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十九年的大軍演雖然不歡而散,但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
轉眼到了五月裡,天氣開始炎熱起來。正午烈日當空,樹陰匝地,大黃狗在樹下呼哧呼哧吐著舌頭,知了在樹上一個勁的聒噪。
京山城王府的後園中,卻是清涼宜人、別有洞天。連蔭的綠樹遮擋住了夏日的驕陽,院子正中有一池塘,池水晶瑩透徹、池上蓮葉田田,偶有斑駁的倒影,那是映在塘中的樓台水榭。
一陣微風吹過,整個池塘猶如一掛繡著蓮葉荷花的水晶簾,被風兒輕輕的拂起。樓台倒影也隨之晃動,令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池塘邊暗香浮動。薔薇花架之下,擺著兩把躺椅一張小機,機上是龜苓膏、酸梅湯和西瓜片,儘是些消暑止渴、生津潤燥的好吃食。
秦雷穿一身白綢寬衣,仰面躺在椅子上,用本線裝書蓋住臉,一雙精赤的腳丫子直挺挺的擱在若蘭的膝上。
若蘭內著淡紫輕紗單裙,外罩淺紅對襟比甲,一手輕輕的按壓在王爺的小腿,一手為他打著扇子驅趕飛蟲。袖子滑落至臂彎,露出粉白豐腴的胳膊,與手腕上那湖綠色玉鐲相映成趣,煞是可愛。
一從隴西回來,秦雷便把若蘭從京裡接到這兒,一來京山城的城牆已經竣工,城內的市坊也初具規模,完全具備居住條件了。二來麼,自從他與昭武帝徹底鬧翻、斬了樓萬里和他的番子們、收了鐵鷹和他的御林弓營之後。深感威脅的皇帝陛下,便將謫居東都的河陽公主調了回來,並命其兼管皇家暗諜。
兩大皇家特務機構合流之後,爆發出的力量是相當可怕的。一時間,中都城中其它方面的暗探細作被抓的抓、殺地殺,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低調低調再低調。
秉承著皇帝陛下的旨意,新成立的皇家密諜將打擊重點放在了隆威郡王府上。雖然侯辛和他的諜報部門全力應付,卻仍然遭到了相當的損失。就連莊蝶兒的酒樓楚館大連鎖,也不堪其擾,不得不關門歇業,暫且避避風頭。
在這種情況下,秦雷命令王府各機構不得與對手全面交鋒,只將力量收縮於南城,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對南城和南門的控制權。其餘的方面皆可放棄。
王府在京城地活動轉入了地下,而那些不得不暴露於地上的部分,比如說王府本身、以及政務寺,都搬遷到這京郊八十里的京山城中。
若來自然也跟著過來了。她原本以為來了京山城之後,至少每日早晚都能見到王爺。陪他說說話,給他捏捏腳,想想就興奮的不得了。但到了之後才發現,王爺實在太忙了,他要忙著訓練自己的軍隊、召見傾向自己地士紳、巡視自己控制的領域,剩下點功夫,還要琢磨著怎麼對付趙無咎。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月能見他三五面,便是燒高香了。若蘭起初不免有些失落,但想到困居京裡的李家小姐。遠在南方的雲裳妹妹,她便知足起來……畢竟自己還能天天聽到王爺的消息,隔些日子還能見他一面呢。
王爺就是翱翔於九天的神龍,不能指望他盤桓於溫柔鄉中,只要能在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時候,能偶爾記起還有一個小女子,在癡心地為他守候就行了……當然,若是能偶爾投下溫柔的一瞥。那就更完美了。若蘭姑娘如是想道。
王爺是如此之忙,以至於從來沒在府中逗留超過八個時辰。但這次有些奇怪,自從兩天前回府後,他便沒有再出去過。
他終於能休息會了,按說是件好事兒,若蘭起初也這樣認為。可不到半天,她便發現王爺相當不對勁……用兩個字來形容秦雷。就是蔫了。如果說原來他像天上高掛的驕陽。總是散發著無盡地熱情,那現在就是柳樹梢上月亮。且還是初二、初三的細細月牙兒,清清淡淡、悄無聲息,渾身透著一股子憂傷氣息。
若蘭姑娘十分的心疼,她知道,王爺一定是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大麻煩,才會陷入這麼長時間的苦惱之中。若蘭問了幾遍,王爺都含糊過去,她便不再詢問,轉而一心一意的服侍起來,希望能用加倍的溫柔,讓他快些度過難關。
