,驚訝不已。話說出口,李夫人也覺著有歧義。趕緊伸手在嘴邊扇扇道:「就是一起走走說說話。發乎情止於禮的……」
詩韻乖巧的點點頭,沒有八卦。李夫人怕越描越黑。便跳過這一轱轆道:「當時是初戀,也不去考慮別的什麼,就以為會跟那人一輩子走到黑了。」說著滿含深意地望了詩韻一眼,接著道:「但是戰後,文丞相大肆黨同伐異,排擠舊勢力。你外公身為蔣丞相的同年,竟然也受到了貶謫。他一氣之下,便將我許配給了李家,把我嫁給了你父親。」
說完,滿面感慨的拉起女兒的手道:「可以說,你現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為娘曾經經歷過的。」詩韻心思通明,自然知道娘親不惜自爆八卦,為的就是建立同理之心,好讓自己能聽進她的勸說。
果然,便聽娘親語重心長道:「所以你應該聽聽為娘這些年的心路歷程,應該對你有幫助地。」詩韻點點頭道:「娘親請講,孩兒仔細聽著呢。」
「當初一聽到這個消息,為娘也是手足無措、傷心難過,甚至以淚洗面。」李夫人聲音低沉道:「但結婚這種事兒,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意見並不能起任何作用。」
「然後您就嫁了?」詩韻輕聲問道。
「不然還能怎地?」李夫人歎息一聲道:「當時你外公心情鬱結、外婆又纏綿病榻,為娘又怎能給他們添堵呢?」說著強笑一聲道:「雖然我一直不鬆口,但雙方采吉納名、訂婚下聘,還是一點不耽誤的進行著。到了結婚那天,我雖然不願意,卻也只能換上嫁衣,哭哭啼啼上了轎……好在大姑娘出嫁都是要哭地。」據說是因為不哭不孝順的緣故。
「然後流著淚拜了堂,入了洞房,便稀里糊塗的和你爹成了兩口子。起初還是有些想不通,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也試著去接受。」說到這,李夫人長舒口氣道:「結果發現你爹是個好人,溫文爾雅、忠厚老實,還能讓著我寵著我,娘的心思也就漸漸轉到你爹身上來了,後來又有了你和弟弟,自然也就把原來那段感情看淡了。」
「您怎能忘記呢……」詩韻幽幽道。
李夫人先是默然,然後滿臉超脫的望著女兒道:「女人這輩子圖個啥,不就是有個溫暖和睦的家、一個知冷知熱的丈夫,幾個聽話懂事的孩子麼?」幸福地一笑,輕聲道:「這些娘都有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可是您的感情……」雖然第三者是自己的父親,但詩韻現在喜歡聽堅守愛情地故事。
「跟你說這麼多。就是要告訴你一個道理。」李夫人緩緩道:「十五六、十七八地少女,是可以活在夢幻中的,看什麼都是那麼地美好。」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道:「但是人總要面對現實,戳破幻想之後,你會發現自己是多麼地幼稚。」
「比如說我對文彥韜的看法,」說著喟歎一聲道:「他嘴巴甜、會哄人開心,又會送我很多小禮物。當初我便把他當成世上最好地人兒。但是後來幾年裡,我才知道了他當初的劣跡,再看看他這些年貪贓枉法、賣官鬻爵,簡直是壞事做絕,最後終於丟了性命。」李夫人不無慶幸道:「若是當初你外公真的把我許配給他,哪會有今天地幸福時光呢?」
詩韻點點頭,反握著母親的手道:「我真為你高興,娘。」
李夫人覺著火候到了,將女兒攬在懷裡。笑呵呵道:「不說娘了,娘那點秘密都被你知道了,這不公平啊。」
舒服的靠在母親懷裡。詩韻輕笑道:「那您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李夫人點點頭,輕聲輕聲問道:「你怎麼看沈家?」「沈家嘛,」詩韻淡淡道:「富甲天下的豪門望族,執掌兵權的軍方新貴。」一句話便把沈家的輪廓清晰勾勒出來。
李夫人頷首笑道:「不錯,與咱們家可謂門當戶對。」說著又問道:「你再說說沈子嵐,對他是個什麼印象?」
詩韻不著痕跡的坐起身子,輕聲道:「沒什麼印象。」
李夫人微笑道:「子嵐這孩子我是見過的。人長得精神帥氣沒的說,還是新科榜眼,學問自然是好地。他又是沈家長孫,家教也差不了。」為了能讓女兒對他有點好感,李夫人已經到了信口雌黃的地步。
詩韻微微一笑,點頭道:「我知道……」她不像與母親爭辯,便含糊道:「當初的四大公子之一嘛。」李夫人假裝沒聽出女兒話語中地嘲諷之意。笑著總結道:「所以我家詩韻配著孩子一點都不屈。」
詩韻一點兒都不願聽。人家將自己與別的男人聯繫在一起,哪怕說這話的是自己的母親。直感覺一陣陣的煩悶,忍不住小聲道:「是女兒高攀不起。」
李夫人一聽,心道:我說這麼些,感情都是廢話啊!正搜腸刮肚的想詞兒,卻見著自己丈夫在月門洞外探頭,她招招手,李光遠便走過來道:「談的怎麼樣了?」
