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第一卷 第三八九章 死於貪婪
    五殿下遇刺,黑甲騎兵進城包圍相府的消息已經在中都傳開。

    而處在風暴漩渦中的文府,卻真如風暴眼一般的平靜,所有人都堅信,大家長會帶回好消息來的……當然,他們不相信也不行,因為偌大的相府已經被圍得密不透風、插翅難飛了。

    在黑甲騎兵包圍之前,文丞相便已經得到消息,先一步進了禁宮,遞牌求見太后娘娘。

    文莊太后倒沒有避而不見,也就是兩刻鐘的時間,一個身量高挑的宮女出現在承天門前,對守門禁衛出示了太后玉牌,將文丞相領進了宮。

    一邊往裡走,文彥博一邊偷眼瞧那面善的宮女。行到半路,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宮女低聲答道:「奴婢叫念瑤。」

    「哦……」文彥博沉吟半晌,輕聲問道:「你在宮裡一向可好?」

    那宮女奇怪的看他一眼,但還是勉強答道:「不錯。」說完便加緊腳步,向慈寧宮方向走去,顯然不想與他嗦。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文彥博苦笑一聲,喃喃道:「看來這孩子沒受著委屈。」說完便快步跟上。

    文莊太后這次沒有在禪室,而是正經八百的換上太后的衽服,在慈寧宮養年殿接見他。

    望著一身宮裝,手拄龍頭拐,深沉似秋水的老太后,文彥博面色複雜的沉默片刻,終是一撩官服下襟,推金山、倒玉柱,顫巍巍的跪了下來:「老臣文彥博,叩見聖皇太后娘娘、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文莊太后的表情並沒有因為文丞相這暌違以久的一跪,而出現什麼波動,她的視線投注於門外無盡的黑暗之中。良久,才平淡道:「你若是早些年這樣。怎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文彥博頹然俯首道:「原先老臣總以為,李家可以做到的,我文家就沒有理由做不到。」

    文莊太后微哂道:「貪心不足、自尋死路。」

    文彥博慘笑一聲,沒有言語。過了許久才又聽老太后悠悠道:「你現在來找老身,除了苟全性命,可還有什麼指望?」

    文彥博聽出老太后地弦外之意。緩緩抬頭道:「太后娘娘貴人多忘事,只是不知您當年駕臨敝府時許下的諾言,是否也一併忘了呢?」

    文莊太后面色微微一沉,冷聲道:「休要說什麼諾言,這些年來你失信於老身的事情還少嗎?」說著將那龍頭拐向地上輕輕一磕,慍怒道:「遠的不說,單說這次,你為何非要對雨田下此毒手?難道忘了老身反覆叮嚀的相安無事四個字了嗎?」

    文彥博聞言面色發青道:「相安無事?那好。我們就不說往日的冤仇,單說這次,您地好孫子已經帶人殺到我府上來,將我的西席先生釘死在府門之上,又活活逼死賤內,讓我們文家百年名聲毀於一旦。敢問太后,是可忍、孰不可忍?」

    文莊太后神情一黯。蒼蒼的白髮在燈光下紋絲不動,沉吟良久才小聲道:「咎由自取而已。」

    文彥博雙目圓瞪,突然低聲咆哮道:「姑姑,您真要眼睜睜看著我們文家消失嗎……」

    文莊太后聞言面色一緊,急促打斷他道:「休得胡言,否則再無寰轉的餘地!」

    文彥博聽著有門,態度也軟化下來,動情回憶道:「十九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日子,您隻身一人駕臨敝府,老臣永遠不會忘記。您與家父相見抱頭痛哭時的情形。」

    說著雙目通紅的望向老太后,哽咽道:「也就是那個時候,侄兒才知道您竟是家父的妹妹,我地親姑姑。若非如此,老臣也不會如此堅決的站在您和陛下這邊……原想著自家親人可以得個安穩,誰成想現在落得的妻離子散的田地。姑姑,您可不能忘了我們文家啊……」

    「夠了!」老太后重重的一拄枴杖,白髮微張道:「老身不是三歲孩子,你還是收起這幅假惺惺的樣子,給自己留一點最後的宰相尊嚴吧……」

    文彥博見他地小算計。被老太后直截了當的戳破,一時不由啞口無言。只聽老太后幽幽道:「你也說了,若不是當年老身登門造訪,你都不知世上還有我這麼個姑姑!」只聽太后語帶憤懣道:「當年老身只不過是一個連家門都進不了的私生女,被逼無奈選秀女進宮。又機緣巧合得先帝垂青。生下一子,這才稍微有些改觀。」

