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宣政殿出來,秦雷陪著食慾大開的昭武帝吃了頓早飯,直到辰時末才告辭離開。
剛要上車,卻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在遠處向自己張望。秦雷心中不爽,便想上車離去。手都把住了車轅,卻還是輕歎口氣,轉身向屋角的姑娘走去。
沒有什麼寒暄,念瑤向秦雷福一福,輕聲道:「太后有請。」說完便轉身向慈寧宮方向走去。秦雷心中苦笑,暗道:老太后可是抓到我的軟肋了,知道若是派別人過來,我八成是不去的。
還是那件禪堂,還是那兩個蒲團,還是那對祖孫,但氣氛卻有些彆扭。
文莊太后的手指劃過最後一顆念珠,輕笑道:「做得不錯。」
秦雷雙手撐著膝蓋,表情鬱悶道:「我覺得自己好傻。」
文莊太后攏了攏袖子,微笑道:「你做了自己最該做的事,成為了這一局最大的贏家,有什麼不好的呢?」
秦雷嘴角一撇,輕聲道:「孩兒覺得文彥博才是最大的贏家。」
文莊太后撩一下偷跑出來的白髮,蒼聲道:「他沒有贏,他也不可能贏。文家能有今天的勢力,本來就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產物。現在時代要變了,文家生存的土壤也沒有了。」有些感慨道:「無論怎樣掙扎,文家都是明日黃花了……」
秦雷皺眉道:「那奶奶為何還要救他們這一次?」他不相信這麼大的事情,昭武帝會不跟文莊太后通氣。文莊太后定然是知情的。但老太太非但沒有點醒他,還順手推了一把,顯然是想讓他攪了昭武帝的計劃。是以秦雷有此一問。
文莊太后毫不尷尬的微笑道:「奶奶自有奶奶地道理。」說著慈祥地望向秦雷,輕聲感慨道:「若是二十年前,你可能還有必要對奶奶保持警惕。但現在奶奶老了,動不了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是萬萬不會害你的。」
聽老太太情真意切的表達,秦雷心中暗叫慚愧,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老太后給予了他太多太多。可以說沒有文莊太后,就沒有今日之秦雷。若還像個被慣壞的孩子一般,只知索取不知回報,卻是忒不當人子了。想到這,心中的芥蒂頓時煙消雲散。表情也真正柔和起來。
文莊太后欣慰笑笑道:「好孩子,文家的事情最終還要落在你身上。」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父皇也是這個意思。」說著自覺問道:「不知奶奶有何囑咐?」
文莊太后頷首道:「站在你父皇的立場上,自然恨不得將文彥博碎屍萬段。但奶奶不這麼看,也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淡淡的自信自然散發,讓秦雷相信,她可以說到做到。
秦雷不置可否地撓撓眉毛,微笑道:「孩兒需要個理由。」
文莊太后面上並沒有不快。反而微笑道:「不錯,凡事都要有自己的主見。」說著伸出三根手指,輕聲道:「三個理由。第一,俗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家從來不是我們皇家當政的真正障礙,若是先消滅文家,李家難免兔死狐悲,行狗急跳牆之事。
相反,留著它便會給李家以還輪不到我們的錯覺。此乃緩兵之計。」
秦雷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理由,又聽文莊太后道:「第二。無論如何,文家都是有功於秦家的,當年若沒有文家襄助,但憑老婆子一人,是無法抗住兩大軍閥地壓力的。這些年來,文彥博雖然作了許多錯事,但在關鍵時刻,從沒拖過咱們秦家的後腿。」
秦雷微微皺眉道:「也許過去如此,但文彥博在南方的事情上橫插一槓,這次又流露出貳志,已經足夠讓他們全族被夷了。」
文莊太后搖頭道:「功是功過是過,文家只是投機,罪不至夷族。」表情逐漸嚴肅,沉聲道:「奶奶並不反對處置文家。之所以這次攪了你父皇的局,乃是因為天家做事,要堂堂正正,陽謀為主、陰謀暗輔。」
秦雷知道老太后在教育自己,不由坐正了身子,凝神傾聽起來,只聽文莊太后道:「凡事要講究在理字上站住腳,這樣才能立威信、得人心,久而久之,自然一呼百應、所向披靡。所為王者之氣,便是這種東西。」
