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第一卷 第三五五章 鳥人
    文相爺顫巍巍的伸出雙手撐住地面,幾次都沒能成功爬起身來。

    文彥韜和文銘禮趕緊上前,將其攙扶起來。文銘禮小聲安慰道:「父親,休要理他,就當狂犬在吠好了。」他看著秦雷那些人已經出了房門,約摸著他們聽不見了,這才大著膽子說話。

    文彥博夜梟似的桀桀一笑,搖頭道:「證據、我要證據!」他已經恢復了神智,看那女人的反應,便知道後一首淫詩八成真是她所作。但他不信秦雷有證據、這種事情九成九隻是捕風捉影而已,難不成那女人會開個新詩簽送會不成?

    所以文彥博要證據,他要讓秦雷無言以對、顏面掃地,這樣一來謠言不攻自破不說,還可以給自己落個受害者的名頭,召集百官逼宮的理由便充分了,進而可以一舉將他秦小五斬落馬下。

    眾人只看到文相爺的虎落平陽、卻沒想到這老頭轉眼已經尋思出對策來了,還在小聲安慰道:「您身子不好,還是在屋裡歇著吧,我們跟著去看看就成……」

    文彥博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走悲情路線,自然要一路苦情到底,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道:「證據!我要證據!」見這老頭子魔怔了,文彥韜幾人心道:想看就看吧,反正丟人現眼的不是我們。便從裡間拿出狐裘大氅、細絨帽子給他穿戴上,又找來一抬小轎,命人抬將出去。

    秦雷在前面慢悠悠的走著,不一會兒,便被文丞相的轎子攆上了,文彥韜見他往門口走去,以為他要出去,不由出聲叫道:「你休要從外面找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構陷我嫂嫂。」

    秦雷看他一眼。把他嚇得一縮脖子,這才瞇眼笑道:「這東西就釘在你家門上,你一看便知是不是構陷。」這話一下把文家人給糊弄住了,文銘禮小聲嘀咕道:必是穿鑿附會……說完便閉上嘴,沉默的跟著他一路往前院走去。見秦雷如此的篤定,文家人已經相信此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了。

    不一會兒便到了相府正門前,有黑衣衛看著,那裘先生仍舊被釘在門上,沒有被取下來。相府外面早就裡外三層的圍滿了看熱鬧地老百姓,對著那渾身插滿利箭、刺蝟般的裘先生指指點點,嗡嗡議論著這離奇的一幕。

    京都百姓與外省的稍有不同,他們見慣大世面,是以消息靈、不怕事兒、也喜歡發表下個人見解。但這次他們全傻了,消息再靈通的、再不怕事、再喜歡發表個人見解的,都不敢對這事兒妄加猜測、胡亂評議。只敢說些真慘、嚇人、樣子太恐怖了……之類沒有危險的白話。

    因為就是傻子也能看出,這下子相爺和五殿下可真是要不死不休了,誰知道中都城的第一場雨會是知時節的春雨,還是斷人腸地血雨呢……

    轎子落下。文銘禮將文彥博攙扶出來,文彥博面色鐵青的望著那扇鎏金鉚釘的大門,他就是個三歲孩子,也該知道秦雷是帶他來看什麼了。

    天空變得陰沉沉,鉛塊似的烏雲壓下來,讓人有些喘不動氣。

    秦雷標槍似的站在門房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勝利者應有的笑容。反而平靜到有些低沉,他只看一眼死不瞑目的裘先生,便大步離去,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黑衣衛們也收起刀劍,有條不紊的向外撤退。

    文銘禮剛要出聲質問,卻見石敢伸手指了指那裘先生,平淡道:「把他的上衣扒下來,你們自然就明白了。」說完,便轉身跟上王爺的步伐離去了。

    不一會兒,威隆郡王府地人。便走了個乾乾淨淨。門前便只剩相府的一干人等和圍觀的百姓。

    見大哥癡癡的望著裘先生的屍身發呆,文彥韜趕緊喚過一邊的護衛統領,低聲呵斥道:「傻站著幹什麼,還不把那些看熱鬧的刁民攆走。」那統領趕緊令著護衛們出府驅趕民眾,一陣雞飛狗跳之後,便將大半三公街清了出來。只是被攆走地民眾並沒有散去,而是遠遠躲在遠處向門前眺望,哪怕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見,他們也要在遠處瞧個熱鬧。

    在寒風中孑立良久之後,文彥博終於開口道:「把他摘下來……」文銘禮心中有些快意。想要說幾句風涼話,但看見父親毒蛇一般的眼神,他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

    兩個護衛上前,想要將裘先生從門上摘下來,但那些弩箭入木太深。竟是拔也拔不動。且每拔一下弩箭。都會帶著裘先生的屍身一陣顫動,顯得愈加猙獰恐怖。唬得兩個護衛手腳發軟。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氣。