李夫人給他一個我是沒轍了的眼神,苦笑一聲道:「你也說兩句吧。」
李光遠坐下,清清嗓子道:「閨女呀,爹爹也不願意你傷心難過,可陛下金口玉言親自指婚,我們也無可奈何,違背不得啊。」
詩韻緩緩點頭道:「孩兒明白,也沒想讓爹娘違背。」
李光遠詫異地看一眼詩韻她娘,意思是:這不挺好溝通的嗎?李夫人給他個你接著說的眼神。李光遠只好接著道:「既然違背不得,那就只有照做了,既然高興不高興都得照做,那何不高興照著做呢?」
藉著月光,詩韻看到了父母擔憂的目光,心中更是愁腸百結,沉默一會兒,才輕聲道:「您放心,女兒不會讓你們為難的。」
「你不鬧彆扭了?」李夫人輕聲問道。
「女兒沒鬧過彆扭。」詩韻小聲道。
夫妻兩人都鬆了口氣,李夫人如釋重負道:「那就好那就好啊!」李光遠也撚鬚笑道:「閨女真懂事兒……」
「夜了,爹娘還是早些休息吧。」詩韻起身道。
「也好也好。」能勸得女兒回心轉意,兩口子就知足了,便一齊起身離去。走到門口時,李夫人還回頭囑咐道:「你也早些睡吧,明天一早試試嫁衣,不合身也好再改過。」詩韻點點頭,送爹娘離去。
離了女兒地園子。李光遠兩夫妻相視而笑。輕聲說起了話……
「還是老爺厲害,幾句話就把女兒給說服了。」李夫人挽著丈夫地臂彎,讚歎道。
「哪裡哪裡,」李光遠謙遜道:「主要是夫人前期鋪墊地好,我才能一蹴而就地。」
李夫人輕笑一聲,給了丈夫一個算你識相的媚眼,把個李尚書樂地酥掉了半邊身子。
又走一段,李光遠有些不踏實的問道:「詩韻是不是有些太好說話了。」
李夫人嗔怪的看他一眼道:「老爺多事了。女兒是不願看到咱們傷神,這才寧可委屈了自個的。」聽夫人這樣說,李光遠便把心中地疑竇壓下,點頭道:「還是你懂女兒的心思啊。」說著歎口氣道:「可委屈咱們女兒了。」
李夫人柳眉一挑道:「妾身覺著總比嫁給五殿下好。」說著便想起那傢伙鑽自己裙子底舊帳,不由面色微紅道:「不過是個紈褲登徒子罷了。」
李光遠微微搖頭道:「你不瞭解五殿下,他能從一個無助的質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乃是一刀一槍拼來的,絕不是沾了誰的光。」回想起這些年的見聞,他無限遺憾的歎口氣道:「五殿下龍驤虎步、天日之表;胸懷大志、吞吐乾坤。沈子嵐與他相比,可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那又怎樣?真讓我們閨女給他做了側室。去伺候那楚國的什麼玉公主?」李夫人聲調漸漸提高道:「寧為雞首,不為鳳尾!」
李光遠苦笑道:「王府內院豈是尋常人家,側王妃也是貴人,憑什麼伺候正妃啊?」
「這麼說,詩韻沒撈著給人作妾,老爺還很遺憾呢?」李夫人冷笑道:「今晚書房睡去吧。」
李光遠趕緊補救道:「不做妾,不做妾,咱們閨女只當正室夫人……」
李夫人卻沒有展顏而笑。只聽她幽幽一歎道:「但願沈子嵐那小子,能珍惜咱們的寶貝女
「但願吧……」李光遠也跟著歎口氣道。
詩韻又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禁不住錦紋地幾番催促,與她攜手往繡樓走去。
「小姐,你真要嫁那沈子嵐呀?」錦紋滿面愁容道。她心裡不比詩韻好過多少,身為貼身丫鬟,陪嫁是她的宿命。為了增進與未來夫君的友誼。並鞏固正室地位。這種陪嫁丫頭會作為添頭嫁給老爺作妾地。
當然,如果小姐能嫁給王爺就另當別論了。相信王爺會給石敢個面子的……她的婚姻依附于小姐的婚姻而存在,若是小姐嫁給了沈子嵐,那她與石敢也不大可能有戲了。
詩韻明白她心中的擔憂,輕聲道:「不要擔心,我倆雖然名為主僕,實則情同手足,我總要為你做好最後一件事的。」
錦紋瞪大眼睛道:「什麼事?」
詩韻將一個錦囊塞到她袖中,附耳道:「趕明兒我跟胡旺叔說一聲,把你的賣身契除了,你便趕緊離去。這囊中是一份殿下錢莊中的存單以及相關印章,落款便是你地名字,可以憑此去取出一份東西,」說著看一眼目瞪口呆的錦紋小丫頭,摟她一下道:「那是我給你制備的嫁妝,」又不無遺憾道「可惜看不到你和石敢的婚禮了,可要好好過日子呀……」
錦紋已經淚流滿面了,搖頭哽咽道:「小姐,我不離開你……」
詩韻輕拍著她的背,微笑道:「你總要嫁人的,還能一輩子給人家當丫鬟嗎?」
「我就要一輩子給你當丫鬟……」錦紋緊緊的揪著詩韻地衣角,生怕她拋棄自己一般。
詩韻輕歎一聲,剛要說話,卻聽著簷下黑暗處有人輕輕道:「好一個主僕情深啊,看地本宮都鼻頭酸酸的。」
「你是誰?」詩韻一下把錦紋扯到背後,怒目而視道:「別過來,不然我要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