    文莊太后伸手一指文彥博。冷笑一聲道:「而這一切,都不是拜你文家所得。」

    文彥博也仰著脖子不依不饒道:「但您能不承認?若沒有咱們文家的全力扶持,當年的五殿下也好,當今的陛下也罷,都不可能立足於朝堂,問鼎於玉宇的!」說著雙手比劃道:「而且,若沒有老夫的暗中襄助,您怎能將哪些秦氏宗親分散於九省之內,生根發芽而不被李家察覺呢?」

    文莊太后面色不豫的沉聲道:「老身這輩子做的最蠢地一件事,便是與你這個看似精明的蠢貨合作。」

    文彥博向來自負聰明過人,最聽不得別人說自己愚蠢,聞言面色一窒,抗聲道:「不知老臣蠢在什麼地方,還請太后娘娘訓示!」

    「貪婪!永無休止的貪婪!你、你們文家,都是死於貪婪的!」只聽文莊太后橫眉怒目道:「這二十年來,老身給你的還少嗎?若沒有老身,你以為李丞相會莫名其妙遇刺?蔣丞相會那麼容易就致仕歸老?你能那麼順順當當的成為當朝首輔?」這都是些公案了,當年的是是非非誰也說不清楚,老太后也不虞他會到處亂嚼舌頭。

    文彥博咽口吐沫道:「原來……我說那時怎麼如有神助,兩月之內就連升三級,直抵蒼穹呢。」

    老太后卻被勾起了火氣,繼續低聲訓斥道:「你說希望得到墨玉,若不是老身親手拆散她的天作良緣,你以為就憑你這個繡花枕頭草包芯的敗興德行,就能讓天下無雙的墨玉公主自薦席枕?做夢吧你……」老太后狠狠地呸一聲。顯然對這件事情極為糾葛。

    文彥博面色慘白道:「墨玉……墨玉……不是真心喜歡我嗎?」他的面上掛滿了沮喪與失落,身子也佝僂起來。

    文莊太后啐一口道:「你從頭到腳,哪裡比得上那人一點。」

    文彥博的嘴角猛烈地哆嗦幾下,終是頹然道:「看來往日是我自大了,但還請姑母看在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情份上,救一救文家吧……」

    文莊太后也沒了罵人地興致。一直挺直地上身明顯佝僂了些,聲音也變得無奈起來:「不是我不想幫你,但這次你鬧得太大了,我皇家再也容不下你了。」

    文彥博聞言嘶聲道:「不是皇家,是秦雨田!您只要能阻止秦雨田的報復,咱們家就能挺過這一關去……我知道,他最聽您地話了。」

    文莊太后哂笑一聲道:「如果這事兒他還能任老身擺佈,那就太讓我失望了。」平靜地看文彥博一眼。老太后沉聲道:「你是我的過去,他是我的希望,就這麼簡單。」

    文彥博被老太后決然的語氣驚呆了,喃喃的詢問道:「難道您真要放棄自己的家族嗎?」

    老太后閉目良久,終究還是一字一句道:「老身是大秦的太后,皇室的祖母,除此之外。沒有別地身份。」

    文彥博垂首沉默半晌,長歎一聲道:「黃粱一夢終須醒,是非成敗轉頭空。」再抬頭時已是一臉的從容堅決,只見他拍怕身上的灰塵,顫巍巍站起來,對文莊太后微笑道:「既然老太后不願意認這門親戚,那咱們文家也不強求,」說著傲然道:「方纔那一跪,便是謝過姑姑二十年來的扶助之恩吧。」

    文莊太后撩一下有些散亂的白髮,端起茶盞抿一口。淡淡道:「看來文丞相要跟老身談條件了。」

    文彥博點點頭,自嘲笑道:「不錯,老臣與您勾結二十年,還是有些拿得出手的東西。」說著伸出細瘦乾枯的右手,屈起一指道:「比如說秦雨田地真正身份……」又屈起一指道:「比如說您當年在諸王奪嫡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再比如說,當年墨玉公主和親的真相……」文彥博還要屈指數落,卻聽得老太后一聲低喝道:「夠了,說說你的條件吧!」

    文彥博嘴角微微一翹,輕聲笑道:「我要保全文家的香火,文家……不能就此除名。」

    「妄想!」文莊太后冷冷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文彥博心中咯登一聲,其實他也只是一說,想看看這位創造了許多奇跡的老太后,能不能再次創造奇跡罷了。唯一的僥倖被打破了,他心中反而輕鬆起來。輕聲道:「留一絲餘脈。以待東山再起呢?」