從噩夢中驚醒,秦雷猛地坐起身子,蓋在面上的書本自然滑落在地。倒把正在出神地若蘭嚇了小小的一跳,手中的羅扇也掉落在地上。
若蘭心疼道:「爺,您做噩夢了嗎?」
秦雷使勁撓了撓頭髮,睡眼惺忪的點點頭,滿面糾結的叫道:「睡不著煩,睡著了做惡夢也煩,煩呀!」
若蘭柔聲笑道:「許是前些日子太累了,身子歇乏也有可能。」
秦雷伸手在眼眶揉了揉,低聲嘟囔道:「最近火氣很大呀,眼屎明顯增多。」
若蘭掩嘴輕笑,彎腰拾起扇子,小聲道:「要不奴婢陪爺出去走走,在家裡待久了難免會煩的。」
「出去?不!」秦雷稍一猶豫便拒絕道:「我就是為了躲外面的事兒,這才貓在家裡地。」
「您到底有什麼事兒啊?」若蘭鼓足勇氣道:「奴婢還沒記得王爺您怕過什麼呢。」
「你真不知道?」秦雷收回雙腳,盤腿坐在躺椅上,大驚小怪道:「都滿城風雨了,你竟然不知道。」
「奴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既不打聽、也沒人告訴,確實什麼也不知道。」看著王爺似乎不大相信,若蘭小聲委屈道。
「好吧好吧,我跟你說。」秦雷咬牙道:「三天之後,我就…要…結婚了……」
「哦,」若蘭卻沒有他料想中地意外,只是有些擔心道:「詩韻姐姐和雲裳妹妹知道了嗎?」
「你不意外?」秦雷奇怪道。
「您與映玉公主的婚事早已公開。」若蘭輕聲道:「只是早晚地事情罷了。」
「再告訴你個消息,」秦雷沉聲道:「三天後,沈家表弟要迎娶李家小姐。」
若蘭的面色一變,終於驚訝道:「怎麼這麼巧?」
「巧什麼巧?」秦雷瞇眼道:「分明就是皇帝故意安排的,想給我添堵罷了。」
若蘭尋思一會兒,突然抓住秦雷的胳膊,急聲道:「王爺,您可得救救詩韻姐啊……奴婢知道她的性格。雖然看起來柔柔弱弱,但骨子裡卻剛烈的緊。既然認定了王爺,就定然不會再委身於他人了……」
秦雷拍拍她地手,苦笑一聲道:「我何嘗不知,可那勞什子公主怎麼辦呀?」
「您總有解決辦法的。」若蘭頗有些不講理道:「反正詩韻姐姐千萬不能有事啊。不然您……」說著便感覺自己有些放肆,但她還是堅持著蚊鳴道:「會後悔終生的……」
秦雷卻沒有絲毫怪罪她的意思,歎口氣道:「你說的,一點都不錯,可是……」說著伸腳下地,若蘭趕緊給他穿上輕便的布鞋。
負手在地上踱兩步,秦雷定定的望著一池碧波。彷彿自言自語道:「但是皇帝把一頂事關兩國盟約的大帽子扣在了我地婚事上,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意思,把那勞什子公主踢回楚國去。可就是只為私利,罔顧國家大義了。就算不理天下的悠悠眾口,我也沒法說服自己的良心啊。」說著狠狠一拳捶在花架上,紅色的薔薇花瓣便如細雨一般紛紛落下,煞是好看。
「他這是把我掛在架子上烤呀!」秦雷緊緊皺著眉頭道:「到底該怎麼辦?」
一聽王爺說到什麼國家大義上去,若蘭便不敢再言語,雖然在她眼裡,這些虛無飄渺地東西。遠遠不能與身邊活生生的人相比。
這是秦雷平生第一次長考,即使面臨皇帝的步步逼迫,他也沒有過太多的猶豫。但是這回,他真的舉棋不定了。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表面上看起來,是愛江山還是愛美人之間的選擇題。但實質上,是秦雷前生與今世之間的矛盾。毋庸置疑,在這個世界生活數年之後。他已經完全融入了進去。思想和意識形態上,都發生翻天覆地地轉變。他可以為了權力,為了名聲,去犧牲很多東西、去放棄很多東西。
但他畢竟是不同的,他無法像昭武帝、李太尉,甚至是文丞相那樣,把權勢地位看成個人存在的證據和依托。
其實他們已經不算是人了,因為親情、愛情、友情之類屬於人地感情,在他們身上已經很少體現了,他們的喜怒哀樂皆被權力所左右……他們已經變成了純粹的權力動物。
而秦雷雖然同樣熱衷於權力角逐,但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人,至於王爺、統帥、政客之類的頭銜,不過是他的職業罷了。雖然這份終身制職業光鮮無比,會給他帶來無上的權勢與榮耀,但那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正所謂家有廣廈千萬間、睡覺只需三尺寬;權傾天下無上光,到頭一樣土裡躺,過分的追求身外之物,卻疏忽甚至放棄了自己家人、愛人、朋友,縱使站在了世俗地巔峰,卻發現已成孤家寡人,連成功的快樂都無人訴說,這有什麼意義呢?