    護衛統領見相爺滿臉的陰霾,知道他老人家快要發作了。喝罵一聲,抽出寶劍上前,推開兩個慫包後,一劍劍地削掉弩箭的尾羽。如是往復十幾箭,才將所有尾羽悉數削斷。

    收劍入鞘,護衛統領又伸手一扯裘先生的胳膊,便將那屍身從箭桿上扯了下來,吧唧一聲摔在地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上飄起了雪花子。現在天已經明顯暖和,雪自然也下不大,星星點點的,落不到地面上就化了,顯得分外無力。

    文彥博面無表情地望著那渾身血洞屍身,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字道:「脫!」那兩個護衛趕緊上前將功折罪,三五下便扯開裘先生上身的長衫棉襖,一個染血的紅肚兜便赫然映入眾人眼簾。

    一看那肚兜的材質圖案,別人還無事,文彥博卻如遭雷擊一般,渾身猛地一顫,若非邊上地文銘禮伸手扶住,能不能站住還是兩說。

    他是認識這個肚兜的,因為他便穿了一樣的,乃是前年文夫人用一塊海外所得的珍稀面料所制,穿在身上冬暖夏涼。實在是件寶貝。但這玩意稀少得很,整個中都城也只有那麼幾尺,做不得什麼囫圇衣裳、文夫人便將其一分為二,做成兩個肚兜,還都精心繡上了對戲水鴛鴦……雖然怎麼看都像一對野鴨子。

    當時他還調笑道:「還要給我準備下替換的嗎?」卻被那女人白一眼道:「想得美,另一件是給銘仁的。」他便沒有再問,誰成想今日居然在這死人身上重新見到了。撇開面料不說,就看那對野鴨子,便十成十可以確定是誰地手筆。

    晃悠幾下。文彥博一把推開邊上的文銘禮。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顫巍巍地便走到那屍身旁,緩緩彎下腰去。再次推開上前攙扶的文銘禮,一把揪住了那刺眼地湖藍肚兜。

    閉上眼睛,深吸口氣,文丞相猛地起身,只聽哧啦一下裂帛聲,那殘破帶血藍肚兜便被扯了下來。

    文彥博緩緩舉起手中的破綢子面,只見那一對野鴨似的鴛鴦邊上,繡著四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正是出自那女人的手筆——會飛鳥兒不怕高,郎妹相愛不怕刀。為了結對比翼鳥,生在一起死一道。

    文彥博舉著那肚兜使勁晃動著,滿面猙獰地桀桀笑道:「不怕刀呀、死一道……不怕刀呀、死一道……」聲音如負傷夜梟般人,令聽者無不毛骨悚然。

    就在眾人以為相爺要發飆地時候,文彥博地面色卻突然沉靜下來,雙手也奇跡般的停止抖動。緩緩地將那肚兜折疊起來,塞進袖中,看一眼地上的屍首,淡淡道:「不是不怕刀、想死一道嗎?老夫遂了你們的願。」說著對那侍衛頭領道:「把這條死狗抬進來,關上大門。」言畢,便邁步坐回轎中,低聲道:「回去。」

    大門緩緩關上。跪在地上的轎夫趕緊起來,抬著小轎往後花園去了。侍衛統領指揮手下抬著那屍首緊隨其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雪也越下越大,逐漸迷濛了一行人的身影。

    文彥韜和文銘禮站在門放下。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面上看到了一臉的晦氣。文銘禮苦笑一聲道:「卦象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算是服了。」

    文彥韜卻沒有接他的岔,將雙手抄到袖中,小聲道:「少說怪話,你爹看來要瘋了,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吧。」

    文銘禮縮縮脖子,陪笑道:「二叔說地對,你說咱們下面該去幹啥?不如跟上去湊個熱鬧……」

    文彥韜看看天色。緊了緊衣襟輕聲罵道:「看熱鬧?囊球,吃飽了撐的嗎?你不怕自己也成了熱鬧?」

    「那就去拜訪六部大人?」文銘禮摸摸鼻子,悶聲道。

    文彥韜搖頭哂笑道:「球,你爹那還指不定有什麼變化呢。要去你自己去,我可要回去睡覺了。從半夜被鬧醒了到現在。還沒合過眼呢。」說著打個哈欠道:「啊……回見了。」便施施然往自己住的跨院走去。