    文莊太后這次沒有拒絕,尋思片刻問道:「你想留下誰?」

    文彥博早有打算。乾脆道:「銘禮,我的二兒子。」

    文莊太后閉目沉思片刻,輕聲道:「換成銘義吧。」

    文彥博面色一滯,頓了片刻小聲道:「銘義那孩子已經傻了,還是留著銘禮吧。」

    文莊太后不置可否道:「你作為一個父親,不想犧牲任何一個兒子,這老身很理解……」話鋒一轉,又淡淡道:「但是不要把別人當成傻子,縱使銘義一時蒙騙了世人,但不代表他可以永遠不露餡。」心中歎口氣道:就像我,也終有身敗甚至名裂的一天……

    文彥博的呼吸急促起來,過一會兒才艱難道:「其實不是這樣……知子莫若父,銘義那孩子孝順、聰明、執著,若是舉家皆亡僅留下他地話,他一生都會陷進無休止的復仇中,很可能將我文家最後一絲苗裔也葬送了。」

    說著艱澀的笑一聲,輕聲道:「而銘禮則不同,他貪生怕死、膽小懦弱,若是可以苟且偷生,定然會小心翼翼的隱姓埋名……雖然有些羞恥。但好歹能把我文家傳下去。」

    文莊太后微微動容道:「看來你早已深思熟慮,我答應了。」

    文彥博聞言一躬到底道:「多謝太后垂憐,老臣告退,咱們來生再見吧……」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子佝僂的更厲害,人也顯得瘦小了許多。

    望著他蕭索的身形。文莊太后的心弦一鬆,終是忍不住輕聲道:「其實你可以暫且留在宮中,沒有人能帶走你地。」

    文彥博感激的笑笑,搖頭輕聲道:「我已經快六十地人了,元神渙散、油盡燈枯,怎能搶佔兒女們的生機呢?」

    文莊太后深深看他一眼,疲憊的點點頭,揮手道:「一路走好。」

    文彥博整整衣襟。清聲笑道:「太后娘娘無須掛懷,老臣權勢滔天二十年,享盡了這人間的榮華富貴,早已經了無遺憾了。文莊太后沒有再說話,定定地目送著他離了慈寧宮,才滿懷疲憊地輕歎一聲,拄著枴杖顫巍巍地起身。仇老太監趕緊上前攙扶。老太后一邊向裡走,一邊蒼聲問道:「你說佛經上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到底是不是真地存在?」

    仇太監想了想,嘶聲道:「老奴覺著大抵是存在的,要不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不成擺設了嗎?」

    文莊太后聞言微微一愣,旋即頷首笑道:「你這老東西,看事情就和別人不一樣。」仇老太監剛要湊趣幾句,卻聽老太后幽幽道:「若果真如此,那我一定是要下地獄的。」

    仇太監搖頭笑道:「說誰下地獄也輪不著您老呀,大秦百姓可都說。您就是當今的活菩薩啊。」

    文莊太后搖搖頭,輕聲笑道:「老身騙得過世人,騙不過鬼神,縱是萬家生佛又有何用呢?」

    仇太監乃是文莊太后地貼身老太監,對太后往昔的事情一清二楚,是以太后一直沒有放他離開慈寧宮,怕的就是他到處亂說。他聽了文莊太后此言,自然更能體會她現在的心情,沉吟半晌,才輕聲道:「為了活下去。也說不上誰對誰錯來。」

    文莊太后點點頭,喃喃道:「但現在無所謂了,因為我活不活下去,對秦家的影響已經不那麼大了仇太監聞言驚惶道:「太后,您可是老秦家的定海神針。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文莊太后不禁莞爾道:「說什麼呢。老身又沒活膩了。」仇太監忙陪笑道:「那是老奴聽岔了。」剛要再掌兩下嘴討個歡喜,卻聽老太后陰森森道:「就是死。也要拉上李渾那條老狗,為我的乖孫掃平道路。」

    老太監打個寒噤,將文莊太后扶進了寢室之中,趕緊岔開話題問道:「您說文丞相會不會去找李……老狗?」他擔心文彥博會為求苟全而依附於李渾旗下。

    「不會。」文莊太后斬釘截鐵道:「若是甘居人下,他文彥博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了。」

    老太監默然。只見老太后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又將其裝進信封中,沉聲吩咐道:「你拿著我地玉牌出宮,再將這封信送給雨田,若是他答應,便把文銘禮送出城去。」

    「若是不答應呢?」老太監聽出了太后語氣中的不確定,遂惴惴問道。

    「聽天由命吧……」老太后閉上眼睛,喃喃道:「一個王者,不應該聽從任何人的指示,他該讓自己的心來決定方向。」

    老太監領命退下後,老太后吹熄了燈,房間中陷入一片黑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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