秦雷不得不承認,雖然寫出了《岳陽樓記》,但他絕對做不到文正公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的信條其實是如果我不快樂,即使全天下都快樂也白搭。但如果全天下都樂不起來,他也沒法快樂。
所以他不會為了討好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快樂,但同樣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快樂,而犧牲天下人的快樂。
這就是他地矛盾所在……他不願意放棄詩韻,除了與昭武帝鬥氣、珍惜人家姑娘之外。更重要地是,他知道自己的幸福便是娶到這位姑娘。
你可以說他自私,但無法否認他地真實。他就像是你我他一樣,有著自己的小算盤,卻無法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所以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去犧牲太多的人……如果真是因為他的原因,導致楚國背盟,站到了齊國一邊。最終導致秦國兩線作戰的話,就算是娶到了詩韻,又讓他情何以堪呢?
在我們看來,他的想法十分地普通,但在這千年之前的神州大地上。他是那樣的不同,也是那樣的孤獨……
屬下幾乎一邊倒的勸諫他,放棄與李家小姐地感情,老老實實的去尚公主,只要他成了楚國的女婿,那兩國的關係必然大為緩和,畢竟楚國的進取心……哦。對不起,楚國沒有進取心。
因此帶來的好處太多了,隨便舉出兩條來:譬如說。昭武帝將不得不打消除掉秦雷的念頭,轉而與他緩和關係;再譬如說,隨著兩國關係地改善,南方與南楚之間的貿易必然繁榮。對於生產能力日益旺盛的南方來說,富得流油地楚國,無疑是最好的銷售市場。
這樣的好處還有很多,所以幾乎所有人都他與楚國公主的婚事。就連絕世癡情男樂布衣先生,也不他亂來。
這就是秦雷為什麼會躲起來。一個人都不見的原因。煩啊!太煩了!
當天晚上,他又沒睡著覺,只好半夜爬起來看星星。
若蘭被驚醒,卻被他按住,輕聲道:「我想自己走走。」若蘭只好乖乖的躺著,滿目擔憂的望著王爺披衣而出。
月牙兒灑下一層薄霜,將白日裡的暑氣一掃而光。樹上地知了不叫了。池塘中的青蛙接上了班。荷塘中蓮葉在搖曳。花架下暗香浮動。
秦雷緩緩走到池塘邊,在一塊石條上坐下。經過這兩天的糾結。他已經想明白了,事情無法兩全齊美,只能做出取捨了!
在石條上仰面躺下,望著滿天的繁星,這時代沒有任何的污染,天上的星星就像燒餅上的芝麻那麼密集。
秦雷突然意識到,他竟然從未仔細觀察過這璀璨地星空,儘管那是他前世地一樁心願。
身為一個優秀的特種兵,他可以輕易地分辨出天上的大多數星座,比如說北斗北極之類的。
不知不覺中,他便沉浸在了美麗星空之中,自言自語道:「那是天鷹座吧,那天琴座就是這個。」
說著,突然喃喃道:「這是老外的叫法,咱們華夏叫什麼來著?」
好半天才恍然道:「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牛郎織女星。」就在那一霎那,秦雷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他剛要起身回屋,卻聽見牆角處有個幽幽的女聲道:「是坐看,不是臥看,你說錯了……」
秦雷不禁汗毛直豎,低喝一聲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