    文銘禮無聲罵一句,趕緊屁顛屁顛的跟上道:「別價二叔。去我那坐坐。我那有上好的武陵春,再讓你侄媳婦下廚做幾個小菜,咱爺倆好好喝一盅。」

    一聽這話,文彥韜便放緩了腳步,呵呵笑道:「你不早說。」便跟著文銘禮一道去了他的跨院。

    兩人到炕上一坐下,文銘禮果然拿出了上好的武陵春,再讓媳婦親手做了七八個可口菜餚,叔侄兩人便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兩人之間地氣氛便融洽了許多,文彥韜叼著根雞爪支腿坐著,面頰微紅的笑道「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啊。說吧,什麼事

    文銘禮給他滿上酒,嘿嘿笑道:「小侄這兒有些閒散銀子,想讓叔叔幫著在楚國買處宅子、再置些田產什麼的……」

    文彥韜警惕的看他一眼,含糊道:「說什麼呢,聽不懂。」

    文銘禮咯咯一笑道:「叔、憑著咱兩家這關係,還有啥好瞞的。您在南楚置得那些個產業,俺嬸子早就跟你侄兒媳婦說了。」

    文彥韜心中惱火道:這倒霉媳婦!但也不好再裝傻,點點頭道:「確實置了些田產,萬一事有不諧,總不能坐以待斃不是。」

    文銘禮給他端杯酒。笑道:「天不助人人自助,狡兔三窟,無可厚非,現在小侄也想再安個家,還請叔叔襄助一二。」說著憤憤道:「都是一個爹生一個娘樣的,憑什麼把大哥送到東都去避難,卻把我留下受難!」

    文彥韜喝下那盅酒,尋思片刻,才狠狠點頭道:「也好。到時候咱爺倆也好有個照應。」便與文銘禮小聲合計起一旦萬一的出逃路線。

    再說秦雷離了三公街,車隊便迤邐往清河園趕回。

    自從丑時離了家,還沒得空歇息下呢。此時算是把一天的營生都做完了,他也終於可以放鬆心情,好好歇歇了。

    但事與願違,即使把身子全躺在舒適的軟座上,再把車廂內的燈光也熄滅了,他依然無法合上眼……頸上地那道劃痕仍舊火辣辣的疼,這一點點的疼痛讓他的頭腦一直清醒無比。

    雙目如炬的盯著車頂,今日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盤旋。從那裘先生被釘死在門上、到文夫人瘋虎一般撲向自己、再到文彥博如癡似顛的模樣,每一個畫面都栩栩如生、每一個人物都面目猙獰,讓他不禁問自己……我是不是個面目猙獰的惡棍呢?

    想到這,他突然幽幽問道:「我是個好人嗎?」

    車廂角落裡安靜對坐著的石敢和沈冰兩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秦雷又重複問一遍:「孤是好人嗎?」

    兩人心道,看來裝聾作啞是不行了。石敢輕聲答道:「算是吧……」沈冰勉強答道:「至少不算壞人……」

    秦雷呵呵一笑,雙手枕在腦後。喃喃道:「我曾經以為我不是好人,但今天才發現,做壞事時還會有罪惡感。」

    石敢咽口唾沫道:「那就既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是……」卻想不出用什麼詞來形容他。一邊地沈冰乾脆閉上嘴,免得引火上身。

    秦雷尋思片刻,笑道:「算是鳥人吧。」

    「什麼是鳥人?」石敢奇怪問道:「屬下還想說是中人呢。」

    秦雷哈哈笑著坐起身來,示意沈冰把燈點著,對石敢笑道:「既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這樣地人就是鳥人,孤就是一個鳥人。」心中豁達道: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活在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是非對錯?對自己人好、對老百姓好就行了,至於別的,管我鳥事。

    自認了鳥人之後,面上的惆悵盡去,心情也開朗起來,對沈冰神采奕奕道:「那個賬房先生是有大功的,他怎麼就知道裘先生穿著文夫人地肚兜呢?」

    沈冰見王爺心情大好,不由露出一絲難得地笑容道:「他是裘先生的遠房表弟,與他最是相好。一起泡湯子地時候看到地。」

    秦雷頷首笑道:「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沈冰點頭道:「淫人妻女者不得好死。」

    「對於一位諜報頭子來說,過於善良不是件好事情。」秦雷淡淡笑道。

    沈冰面色一黯,他知道王爺的話是有所指的——在問出所有口供後,他放掉了那個賬房先生。雙膝跪倒在秦雷面前,俯首輕聲道:「因為屬下之前曾經答應他。只要全部從實招來。便可以饒他不死,並將他全家送到齊國去躲避文家的追殺。所以……」

    「所以你就要言出必踐、所以你就敢偷偷將他全家送出中都城去……」秦雷面色有些難看,好在聲音還算平穩:「就算你想做個好人,難道不會等我回來了再去做嗎?」

    「可是……一旦事發,文彥博追究下來的話,他們家就完了。」沈冰叩首小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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