老太后聲音雖低,語調卻十分沉穩:「身為一代帝王,或者將為一代帝王的人,不管心裡怎麼想,目地是什麼,但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都必須有威信、得人心。該怎麼才能做到呢?」
見老太后微笑望向自己,秦雷若有所感道:「在理字上站住腳。」
文莊太后頷首道:「不錯,你以後要謹記。」秦雷趕緊應下。
沉默一會兒,文莊輕聲道:「你父親前半生太過壓抑,幾十年在夾縫中求生,性格自然也有些……陰柔,喜歡陰謀多過陽謀。殊不知陰謀雖比陽謀快捷省力,卻也後患無窮。譬如這次,你父皇想除掉文家,文家也確實足夠獲罪,所以這本沒錯。但應該擺事實、講證據,將其罪責昭示天下,讓旁人說不得閒話。而不是像這次一樣……構陷。」
秦雷鄭重地點下頭,接受了文莊太后的說法。輕吁口氣道:「孩兒受教,不知第三個理由是什麼,孩兒好奇得緊?」
文莊太后輕笑一聲,把視線投向東方,目露緬懷道:「若在別人那裡,這第三個實在算不得理由。但在你這兒,卻是正正當當的。」
秦雷有些摸不著頭腦,微笑道:「孩兒聽著糊塗,還要奶奶解說。」
文莊太后面色漸漸哀傷起來。輕聲道:「因為你的姑姑、我地女兒、念瑤的母親。定然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秦雷眼前頓時浮現出上京城外那座孤零零地公主墳,輕聲問道:「可是我在上京城地姑姑?」秦雷雖然沒見過那位姑姑,但還是知道,她對上京城裡可憐的小質子,是有養育之恩地。
文莊太后艱難地點點頭,輕聲道:「我們不要再討論往生者的事情,你只要知道,念瑤是你姑姑與文彥博地孩子,也是你的妹妹。其餘的……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聽到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秦雷竟有些如釋重負地感覺,點點頭,輕聲道:「沒有姑姑,當日的小質子是活不下來的。孩兒知道該怎麼做了。」祖孫兩個又說幾句,秦雷想把令箭還給老太后,老太后笑道:「這是紫金的,化成金錁子也能頂二百兩銀子。奶奶不能白支使你,留著買糖吃吧。」
秦雷苦笑著將那令箭重新揣回懷裡,起身告辭離去,還是念瑤送他出門。
望著毫不知情的表妹,秦雷終於放鬆了心情。站定身子,溫聲道:「缺什麼儘管對仇老說,若是悶了也可以去瑾瑜宮散心,反正你在這宮裡。橫豎是沒人敢管地。」
雖不知道秦雷今日為何有勇氣面對自己,念瑤還是勉強微笑道:「謝王爺關懷,念瑤一切都好。」
秦雷撓頭笑笑,便轉身向瑾瑜宮走去,安撫一下母妃和小弟。又陪著她們用了午膳。這才去蒹葭院領那便宜小舅子。
短短半天時間,為人四海的喬天才已經與孤獨寂寞的老六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秦雷見秦戀戀不捨的樣子。笑著拍拍他的肩頭,溫聲道:「明年一出正月,你就要賜府了,想好做些什麼了?」
宮中規矩,皇子一旦年滿十四歲,就要出宮居住,在行動上自然自由了,是以秦雷有此一問。
秦撓撓頭,又看了看一邊的周貴人,見她微笑著點頭,這才輕聲道:「我想跟著五哥。」
秦雷望一眼周貴人,只聽她誠懇道:「可憐妾身出身低賤,這孩子乍一出宮,也沒個可以照拂的,難免會被人欺負著。若能讓他跟著王爺,我這做娘地也能睡個安穩覺。」
秦雷微笑道:「上面那麼多哥哥,老六隻想跟著我。我這當五哥的臉上自然光彩。只是我明年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山營,那裡條件艱苦不比中都,只怕姨娘不捨的六弟跟我吃這個苦。」
周貴人面露堅定道:「陛下的幾位皇子中,若論起吃得苦、遭得難,定然是王爺最多,但您地能耐也最大,福澤也最深。可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話一點不假。」說著對秦道:「以後凡事都得聽你五哥的,若是回來叫苦,為娘就不認你這個兒了。」秦也鄭重的應下。
見人家都這樣表態了,秦雷也不好太過假仙,點點頭溫聲對秦道:「等過完年就跟我一道走吧。」秦高興地應一聲,這才算了了樁心願。
