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聞言回過頭來,果然是那白面辛驪桐。
辛驪桐等人乃是二月風波的引子。當時他們因為保護難民而被捕,士子們為了將其營救出來,集體去相府請願,這才引出了後來的驚濤駭浪,乃至令朝局大變。
只是他一開始便被捉進了兵馬寺的牢房,自然也沒機會去承天門前上書、沒緣份見到昭武帝,沒福分金殿旁聽,自然也不知道秦雷的真實身份了。此時見到秦雷,他先是一愣,過會才恍然笑道:「原來是伍公子。」
秦雷哈哈笑道:「辛兄可是貴人多忘事啊,」說著指了指身邊的座位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辛兄何不過來同坐。」
辛驪桐看起來頗為意動,但見邊上坐著女眷,也不好貿然上前,不由有些躑躅。
若蘭是個有眼神的,聞言起身微笑道:「奴婢還沒逛夠,正想跟爺討個空呢。」
秦雷卻搖頭笑道:「只管坐著,這又不是在家裡,哪有那麼多規矩套子?」
辛驪桐也笑道:「是在下拘泥了。」便過來與秦雷兩個並桌。
酒菜流水價送上來,不一會兒就擺滿了桌子,秦雷與辛驪桐對酌幾杯,這才笑問道:「三月初一就是大比,辛兄還有閒情出來飲酒,看來已是成竹在胸了。」
聽了秦雷這話,辛驪桐滿面羞愧道:「哪裡是什麼成竹在胸,只是心裡煩悶,出來借酒澆愁罷了。」
秦雷與他虛碰一杯,搖頭笑道:「殊不知借酒澆愁愁更愁,何況獨酌乎?」邊上的石敢和若蘭聽了。心道:王爺今日可真有文化啊……
殊不知那日李渾嘲笑秦雷與他一般不文。令此次春闈的主考官大人頗為汗顏,現在每天都要拿出一兩個時辰來發奮圖強。起初向看一些經史子集之類的,只是那些書言簡意賅到令人髮指,只消看三五行便可令人酣然而眠。最後只好找些《太平廣記》、《開元遺事》之類的傳奇小說來看,好歹有些情節描寫。還能將就著看一會兒。
好在展卷有益,連看了十幾天小說,說話也半文不白起來……要地就是這個效果!秦雷心中得意道:老子只要包裝個門面罷了,難不成真要皓首窮經、汗牛充棟?話說這兩個成語也是新學地。
辛驪桐只是苦笑不語,秦雷又問道:「怎麼不見那位商德重商兄?你們不是素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嗎?」
辛驪桐聞言真心實意讚道:「伍兄實在是高才,在下向來自負讀書萬卷,但您接連兩個用典。卻都沒聽說過。」說完書獃氣十足的朝秦雷拱手道:「還請伍兄不吝賜教。」
秦雷有些奇怪道:「什麼用典?」
辛驪桐讚道:「伍兄用典隨心所欲。便如雨落碧波了無痕。您方才接連用了成竹在胸與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兩個典故,」說著捏起粒茴香豆沉吟道:「前一個的意思應該是心中有數,但意境上十分雅致……胸有成竹好畫竹,實在雅致的很……」
秦雷瞪大雙眼道:「你以前沒聽過這說法?」
辛驪桐搖頭道:「未曾聽說過,」說著一臉坦然道:「我華夏文化博大精深,學生所學不足十一,自然會有沒聽說過地典故。」
秦雷使勁回憶半晌,訕訕笑道:「那是齊國一個住在東坡的蘇老夫子說的,可能還沒開始流行。」
辛驪桐頷首笑道:「正是。但凡妙辭佳句,往往百年後才能成為經典。」秦雷剛要擦擦汗,又聽他十分認真問道:「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呢?也是那蘇老先生所言嗎?」
秦雷尷尬笑笑道:「他們是東齊芭蕉山上的兩個好漢,向來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所以那裡的人們便用這個說法來比喻兩人感情好到分不開。」怕這書獃子再問。秦雷趕緊從學術層面跳出來道:「就是說的你與商兄那種關係。」
辛驪桐果然被引開了注意力。聞言有些蕭索地歎一聲道:「今時非比往日了,商兄現在應酬頗多。卻沒時間與在下喝酒了。」
秦雷奇怪道:「他一個應試的舉子,能有什麼應酬?」
辛驪桐夾筷子炒韭黃,微笑道:「伍兄豈不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麼?商兄有幸見得天顏、現已貴為天子門生,將來注定要居廟堂之上地,自然有絡繹不絕地逢迎之客。」
秦雷見他只是羨慕,卻無嫉妒之意,遂溫聲安慰道:「現在朝廷換了考官,又嚴查舞弊,以辛兄高才不難考中,到時候不也是登堂入室的天子門生了嗎?」
哪知辛驪桐一臉苦澀道:「換了考官不假,可該舞弊還是要舞弊的……」
秦雷見他神色淒婉,不似說風涼話的樣子,不由沉聲問道:「辛兄可是聽到什麼消息?」
辛驪桐只是隨口感慨,卻沒料到這伍公子如此敏感。起先只是搖頭不語,直到秦雷追問再三,才喟歎一聲道:「公子稍等片刻。」說完徑直起身下樓,不一會兒便拿著個信封子回來,遞給秦雷道:「公子您看。」
秦雷滿腹狐疑的接過那信封,抽出信瓤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三句話:一等兩千兩、二等一千兩、三等五百兩。橫豎看幾遍,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辛兄別賣關子了,這到底是什麼?」
辛驪桐苦笑道:「您有五百兩的話,便可得到第一場考試的試題;一千兩便可得前兩場的試題,兩千兩就可得到此次春闈全部三場的考題。」說著一臉不忿道:「現在有錢地考生已經人手一份,而像在下這樣窮學生。只好在邊上看著乾生氣了。」兩千兩白銀。對於一般地富戶來說,也是一筆了不得的巨款,砸鍋賣鐵也不一定能湊出來。
秦雷一臉不信道:「據我所知,就連主考的五殿下都還不知道試題,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買到呢?」說著呵呵笑道:「莫非是有人杜撰些試題來詐騙不成?」
辛驪桐知道這位秦伍公子貴不可言。所說應該不虛。聞言先是一喜,轉眼又搖頭道:「若是憑空叫賣,哪能讓人趨之若鶩呢?關鍵人家有擔保。」指了指那張信紙的頁腳,秦雷才看見一行蠅頭小字道:凡購買者,皆可與中都萬里樓簽押,若有出入,十倍賠償。
辛驪桐沉聲道:「萬里樓可是日進斗金地中都第一樓。所以大家都信……我也信。」
秦雷終於笑不出來了。端著酒杯沉默半晌,這才幽幽問道:「在哪裡能買得到呢?」
「狀元樓就有,只要您把寶鈔裝進這信封裡,交給二樓角樓那個穿皮襖地,他就會給您取試題和文書來。」
秦雷面色凝重地尋思一會兒,對身後侍立的石敢道:「去買一份回來。」石敢小聲道:「王爺稍等,屬下先回去取錢去。」說完便要轉身離去。誰也不會沒事帶那麼多錢逛大街,不純粹招賊嗎?
辛驪桐見秦雷竟然真格要買,連忙阻止道:「公子且慢。沒有舉人身份,是有錢也買不著地。」
秦雷皺眉道:「還挺麻煩呢。」
辛驪桐輕聲解釋道:「那文書只能是舉子本人簽訂,旁人代替不得。」
秦雷冷笑道:「我就偏假冒呢?」話語中已經帶著絲絲火氣。
辛驪桐不知道這位伍公子為何如此生氣,趕緊小心翼翼道:「我們舉子除了路引之外,還有省裡出具的證明文書。上面還附著畫像呢。」這也是為了防止有人冒名頂替的法子。
秦雷哦一聲。稍一尋思,便使勁一拍桌子。朝辛驪桐道:「你去買就成了。」
辛驪桐臉色一下漲得通紅,微微激動道:「子曰:君子義以為質,得義則重,失義則輕,由義為榮,背義為辱。在下雖然久試不第,潦倒若斯,但也萬萬不會做這種有違道義之事。」說完便氣鼓鼓的望著秦雷,似乎隨時會拂袖而去。
秦雷與他對視片刻,方才展顏笑道:「辛兄誤會了,在下開玩笑的。」說著親自給辛驪桐斟杯酒,溫聲道:「秦某給你賠不是了。」卻弄得辛驪桐頗為不好意思,半起身子雙手接過酒杯,滿臉自嘲道:「公子乃是一片好心,只是辛某過於迂腐了。」方才生出地那點不快盡去,兩人地關係反而近了些。
秦雷尋思一下,又對石敢吩咐道:「你去那兒找那個誰,讓他去買份考題回來。」他雖然說得含糊,但石敢卻聽得明白,趕緊點頭應下,去找大合源的少東家不提。
讓這事兒一攪和,秦雷也沒了吃酒的心思,心不在焉的與辛驪桐又吃了幾盅,那辛驪桐雖然有些迂腐,卻也不是不長眼,舉杯笑道:「君子之聚,興盡則散,在下也該回去溫書了。」