告別這母子倆,秦雷才帶著喬天才離了禁宮。
馬車上,秦雷與嬌花般的喬天才面對面坐著。
「你很忐忑?」秦雷微笑問道。
點點頭,喬天才忽閃著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一臉滄桑道:「前路茫茫,不知該怎麼走了……」
秦雷好奇問道:「你今年多大?」
喬天才拍胸脯道:「十
「虛恭!你姐姐才十七,你就十八?」秦雷哂笑道。
「十六……不到,十五還差點……十四,真地是十四,不信你問我姐去。」在秦雷似笑非笑地注視下,喬天才還是說了實話。
秦雷這才拍拍手,微笑道:「說謊不是好孩子。等會孤把你帶去碼頭,再尋條去唐州的船,讓人把你送回家去。」
喬天才一聽,小臉頓時垮下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地。嘟囔道:「俺不回去。若不能衣錦還鄉,俺寧願浪跡天涯,也不能這麼丟人的回去。」
秦雷笑道:「我怎麼記得,某人大哭大號道:俺要找俺娘……」最後一句話學的惟妙惟肖,讓喬天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好半天,喬天才才嘟囔道:「俺給俺娘捎封信,就說俺跟著姐夫發財了,俺娘就放心了。」
秦雷連忙擺手道:「我這可不是幼稚園,孤也不是孩子王。你還是長大些再說吧。」但這喬天才極是難纏,認準了要給秦雷當跟班,便死活不撒口。
這小子極是光棍,秦雷慣用地連哄帶騙加詐唬統統失了效,只好無奈道:「你先一步不離地跟我一天。受得了就留下,受不了就有多遠死多遠。」喬天才頓時眉開眼笑,點頭不迭。小清河支流無數,這些支流穿街走巷,遍佈了南北城的大部分區域。
清河園便座落在這樣一條支流邊、原本是簡郡王最大的一處外宅,佔地十幾畝,在正月京都大火中被焚燬。後來被秦雷奪了過來,又把邊上十幾戶人家的宅子一道買下來。圈上幾百丈的圍牆,
預備作將來的王府之用。
自從買下這一大片地方起,工程便開始了,這一年來就沒有停下過。雖然因為經費緊張。一直沒有大興土木,但到了十月底,還是建起了四五個院落,足以容納幾百人起居辦公了,館陶便把政務寺的本部遷了過來。
結果剛從搬家的浮躁中擺脫出來。清河園又被五城兵馬司的官兵給圍了。讓政務寺地屬員們直嘀咕,莫非這裡風水不好?坐太歲頭上了麼?
館陶倒是很淡然。每日裡按時起居,飲食正常,把府裡的差事也安排的井井有條,讓每個人都忙碌起來。這人一忙起來,胡思亂想的心思就會少很多,再看館陶大人沒事人一樣,屬員們更是放下心,簡簡單單的辦差,稀里糊塗地睡覺,緊張氣氛自然一掃而空。
這樣過了三天,便到二十一日,早起晨練的胥吏驚喜發現,門外駐紮的官兵撤走了,清河園解圍了。
當官員們把這個消息,興奮的傳遞到內院時,正在練五禽戲的館陶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甚至連手上動作都沒有停下來,似乎要表現某種從容淡定。
殊不知,他的動作要比往常快了三成,旁人看了,便再也認不出寺卿大人練得什麼套路。
也許是王八拳吧……屬員們心中猜測道。
打完一套王八拳,館陶一邊擦汗,一邊清聲問道:「與各司的聯繫恢復了麼?」
「恢復了,除了被打死兩條狗,沒有任何損失。」政務寺的官員答道。
館陶聽了,輕舒口氣道:「萬幸沒有辜負王爺。」
「王爺入京了。」官員爆料道。
「王爺在何處?」館陶吃驚道:「快快為我更衣,前去拜見。」
官員繼續爆料道:「王爺身邊地俞大人,帶著黑衣衛到了門外,正等著大人接見呢。」
館陶趕緊換上正裝,到前院見了俞錢,這才知道事情的經過,兩人還沒說多長時間,便得到消息:王爺午時即到,政務寺準備接駕。
秦雷的車隊很準時,午時整開到了清河園門口,館陶帶著政務寺上百官吏跪迎,反正已經暴露了,還不如光明正大些來得磊落。
只見威隆郡王殿下,被一個相貌清秀,卻有些鬼頭鬼腦的小子服侍著,下了王車,來到館陶面前。
兩人稍作寒暄,秦雷便與他攜手進院,只吃了一盞茶,便放下茶盞,對館陶道:「孤王手下出了個二五仔,卻要先料理了再與你說話。」
館陶驚訝道:「二五仔是什麼東西?」
秦雷冷笑道:「二五仔不是個東西,還有個學名叫反骨仔。」
館陶這個汗啊,心道:反骨仔又是個什麼東西呢?但見王爺面色不善,不敢再問,只能呵呵笑道:「反骨仔不是個東西……」