秦雷抱歉的笑笑道:「也好,咱們改日再聚,」又意味深長笑道:「下次卻要在探花宴上對酌了。」
辛驪桐聞言微微笑道:「承公子吉言,若是辛某有幸雁塔題名,定要敬您三大碗。」
秦雷哈哈笑道:「一醉方休。」便與他一道下樓,揮手各奔東西。
與辛驪桐分別後,秦雷又要帶若蘭繼續逛街。若蘭卻微笑道:「爺的正事要緊,您只管去忙,奴婢坐車回去就行。」
秦雷歉疚地握著她的小手,輕聲道:「難得出來一天,還沒有讓你盡興……」
若蘭搖頭微笑道:「今天吃了那麼多好東西,還買了那麼多小玩意,奴婢可很開心了。」
秦雷目光柔和的望著她,點點頭,招手讓沈乞將她送了回去。
大概下午十分。石敢終於帶著試題回來。依舊是個黃皮信封。裡面是幾張薄薄的紙片:大部分是試題、還有一張是萬里樓東家樓萬里親筆簽押地保書。
看著那保書上鮮紅的樓萬里私印,秦雷眉毛擰成了凹字形,他能感到自己心跳驟然加速……雖然還沒有從昭武帝那兒拿到試題,但他幾乎已經篤定,這就是真題。
「進宮!」秦雷霍然起身。沉聲喝道。昭武帝賜他內宮行走地腰牌,在每日宮門關閉之前可以自由出入,無需通報。
不到半個時辰,他便在御書房見到了昭武帝。
自從二月初六早朝之後,文彥博便稱病在家,竟是將朝政盡數歸還了昭武帝。短暫地興奮之後,昭武帝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奏章、議事之中。據說曾創下了連續三晝夜不出御書房地記錄。若不是老傢伙十幾年來就盼著這一天。怕是早就累趴下了。
饒是如此,當秦雷見到他時,還是被昭武帝憔悴不堪地樣子嚇了一跳,趕緊伏首嗚嗚哭道:「父皇,您可要保重啊……咱不能這麼玩命了……」身為資深熬死卡影帝,說哭就哭只是小兒科。
昭武帝有些呆滯的望著秦雷,過會兒才反應過來道:「嚎喪什麼,朕還沒死呢……」說著把手中地奏章一扔,唏噓道:「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國家的事兒太多,朕就是把這條老命搭上,也是幹不完的。」
秦雷拿袖子抹抹淚,顫聲道:「父皇應該高屋建瓴、思考些國家大政方針的事情,豈能被這些瑣事羈絆?」
昭武帝聞言一愣。旋即點頭道:「你說的不錯。看來那件事已經迫在眉睫了。」
秦雷點頭道:「時機正好成熟。」
昭武帝也點頭笑道:「今晚你就別走了,陪朕把這些奏章看完了。咱們再好生議一議那……內閣。」對這個新名詞,昭武帝還有些陌生。
秦雷苦笑一聲道:「兒臣遵旨,但是請父皇先看看這個。」一邊從懷裡掏出那信封,一邊解釋道:「這是兒臣今日從外頭買到的,據說京裡富裕舉子已經人手一份了。卓言上前接過那信封,轉呈給昭武帝,昭武帝一邊抽出信紙,一還輕鬆笑道:「什麼東西這麼神秘兮兮?」只往那紙上掃了一眼,他便呆住了。
只見上面寫道:「三道四書題中:論語乃是畏大人之言兩句;中庸是君子未有不如此兩句;孟子是以予觀於夫子至遠矣兩句。詩題乃是千林嫩葉始藏。」這正是他親自所出地會試第三場地考題。
昭武帝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顫抖著翻看其餘兩片考題,只見那第一場的史論五篇、第二場的策論五道,也與他前日所出一模一樣,連每一題的順序都不變。
昭武帝狹長的雙目瞇成了一條細線,卻閃爍著人的寒光,秦雷和卓言都知道,這是他暴怒的前兆。
果然,將樓萬里的保書一道看完之後,昭武帝便將這幾頁信紙狠狠拍在御案上,把案上地筆墨紙硯、印璽奏章生生震得一跳。昭武帝尤不解恨,伸出雙手要把那千年金絲木做的御案翻倒。
秦雷心道:看把你能的……
果然,任憑昭武帝把脖子都憋紫了,也不能將這重愈千斤的案台反倒。皇帝陛下不由惱羞成怒咆哮道:「還不過來幫忙?」
秦雷和卓言頓時瞠目結舌,心中狂叫道:不會吧……我們幫你推算怎麼回事兒?
好在邊上有懂行的御書房太監叩首道:「陛下,這御案四腳是扎根地上地,多少人都推不動。」
「那就把這四條腿鋸了!!」只聽大秦皇帝陛下暴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